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甘棠想验证,丈夫没有别人的援助,是否也能自己呼吸。她忍着,过 了几乎超过自己限度的那么长时间,他终于自己把气呼了出来。他的呼吸像是踏上 了一条险象环生的危途,其间有悬崖、陷阱、毒蛇、美女等等。这种左躲右闪、时 而埋伏、时而出击的呼吸他一直维持到了天亮。甘棠觉得这早晚是个事,绝对的危 险。但自己不能永远不睡觉,像看护羊群的牧羊女一样看管着他的呼吸。再说她总 是等待他的下一口气什么时候喘,等终于等到了,又开始等下一口气。这样,虽然 狠了心不动手推他,可自己也无法睡觉。甘棠郑重地把事情重申了一遍,然后决定 分寝。 分寝后,一开始甘棠早上醒来,总是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样一想,她马上 就奔进丈夫的卧室,把食指横在他的鼻子底下。有一天因为她只想着呼吸这件事, 当把手指放到他鼻子底下,才发现,这个被她疑心不知死活的人,正大睁着眼睛, 且还在眨动着。 “你这个妖精!”他欲抓住她,甘棠跳开了。从此,她早上不去侦察丈夫是死 是活,并且渐渐打消了他可能窒息而死的想法。 甘棠试图进一步实行分餐制,但终因过于麻烦而不了了之。分寝制则坚持了下 来。家庭秩序变成这样的:饭吃自己碗里的,菜放在一个盘子里,吃离自己近的那 一侧的。床自己睡自己的。梦也自己做自己的。有时早上一起床,两个人在卫生间 门口碰上了。 “甘棠,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他先一步进去了。 甘棠冲着已经坐在那里的丈夫说:“梦是可以随便做的。梦见谁、干什么,都 不犯法。连道德都鞭长莫及。你可以在梦里烧杀抢掠、欺男霸女。” 李军不理会甘棠的幽默,他继续说:“我梦见和你做爱,后来被子给风刮跑了。” 甘棠的床很大。她瘦小的身体,就算睡得极不规范,也很难占据床的一半。因 此,床的大半个每天都空着。团团倒是总想爬到母亲的床上,占据那空余部分,可 他已经12岁了,实在不能同母亲睡一个床了。从5 岁,甘棠就着手跟儿子的分床工 作。这一工作持续了5 年,也没能彻底分开。团团坚持不懈地往回跑,甘棠优柔寡 断狠不下心。使甘棠终于下了狠心的是团团10岁时,一天晚上,甘棠脱下外衣换睡 衣,团团目光闪闪发亮地盯着看,然后说,大乳房姐姐——一边说,一边就把胖胖 的小手伸了过来。甘棠抓住团团的手,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分床!再不分就不行 了。 团团还是往回跑。有时甘棠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个人,划、跟自己差不多, 就知道是团团,心一软就装不知道。早上就无可奈何地说,明天可不行了。 晚上,甘棠把穿戴整齐的娃娃抱进了卧室。让她靠着床头的皮靠枕坐着。甘棠 换好睡衣,关了床头灯准备睡觉。躺了一会儿,睡不着,有点儿晚饭餐桌没收拾完 的感觉。重开灯坐了起来。百合花灯罩下的黄色光,笼罩着两个人。一个穿着水粉 色绣本色花的长袖睡衣,黑色头发盖住大半个脸,黑眼睛睁着,且眨动着,但什么 也没认真看;一个穿茶色灯笼袖花边礼服,浅黄色头发卷曲着从花边帽子下垂挂下 来。碧绿的眼睛大睁着,对什么都好奇。 坐了也就一会儿,黑头发的开始动了。她下床了,钻进了床边的大衣柜里。差 不多十分钟,她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十分小的枕头。那是团团婴儿期用的米芯枕 头,里面装着金黄的小米,外面是鲜红的草莓图案,镶一圈白色花边。这个枕头是 团团已去世的外婆亲手做的。 甘棠把小枕头与自己的大枕头并列放好,然后脱掉了娃娃的帽子。随着娃娃被 平放在枕头上,她的左眼喀哒一声就闭上了。睫毛门帘子似的覆盖下来,遮住了碧 绿的眼球。右眼则依然圆睁着。甘棠伸出手,把娃娃的睫毛向下一拉,右眼也闭上 了。娃娃两只眼睛闭上后,像是立刻就睡着了。甘棠重新钻进自己的被子,关了灯。 辗转了一会儿,却还是没睡着,而且有了要失眠的迹象。如果这时心里一恐慌,就 一定会失眠了。好在她找到了不安的原因:娃娃有了枕头,却还没有被子。