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眼睛一亮,忽然来了精神,山脚下有一块皿地。那片翠绿仿佛一个很深的水 潭,清纯,亮丽,鲜活。我像—个流浪汉忽然有了目标一样,向山下走去,向着那 片瓜地靠近。在离瓜地不远处,我停下了脚步,我知道肯定有看瓜人,我不敢再往 前走,再走肯定要遭到呵斥。然而,跳进碧绿的西瓜地就像跳进一泓潭水的感觉紧 紧攫住了我。我已经闻到了那甜润的气息。 瓜地里的西瓜像一群孩子,一个个顽皮地瞪着我。我想如果能抱出来,那该是 如何的快意?! 我远远地围绕着瓜地在游走,就像一只看到鸡的狐狸,我在寻找那个看瓜人。 我得先把看瓜人找出来。 瓜地的西北角有一个瓜棚,四根木柱高高地撑起一个用榆树与杨树的枝子和麦 秸秆搭成的鹊窝般的棚子,四下通透,能够看到瓜地的任何一个角落。 我一步一步靠近这个瓜棚,蹑手蹑脚地,十分的谨慎。我想看瓜的该是一个老 人,庄稼都黄到地里了,壮劳力都抢黄天了,这叫虎口夺粮。如果看瓜的是一个老 人,他该是睡着了,这样的正午,他不睡着才怪哩,何况老人瞌睡多,娃娃屎尿多。 如果他睡着了,那是多好的事呢?我又怎么能冒冒失失地惊醒他呢?可我必须看到 他。 为了官瞄看到瓜棚中的真实情况,我又向着山坡往上爬去,直到与瓜棚平行了, 然后站在那里看。结果我看到那个看瓜人了。他果然睡在瓜棚中,赤裸着上身,他 的睡相有些老态。而从旁边挂着的一件老羊皮袄,我就能断定他是老人。只有老人 才在这大夏天预备过冬的衣服。我心里踏实了一些,然而,我毕竟不能断定他是否 睡着了,说不定他就那样躺着想心事哩。可我又不能用声音来测试他,如果他真的 睡着了,我吵醒了他,该是多么糟糕的事呢? 于是,我想了个办法,从山坡上走下来,再向着山坡走上去,如此往返了几次, 看瓜人还是那样的睡着,连姿势都没变。我心里暗喜,于是我进一步试探他,我向 着瓜田靠近,一步一步地靠近,就像电影里那个探雷的日本鬼子一样,一直都探到 了瓜地的边上,他还是没有反应。 我想他一定睡着了。 我鼓足了勇气,蹑手蹑脚地溜进瓜地,瞅准一个大的,扑过去,抓住瓜把嚓的 一下就揪了下来。西瓜把儿特嫩,水溅了我一脸。我也顾不得擦,抱起瓜就往外跑。 但就在这时,我的背后传来一声大喝。这声大喝对于我来说颇像晴天里一声响雷, 我吓得几乎把瓜丢在了地上,但我没有放下瓜,而是抱上瓜就跑,虽然他的大喝给 了我极大的恐惧。 我一口气跑出了老远,然后,我借大口喘气的机会回过头来。 看瓜人正向着我追赶过来,可是当我看到他追赶我的姿势的时候,我充满了自 信。因为那看瓜人竟然是一个瘸子,而且看上去,他的年龄应该在七十岁左右吧。 他赤裸的上身像上了一层釉彩,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青铜的光泽。他的身懒艮壮实, 圆乎乎的,在阳光下像个铜人一样。 他一瘸一拐地向我追过来,我抱着瓜跑上一阵,回过头来看看他,跑远了,我 就回头来抱着瓜退着走,看着他一瘸一拐像山里的跳兔一样一蹦一跳费劲地追赶过 来,我嘿嘿嘿地笑着,我想他怎么就不想一想呢?这真有点像我学过的龟兔赛跑了。 不要说是瘸着,就是正常,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在这样的原野,在这样的正午, 要追上一个十二岁的娃娃,实在是太可笑了。 何况这个时候,有了习习的凉风,像梳子一样把火盆—样燥热的阳光梳得支离 破碎。 我将西瓜高高举起,上下举了举,又开始往前跑。跑一阵,回过头来再向上举 几下,又接着跑。偷窃的本质在我心里产生的恐惧已经消失得荡然无存。 我就在那样的原野里,像一只兔子一样欢快地奔跑着,我甚至有些喜欢这夏日 正午空寂原野上的追逐了。我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那一瘸一拐追来的身影,并向他 举举我手中的西瓜,然后继续往前跑。再回过头来,把西瓜向天空举一举,又往前 跑。 他的追赶在原野是一种震动,那一长一短的腿在奔跑中,就像一个强壮的汉子 打墙,高高地提起石杵,又重重地砸下。 “咚——哧——” “咚——哧——” 那奔跑的声音在这空寂的正午的原野形成巨大的回响。一些潜藏着的或睡眠于 草地、山谷之中的小动物被惊动出来,在原野里乱蹿。而我的羊群都向着我们看着, 原野一下子显得繁华而富有生机。整个马兰河谷所有的风景都奔跑起来…… 我跑出了老远,我想他一定停下来不追了吧。于是我回过头来一看,他依然一 瘸一拐地追赶过来。我又将西瓜向他举了举,只能继续往前跑。 尽管有了习习凉风,但夏日炎阳下无遮无拦的奔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已经 气喘吁吁,嗓子像吃过牛角辣子一样涩辣干苦,浑身的汗水像水一样往下淌,实在 有些支持不住了,但他依然那样追着。那条短一点的腿落下,整个原野就是一片颤 动,他的喘息声和奔跑声在空寂的原野里,发出巨大的回音。我跑不出这声音,就 像跑不出天上簸箕大的一块云投下的阴影。 他为什么就不停下来呢? 风没了,空气黏糊糊热辣辣地像一块湿布子,往人身上缠着,我身上的衣衫都 被汗水泡了,潮乎乎地裹在身上。可他依然那样追赶过来。他与其说是在跑,还不 如说是在跳,一起一落是那样的匀称,是那样的舒畅。 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仿佛他丢失的不是一个西瓜,而是别的什么 东西。更让我感到可怕的是似乎他也乐意于在这夏日骄阳下的无遮无拦的原野上的 追赶。 我跑完了南坡,已经跑到东坡上来了,可他依然那样追着。他比追赶开始的我 还自信。 我心里有些困惑,他要追到什么时候呢?但有一点我非常明白,只要他不放弃, 他就会追上我的,一定会追上我的! 西瓜地离我们已经很远了,但他的追赶像一场刮起来的风,我跑不出那风中去, 就像马在风中跑,马比风快,但马永远跑不出风的世界一样。 怀中的大西瓜,仿佛已经不再是西瓜,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它开始发烧发烫, 而且沉重无比。我已经不能像最初那样轻松自如地奔跑了,两条腿开始纠缠不清了。 背后那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咚哧咚哧的奔跑声仿佛夹杂着暴雨向我倾轧过来…… 我努力地又向前跑了一段,回过头来看时,他依然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地追将过 来,我不得不放弃,将瓜放在了地上,向远处跑了几步,大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 气,看着他一蹦一跳的逼近,最后到达西瓜跟前。 他站在西瓜前,抬起头看看我,然后像一个将军拎起敌人的首级一样将西瓜拎 起看看,又将西瓜放在原地,抬起头再看看我,那样地笑了一下,然后又一瘸一拐 地返回了。 他归去的样子颇有些凯旋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