第一章 昨夜下了一场雨。金全蹬着三轮车出门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花香迎面而来。什 么花呢,来得如此早,如此滂沛?金全好奇了,就踩了刹车,好等幽幽花香过去。 刚刹住,他又继续起步,自己也笑了起来:花香又不是人。 金全浸在花香里,感觉脚下的三轮车轻便起来。往常,拉上三五趟,从麻柳咀 到桃子坝中学,身上就会出一层细细的汗。今天却一点汗水也没有。学生上学的潮 头过去了,金全和别的三轮车夫一样,放缓了蹬踏的节奏,后来干脆在十字街停了, 等上班的客人。 金全一停下来,花香的味道就特别明显。鼻腔里,花香润湿而浓重。慢慢呼吸, 喉头里,肚子里,原来都已有了花香。金全闭了眼睛,吸着鼻子,辨别出这样的花 香,是栀子的花香。肯定是的,时候正是栀子花经雨而开的时候嘛。金全对旁边的 两个三轮车夫说:看来是山上的栀子花开了。 他们很奇怪金全是怎么知道的。金全吸着鼻子,仰头在空中画了个圆,说满城 的香气,就是栀子的香气呢。他们也吸了鼻子,仰头在空中画个圆,说没闻到有栀 子的香气啊。金全就奇怪了,明明一早起来就闻到,现在栀子花都还这样香的嘛。 连问了好几个三轮车夫,却都说没闻见。 他不好问客人。 客人们上了车,一股香气从后面绕到前面来。和空气中的栀子花比,差别很明 显。客人的香,细而薄,带了衣服和肉体的气味。栀子的香带着夜晚的雨气,清新、 浓烈,有点野。金全仿佛看到了老家香树坝那些栀子花,一夜雨后,白白的,肥肥 的,立满房前屋后碧绿的枝头上。它们像是从溪水里洗澡归来的女子,半掩了衣袂, 水汽湿湿,香气盈盈。 金全想,小城里一定有个地方,集中了很多很多的栀子花。送客人的途中,他 有意寻找卖花的人,也向路边的花店张望。他耳朵嗡嗡的,是栀子花香送来了老家 的山歌《栀子花开》:栀子花开朵朵香,情妹房中想情郎。 栀子花开要趁早,情郎恋妹莫说忙。 这样闻着想着,金全在石城路边一个叫夜玫瑰的发廊前停了下来。 他首先看到的,是碧绿鲜浓的栀子叶上,露头露脸地立着硕大洁白的栀子花。 看到这个,金全迷醉了。这栀子花啊,贯通了血脉的香,浸入骨髓的香,让他似乎 闻见了秋纹也看见了秋纹。秋纹她提了一篮子栀子花,浴着晨光,向他走来。 但不是秋纹向他走来。 阳光里,抱着一大束栀子从发廊里走过来的,是个红衣白裤,长发过腰,戴了 墨镜的女子。她勾身上车,轻轻地说到医院。金全愣着,没有回过神来。她用高跟 鞋敲了敲搁脚板,说到医院。他才一个激灵,赶忙松了刹车,起步蹬向医院。 路上,金全自言自语说,我说是栀子开了嘛,他们还不相信呢。 不想后面的客人接了话:是啊,是栀子开了。 金全听她说话的声音,是山里人的声音,有着栀子、刺梨子、山茶那样的味道。 这样的声音,金全听去亲近、热心。金全心血来潮,就多话了,说,送栀子花给病 人,一定能立马康复的。 后面的客人没搭话。金全觉得自己真的多了话,脸红了起来。金全是个脸薄的 人,生怕得罪了别人。现在好了,让客人不高兴了。都是栀子啊,怎么一早就闻到 栀子的香呢。 但栀子分明是开了。 秋纹也是因为栀子离开自己的吧。金全想,要是把她一篮子栀子花收下了,秋 纹就会跟自己过的。但金全正在病中,虽然能走到村里的路上去,病可是很深很深 的。到大医院去,没有钱,而且说有钱也是医不好了。金全不想让栀子一样的秋纹, 高高兴兴地来到他这个即将断裂的枝头上枯萎。 那个晚上,有人在远处的山梁上唱《栀子花开》。金全知道她是谁。歌声仿佛 不是唱给某个具体的人听的。是唱给月亮听,唱给夜晚听,唱给庄稼和流水听,唱 给风听的。但金全知道,那歌声,就是唱给他一个人听的。他躺在病床上,泪流满 面。 他就要死了,他只能让天地把她的歌声收去…… 客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那姐妹怕是等不到栀子开完了。 金全不敢接话。客人要看的那个病人,有那么深重的病吗?如果是这样,那她 送去的栀子,就只能让她更加伤心的。 过了半天,客人轻松些地说,对栀子这么敏感,你们家乡也有栀子吗? 金全说,我们老家啊,多的是栀子。到了这个时候,栀子开了,顶着雨,人的 头发里都是香。 客人说,我们老家,栀子也多得很哪。