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甘棠有了一点烦躁,但没有停下来,还是坚持着不顺畅地行走。问题出在右手 拎着的两个袋子中的一个。右手的袋子似乎没有左手的重,但里边装了体积大些的 东西——大到袋子已经装不下,一部分已经跑到外边来了。因为没有袋子的制约, 它们就特别随便地晃荡,并与甘棠向前迈动的右腿发生了碰撞。这个碰撞不重,也 没大到牵制她前进的程度,但这个碰撞是那种一步一碰,一步一绊,在负重前进的 情况下,让人心里生出烦躁。 她一边走一边已经看清了是两条布娃娃的橡胶腿给她制造了这个持久的有节奏 的麻烦。橡胶腿的膝关节是不能弯曲的,它们直直地伸出来,脚上还穿着黑色的小 靴子。除了腿之外,娃娃大绺的金黄色头发也在塑料袋的外面飘荡着。 每个周末,甘棠得去一趟超市,为家里的冰箱补充供给。因为远,就要一次买 很多,至少得买够一周的肉块、牛奶、香肠、鸡蛋等吃的东西。而衣服、鞋袜这些, 则去河南街买。河南街是商业步行街,类似于沈阳的中街、北京的王府井。这些渐 渐成了习惯,习惯铺成了生活中看不见的轨道。甘棠用了很长时间给自己架设了生 活的轨道,然后在上面安全地运行。街上的人,蚂蚁似的乱窜,其实每个人都运行 在自己的轨道上。尤其是中年以上的人,轨道十分固定。 甘棠就是这样,一个在自己用年龄一点一点铺就的生活轨道上规则地运转着的 人。 今天,看来是出了一点问题。这个问题没有出在时间上,是周五,是购买副食 的固定日子;也没有出在地点上,是去的大福园超市。问题出在,甘棠在购买食品 的时间和地点买了一个不能吃的布娃娃!这个不能放入冰箱,更不能切片煸炒的东 西,此刻正伸出她的橡胶腿,用她穿着黑色靴子的小脚,在不轻不重地,耐心小心 地踢打着甘棠的右腿。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说。 一切迹象表明,这个布娃娃,这个金黄色头发,穿黑皮靴、穿两个世纪前欧洲 妇女复杂衣饰的布娃娃,是甘棠规范生活里的一个入侵者。而她的入侵又得到了甘 棠的接应。 甘棠回到了家,把食品依次放入冰箱。她从来没有过布娃娃,放在哪儿呢?甘 棠把她仔细地看一看。她的看是那种凝视。她们四目相对。她的眼球是黑色的,头 发也是黑色的;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眼球则是碧绿的;甘棠眨了一下眼睛,娃娃 没有眨动。 这时,黑眼睛有了—个发现:“哪来的灰尘?”她自言自语,并用手指揩她的 脸。然后托着娃娃进了卫生间。灰尘很顽固,需要用水冲洗。 水流竟然很急,顷刻就将绿眼睛、沾了灰尘的小鼻子、微张的红嘴淹没了。激 荡的水珠甚至溅到了黄头发上。不对,她发现自己犯了错误,洗苹果才是这样。她 迅速把娃娃脸朝下,改用手接水,然后一下一下地往娃娃的脸上擦。其实她不应该 犯这个错误,她是特别会给孩子洗脸的。儿子团团怕水,怕水从眼睛、鼻子、嘴上 纵横地乱流,也许所有的孩子都怕水。当甘棠看见她的眼睛、鼻子、嘴被水淹没的 时候,才突然明白,她是娃娃,不是苹果,洗涤方法应该不同。 布娃娃鼻子上的灰尘,在涂了些香皂后才不见了。她给她用了儿子用的强生香 皂。据说这种儿童皂不刺激眼睛。但团团视所有的洗涤泡沫为敌人。他会忽地抬起 头,惊恐的样子,然后大哭。原因仅仅是有一滴或两滴香皂水从他的眼角路过。从 9 岁开始,脸就让他自己洗了。决定让儿子自己洗脸的若干天后,她发现他脸上的 颜色深浅不一。凑近细看,这小子这几天里基本上没洗脸,顶多洗了脸的一小部分。 团团一点一点靠近方镜下的白瓷洗脸盆。水管打开了,水哗哗地流。他却只是 把手伸了进去,然后没完没了地洗手。他要调整呼吸,甚至需要慢慢地下一个决心。 “快点!”甘棠站在门口,他的身后。 团团抬眼瞄了一眼镜子里母亲绷住的脸,认识到在这张脸的俯视下,光靠用手 弄出些水的声音是不行了。就像要潜水一样,他呼一口长气,双手呈碗状,捧住水, 拉开不顾一切要把水泼在脸上的架势,结果,他在这一刻出现了犹豫,水乘机从他 的指缝里漏下。他把剩余的一点水小心地涂到了脸上,刚好够弄湿两个脸蛋。