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暑假正是豆黄麦熟时节,这日子里的工分是最高的,一个工要顶闲日子里的三 四个工。母亲却在这个季节里生下了小妹,在家里坐月子。家里就少了—个大劳力, 挣不上工分,就什么都分不上,那可是—年的麻烦事哩。 从学校回来的第二天,爹就把羊鞭塞在了我手里。我也能算个劳力,到了受苦 的年龄了,可到地里干活,只能挣半个工分,要是放羊,就可以挣满工了。 爹从八岁开始给财主放羊,到了大集体,爹还是一个羊把式,结果把放羊放成 了一辈子的事。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总是赶着羊群到塬坡上去,一顶草帽,一个 水壶,一把羊鞭,一个油乎乎的干粮口袋,风—程,雨一程。 早晨起来,爹给我灌了一水壶的水,装了一个白面馍和三个玉米面饼,把一顶 麦秸秆编的草帽往我脖子里一挂,又在我的肩膀上拍一把,然后两只手扳着我的肩 膀扭了两扭,憨憨地一笑,对我说把羊从刘家湾垴赶出去,过冰草沟,再过卧牛洼, 然后上百里塬,那里天宽,地层,草厚,离庄稼地又远,把羊往开一撒,你就野去 吧。我点点头,从爹的口气里听得出放羊是一件多么爽快惬意的活计吧。爹又摸了 一把我的头说,五黄六月,正午,山里孤得很,你不害怕吧。我说我不害怕,有羊 哩。爹就嘻嘻嘻地一笑说到底是我的儿子,知道羊能给人解孤哩。 但谁都知道放羊是一件苦活计,尤其是夏日,百草丰茂,羊要揽膘,天明得早, 黑得晚,早晨羊出了圈,要到乌鸦归巢时分才能归圈,日子大啊。 队里的羊是大群羊,一群羊有二百多只。 我赶着羊出了山。 爹护送着羊出了庄子,然后就站在沙土梁上看我。我走出老远了,爹又追上来。 我以为有什么事,可爹追上来却说:“你赶着羊走的背影真像我。”他摸了我的头 一下,嘻嘻嘻地笑得那样开心。 我说:“爹,你回去吧。” 草叶的气息和花的香气在早晨纯净的空气中,要多清爽有多清爽,吸一口进去, 凉爽,滑润,带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太阳刚刚爬上东山,还木愣愣的,像刚刚睡醒的人脸上蒙着一层不真实的雾气 一样,朦朦胧胧的一团水红。那顺着地皮铺洒过来的阳光,飘乎乎的,像随风而动 的水绸。地上的草却个个精神抖擞,叶子像箭杆一样坚挺,平时披头散发铺展在地 上的苁草叶子也是都竖立起来。露水像青玉做成的串珠挂在叶秆上,晶莹剔透,天 气柔爽得很。布谷鸟、麻雀、燕子、鸽子、鹞子、鹰、隼、野鸡……在天空飞翔, 它们的歌喉显然是被那珍珠一般的露水浸润过,清脆、柔润、亮丽,每叫出一声来, 都像一粒极小的石子碰在音质很好的铜锣上一样,在山谷中萦荡回环。伏在草丛中 的花姐姐、蚂蚱、蝈蝈、丝虫、金牛……在阳光的抚慰下,像一群从潮湿的睡梦中 醒来的娃娃,开始此起彼伏地叫唱了。百鸟百音,千虫千声,生动活泼。不时有黄 羊、狐狸、野兔、黄鼠狼从眼前沟壕里蹿出,随即又遁人远处的山谷中去了,留下 一个瞬间的幻影。 山塬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苫盖着一层轻柔的素纱。