我们把栀刊,j 在头发和扣眼里,到学 校去,一整天香。 到医院门口,客人给了金全两块钱。金全愣了一下,想说就不收钱了吧。可这 样不妥当的,凭什么不收钱呢?非亲非故的,别人会不理解的。能说是因为栀子吗? 能说是因为那个病在床上的姑娘吗? 她抱着栀子,真是好看。金全在小城里蹬了三年的车,还没有看到哪个客人, 有面前这个抱着栀子的客人好看。三年来,她难道就没有坐过我的车吗? 她走几步又转身回来,取下墨镜,笑着说明天9 点,去发廊门口等她。她要坐 他的车。 金全看到她长了半寸长的黑睫毛,像是张开的手指。笑时右上嘴角露了一颗好 看的虎牙。 寻着栀子,不想寻到了一个固定的客人。 金全想,那个病床上的女子,想来一定是很高兴的吧。城里人还没几个知道栀 子开了呢。她躺在床上,栀子开着、香着,她闻着、看着。要是她老家也有年年开 着的栀子,那她一闻到栀子,病就会不治而愈的。自己那年,其实就是一个雨季里, 闻着栀子的香,一天一天就这样好了。 他想把自己治病的事给她说说,可她进了医院大门。栀子的香,让整个医院的 消毒药水,向后退了好几丈远。 三天来,一到9 点,金全就等在发廊的门口。她抱着栀子花,坐他的车,他感 到很轻柔。虽说不是一点重量也没有,但比蹬空三轮还要好呢。空三轮蹬起来哐当 哐当,是硬的,是躁的。她坐上去,整个车子就顺当了,就柔和了。别的客人,死 僵僵的,那坐车的劲头,像是有意跟下力的人扭着来。本来车子转弯时,客人跟着 车子弯一下,那力道就顺势,就飘了起来。 她问他,你们老家有唱栀子的山歌吗? 他就跟她唱了。他不好意思。一个蹬三轮车的人,跟客人唱《栀子花开》。好 在车子是走着的,声音也很轻。话说回来,跟这个女子,金全觉得无法拒绝。 他问,她好些了吧。 她说她好些了。她能下床来,把栀子抱到窗台去站一会儿。她闻着栀子,就会 笑着安静地睡一觉。 她真喜欢栀子啊。金全也感叹了。 金全被自己的感叹吓了一跳。 她老家也有很多很多的栀子呢。她说,今年栀子刚一开,她就闻到了,那是半 夜里,她说栀子开了,要我给她买来。我一早去山上,找到了栀子,请那家人每天 摘一束来。 她说,我很奇怪啊。你们两个怎么都比别人先闻到栀子的香呢? 金全听了这话,心里淌出了高兴,说这有什么难的,小时和栀子一起长大的人, 到栀子开的时候,多远都能闻到。 客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金全想说话,他很少主动和客人说话。一般是客人好奇了,问什么他答什么。 他可从没有主动和客人说话的勇气。一个蹬三轮的,你能主动和客人摆谈什么呢, 别人说你神经呢。你蹬车,你就和车子一样,是车子的发动机而已。所以不管怎么 憋闷了,只有收车了,回去和同寝室的人说。 但金全觉得和她是个熟人了,熟人是不一样的,想说就说吧。金全就说,那么 说来,你们两个不是一块的呀。 客人的口气也热烈起来:我们像亲姐妹一样呢。我们一起三年了,大方向也算 是一个地方来的。 金全想问是什么地方,觉得不妥。她们是忌讳说真名和真地方的。 客人又叹气了,说哪知得了这个病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要花光了。 金全没什么说的了。金全想,她躺在病房里,会是什么样子呢?小城这样的医 院他没进去过。金全就根据电视上的想象一番: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上,一个女 子躺着,黑色的头发水一样流在白色的被子上,头边的小柜子上有栀子花。 金全想,她该有栀子花一样好看吧。 按说,栀子花对白血病也该有作用的。自己那年,可能也是什么怪病,怪病医 生就不好医了,要这样草啊,那样花啊才行。草咽花啊,它们有神呢。 金全口里没说,心里就这样认为:只要她坚持给她送栀子去,她就会一天天好 起来的。 这天他到发廊门口时已经9 点半了。 头天晚上,金全一直睡不着。他被栀子的香迷住了。要是客人明天没有买到栀 子怎么办呢?那样的话,她在病房中没有新的栀子,治病效果就差了。一服药,吃 了再熬,药效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