做完 了这些后,他开始找毛巾了。 “重洗!”甘棠愤怒。 团团怨恨地又翻了镜子里的母亲一眼,开始把蘸了一点水的手往额头上抹。 “必须擦香皂!”她在他的身后,发出了第二道命令。 甘棠加了许多小心,力争不让香皂水流到她的绿眼睛里、她的鼻孔和红嘴里。 团团一个男孩怕成那样,她怎么可能不怕? 洗好了脸,又仔细地擦净了。一尘不染的。脸更鲜艳了,眼睛更绿了。 脸上没有了问题,甘棠的目光开始下移。这衣服可是太复杂了。花边、灯笼袖, 裙子下摆像—个华丽的灯罩。咖啡色,很难看出污迹。但她就是觉得这衣服不干净。 既然脸上有灰尘,衣服上怎么会没有?衣服上遍布着褶皱。 甘棠开始给娃娃脱衣服。外衣、内衣、花边、帽子、衬裙,这衣服要多复杂就 有多复杂。穿这种衣服的人,得十分悠闲,得把穿衣服和脱衣服列入作息时间表, 作为一日生活的重要内容来对待。现在可是没人穿了。现在是过程越来越缩短的时 代,细节越来越少了。甘棠在脱这些一百多年前的妇女衣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另 一个问题,也牵扯到了时间:要是偷情被人发现,在咚咚咚的敲门声里,在那么紧 迫的时间里,要想把这些里里外外的衣服穿整齐了,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极有可能 导致一百多年前,那部分多情又胆大妄为的欧洲女人的清白葬送在这些花边、褶皱 里。 甘棠22岁时得以从—个险境里从容脱身,得益于衣着的简洁。那条蓝裙子很长, 但没有衬裙,里外只一层。裙子像从头上浇下的一盆水,哗的一声就流到了脚踝。 瞬间就把一丝不挂的肉体给遮得无可指责。裙子布料的滑和软,在经过她身体上的 波折、转角时,都没有被卡住。裙子的布料帷幕般是不透明的,把她没来得及穿内 裤的事情遮成了一个秘密。使她面对冲进来的刘康的另一女友时,显得从容不迫。 刘康的动作照甘棠略逊一筹。他是一定要穿上内裤的。火上房了,他也一定要先找 到内裤,把它穿上再说。 甘棠已经一切就绪,站到了地板上,甚至连拖鞋都套好了。回头一看,刘康在 被子下面、枕头底下,急切地搜寻内裤。甘棠除了能俯瞰和刘康建立了三个月的爱 情之床,地板也在她的视线里,最后还是甘棠发现了那条脱的时候被很不负责任地 随手一扔的内裤。它在地板上,保持着从床上翻滚下来时的样子。 还好,当短发女孩破门而入的时候,刘康在甘棠的有力援助下,基本完成了腰 带的系扣工作。破绽还是有的:虽然在紧迫的时间里,刘康虽然穿上了可能反了的 内裤和体面的长裤,但没有穿拖鞋的时间了。他面对周丽丽的时候,是光着脚站在 地板上的,站在没穿内裤的甘棠身边。 短发女孩不是刘康的妻子,连未婚妻都不是。她和长头发甘棠的地位是—样的, 都是刘康的女朋友。当然,在此前两个女孩彼此不知道。 刘康一直满意于在两个女孩的空间里游刃有余。对周丽丽的跟踪一丝察觉都没 有。周丽丽的跟踪及重大发现,把他逼到了必须选择的绝境。最后,他选择了短发 女孩。他跟长头发甘棠的解释是:周丽丽她要杀了我! 他在说对不起甘棠的时候,脸上的愧疚之色分量很足。让甘棠觉得,比较而言, 他比她更痛苦。他给予他所舍弃之物的怜惜,足够对该物做充分的肯定之后还有所 剩余。 刘康说:“她怀孕了,我别无选择。你要是能原谅我,当然我不敢奢望。”刘 康口才极好,在这种时候,也力争把话说得与他大学语文老师的身份出入不大。 甘棠坐在床上,双臂抱膝,整个身体收缩成一团——河蚌般紧闭蚌壳,暂时拒 绝一切的姿势。 刘康虽然是个语言工匠,但他早就发现了行动的力量,发现了他的手比任何语 言都具体、生动、形象,它在一切修辞技巧之上。当语言触到对面的墙,无法刺穿 更不能推倒的时候,他的手,双手,就来了。 他用双臂把缩成一团的甘棠抱住了。他也把自己弓成一个团,一个恰恰笼罩住 甘棠的圆。甘棠开始反抗。一会儿甘棠不动了。当甘棠的哭声从那个坚固的拒绝姿 势里飘出,他知道,甘棠已经从内部瓦解了,是他的手轻轻推倒了那些临时堆砌的 堤坝。他没有失去甘棠。 刘康试探性地,开始解哭声渐弱的甘棠粉色上衣的纽扣,没有遇到坚决有力的 反对。他的动作进一步流畅起来。