在太阳的挑拨下,一 丝一匹地挂向山头,飘向天空中去了。到了高远的天空,就成了薄薄的云翼。 羊群知道它们要去的地方,不用多费心,它们一路走去,不恋路途上的草,背 上驮着阳光,个个金黄。 我提着鞭子,跟着羊群,按着爹指定的方向随羊而走。熟过的牛皮拧成的鞭穗 子上挽了麻匹搓成的鞭梢,猛甩一下,山谷里就传来“叭——叭——”的回声。我 爱甩响鞭,因此爹特意在鞭梢上挽了一截麻匹。 卧牛洼像一口大锅,沿着四周的缓坡,就能上到百里塬。 到了卧牛洼,羊群就很自然地撒开,认真地吃草了,顺着缓坡往上吃。因为雨 水好,什么草都长得茁壮,叶肥汁满的,草地就显得非常富有,看上去就像质地好、 十分华丽的毯子一样。在这样的草地上,羊是十分幸福的,它们轻轻地走过草地, 传来的声音就像清风抚过。我混在羊群中,也像一只羊就在草地浪荡,时而跑到羊 群的前面,时而落在羊群的后面。 夏日草地上的花比春天要稀少一些,多数草都在春天开过花了,现在正是孕子 结实的时节。我开始在草地上寻找那刚刚结出的鲜嫩的果实来吃,有酸酸甜甜的, 有涩涩苦苦的。不一会儿,我的两个口袋就装满了这样的果实,我开始追逐那些在 草地上啄食花蕊嫩叶和果实的鸟和兔子之类。 一群野鸡拖着长长的尾羽,像个绅士在相对平坦的草地上散步一样,步履轻盈, 优雅。它身材修长,匀称,线条流畅,舒展,没有臃肿的脯和腿,每一枝翎羽都充 满了飞翔的欲望。呱呱鸡总是在坡地上觅食,它们的羽毛更接近于土地的颜色。呱 呱鸡长得太像家鸡,身体臃肿,缺乏线条感,一看就不适合飞翔,更适合于奔跑, 因此在飞翔的鸟群中最显得笨拙。它要飞起来,不像其他鸟,一展翅便能冲天而起, 它常常要顺着山坡往下奔跑,依赖惯性凭借塄坎或悬崖间的落差才能飞起。因此娃 娃也能逮住它。要逮它有一个窍门,就是必须一直将它箍住逼往上坡的路,它就飞 不起来。有时候追着追着忽然不见了,原来它抱起一个土疙瘩,一翻身将自己压在 下面,因为它的毛色是土黄色夹杂着麻灰的斑纹,常常迷惑了人们的眼睛。然而, 有经验的人却很快就识破了,搬开土疙瘩,一把就擒住它了,倘若遇到心地善良的 人,总会对着那发抖的呱呱鸡笑笑,然后一举手让它飞走。 早晨要逮住呱呱鸡是不容易的,因为一个晚上的休憩,它的腿和翅膀上攒足了 力气,是可以和人赛跑一番的。 除了呱呱鸡,不要说是野鸡、鸽子、鹰、隼,就是麻雀、蜂鸟、地麻雀也对人 是不屑一顾的,它们甚至允许你走到离它们非常近的地方,然后翅膀一伸,就上了 天,丢下几声呜叫,它们是那样的自由与骄傲,给你留下的是一片怅惘与无奈。 我追了一阵呱呱鸡,又去追野兔。靠着奔跑,人是追不上兔子的,但追兔子也 有个窍门,正好与捕捉呱呱鸡相反。如果要是顺着坡往上追,不要说是人,就是狗 也追不上。但如果从山坡往下追,就不一定追不上。因为兔子前腿长后腿短,顺着 山坡往下跑,跑得一快就顺着山坡滚下来。因此追兔子,就得逼着它顺坡往下跑。 但是,兔子机敏,它常常一个非常美妙而舒适的转弯,就把人甩下了一大截。 什么事重复几次后,如果还没有收获,就有些无聊了。 我乱追了一通之后,看看羊群已经漫过了卧牛洼,便追着羊群向百里塬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