当他把自己的内裤又扔到了地板上之后,他说: “我永远不想起来!”他能把瞬间感受,很难用语言翻译的感受吃力地转译出来。 他热衷于这种翻译,他喜欢把秘密说出来。 刘康抱住甘棠,像孵蛋一样把甘棠罩在自己的胳膊腿下。他就这样停留在她胸 脯上。这不是个重点段落,但今天,他突然发现了意义:“你像一块饴糖!又甜又 软又可以变形。”他马上就渴塑变形了。把这块饴糖变成一个从未变过的形。这块 饴糖在形状上有无穷的可能,他不担心甘棠会折断或破碎。他感觉到两个女人的质 地十分不同。周丽丽是玻璃杯,易碎易裂,得轻拿轻放,不能倒置;而甘棠就是一 块饴糖,就是把她拉成细条,只要给她时间,她也能慢慢地复原,艰难地恢复成一 块原来的糖。她有奇异的自我修复功能,像壁虎一样能让被咬掉的尾巴重新长出来。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刘康结束了一系列针对甘棠的杂技动作后,气喘吁吁 地归纳婚姻与爱情的关系。他刚刚结婚半年,就已经闻到了坟墓的气味?甘棠对伫 立在对面的婚姻一直是充满向往的。她理解的婚姻是鸟语花香的。坟墓这一词语让 她吃惊。但这话来自洞悉了婚姻内部结构的刘康,就不可不信。但她对婚姻的向往, 并不是被一句话就可以摧毁的。 布娃娃华丽、复杂的衣饰,在阳台明媚的阳光里滴着水。水珠在衣服的最下端, 迟迟疑疑地不马上落下来。娃娃身上只剩下脱不下来的内衣。内衣白色,很干净。 可那些黄色又卷曲的头发可是十分乱了。头顶上的一条辫子,已经松脱得快要散开 了。甘棠拿起一把木梳,打算把娃娃的头发梳一梳。要说梳头,她可是很在行的。 ‘曾给一个新娘子梳过婚礼盘发。新娘子是个时尚又挑剔的主儿。她挑丈夫挑到了 30岁。一个女人对结婚那天发型的要求,不会比对丈夫的标准低。甘棠在梳头方面 一定是具有天赋的。她表现在美发方面的才华倏地一闪,自己还浑然不觉,却被那 双挑剔的眼睛看到了。甘棠倒是没给手里的娃娃梳那种能使脖子都僵硬的婚礼盘发, 而是依原来的样子,在头顶分出一小部分头发,粗粗地编了个辫子。辫子从头顶垂 下来,给一头卷曲的头发带来了秩序感。 辫子编到最后,需要系上一条带子。甘棠不想用简陋的橡皮筋,她想用一条彩 色发带,最好是绿色,打—个有两对翅膀的蝴蝶结。 她一只手掐着那个麦穗一样的辫子,一只手开始寻找想象中的最好是绿色的发 带。她先是把卧室里的所有抽屉依次拉开,找到了许久都没找到的一把剪刀,找到 了失踪半年的剑桥英语磁带。她把寻找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到了客厅、卫生间,最后 抵达了这座房子的边边角角,又意外找到了一些被认为已经丢失了的东西:比如丈 夫的蓝色领带,她自己的无色指甲油,孩子的铁胆火车侠、战斗陀螺——这时,她 猛然想到,在这个家里,除了自己这个中年妇女,没有别的女人了,更没有女孩儿, 哪里来的女孩子用的小东西?她从一开始就是在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就在甘棠四处寻找一个比橡皮筋更好看的丝带的时候,她看见了日历。日历平 卧在床头柜上的小平面上,在她拉开抽屉的时候,目光刚好落在了上面——4 月8 日。 要是不看日历就不知道今天是4 月8 日,不知道今天是4 月8 日,就说明她已 经把这个日子成功地忘记了。如果这种忘记能很好地维持下去,与遥遥在望的昏聩 的老年再很好地衔接上,那么4 月8 日就不存在了。4 月8 日给悄悄地擦掉了。擦 掉了4 月8 日,甘棠的日子就不是每年365 天,而只剩下364 天,就像一棵菜,摘 掉了一片黄叶子,剩下的差不多就都是绿叶子,可炒可炖,可冷切可热食。只有4 月8 日不能下咽,不但没营养,甚至有毒。 但现在,情况非常不好。她看见了4 月8 日,4 月8 日也看见了她。他们还互 相认出来了。 找到那把丢失的剪刀,就是个不祥之兆。 其实,症状在4 月5 日就已经出现了。只是从未有过经验的甘棠不能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