团团的 小被子,倒还有一个,但甘棠想不起来放哪儿了。她拉过自己被子的一角,给娃娃 盖上了。 早上,甘棠6 点必须起床。她总是差10分6 点的时候醒来。她能不依赖闹钟而 如此准时,原因是卧室那扇开面很大的窗子,她是不拉上窗帘的,顶多拉上一层薄 纱。这样在早上,天光会一层一层地把玻璃涂亮。天亮了一层,甘棠就从睡眠的底 层向上浮了一段。当到差10分6 点的时候,她刚好浮到了最上层,然后露出头来。 她是被光线从黑暗的睡眠底部有条不紊地打捞上来的。她一睁眼,就从睡眠的汪洋 里站起了身,睡眠就潮一样退走了,正好把甘棠留在了早上6 点的时候。甘棠做过 试验。周六的晚上,她把那层厚得可以切断光线的窗帘拉上了。醒来时,已经7 点 加了。 7 点20已经太晚了。团团必须在6 点30分走出家门。他读5 年级。尤其是周一, 7 点就要升旗,他得在7 点之前,站在那高高的旗杆下,然后看着那国旗在晨光中 冉冉升起。 6 点到6 点30分,她要奔向团团的房间,推醒他,然后找出他穿的内衣、外衣、 袜子,帮他拽裤腿,然后监督他洗脸,再强迫他刷牙。在他极不情愿刷牙的几分钟 里,她要跑向冰箱,拿出一袋牛奶和一块面包,外加一个什么水果塞入孩子书包, 等到了门口穿好了鞋,才想起忘了戴红领巾——这样紧张的半小时后,她回到卧室 本是可以再睡的。但经过半个小时的旋转,残存的睡意也从头发梢溜走了。有时她 哗地拉上厚窗帘,下决心再睡两小时。但没有一次能在人为的黑夜里睡着。此后, 她放弃了再睡的想法,不如就让—天从6 点半开始吧。 甘棠一天的工作,从6 点30分收拾卧室开始。她先收拾自己的,然后是团团的, 最后是丈夫的。 站在床边,她端详那个娃娃。光线已把整个房间灌满,娃娃沐浴在阳光里,脸 上红扑扑的。她还在睡。光线只打捞了甘棠,却并没碰旁边的娃娃。她可以睡,她 又没有一个叫团团或圆圆的儿子需要在这么早就去上学。但甘棠认为她该起来了, 在这么晃眼的光线里睡觉,是很难受的。她把她扶了起来,依然靠在床头坐着。 随着坐起来,娃娃的左眼刷的一下就睁开了。碧绿的眼球被一束光线射中了。 哗的一闪,然后就波光粼粼了。连湖底都照亮了。这时甘棠发现,娃娃的右眼什么 声音都没有,它依然紧闭着。坐起来也闭着。甘棠用食指向上一弹,它才睁开了。 甘棠推迟了去儿子卧室的时间,她被这个娃娃羁绊住了。她想起也是这只眼睛 昨天晚上不能自己闭上。看来不像临时卡住了。这里边有事情了。她抱起她,反复 了几次,终于得出结论:娃娃的右眼不能自动开合。是一只伤残的眼睛。这个娃娃 是个有伤残的娃娃。 甘棠在那张很高的,踩两层脚凳才上得去的铁床上躺好后,听到医生从盘子里 拿起了一件金属工具。它还同盘子里的其他工具发生了一些碰撞。那声音听上去十 分清脆。像是玻璃杯里的几块有棱有角的冰,被轻轻地搅动了。从声音上听出,盘 子里有许多个铁家伙。它们的形状一一在甘棠的脑子里显形:刀、枪、箭、戟、斧、 钺、钩、叉。这么多冷兵器是不可能同时放在一个可以托在手中的盘子里的。但甘 棠认为,它们被按比例缩小了。它们给缩小了后,依然寒光闪闪,杀气弥漫。 听到兵器冰冷的声音之后,甘棠知道这个小手术怎么做了。那冰冷的刀伸到体 内,把肚子里的那个让她不停呕吐的东西切下来,然后再剁几刀,让它成为能够从 里边流出来、大小适宜的肉块。这就像用斧子砍掉一个长出来的树枝,然后再断几 段,便于烧饭时放人灶膛。想到这里,她才知道害怕,但为时已晚。她已经自动摆 好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姿势。 在铁器的声音里警觉起来的甘棠,仍在接下来的剧痛里大吃一惊。她的内脏突 然被一个猛兽的利齿牢牢地咬住了。它不仅要咬她,而且打算把她拖拽到自己的洞 穴里去,给它的几个毛头孩子吃。但甘棠很沉重,猛兽一时半会儿拖不动她。可它 决不放弃,努力地向后拽。 在这样的剧痛中,甘棠惊恐极了。她要求救,要找个帮手。她找到了刘康。她 拼命把刘康的形象复制了出来,放到自己的眼前。刘康的形象不能减轻她的痛,但 有他,他们就是两个人。两个人就更重,猛兽就更拖不动她。但是突然,被猛兽咬 住的那块肉被生生撕了下去。 甘棠失去了一块肉。疼痛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天突然黑了,并刮起了大风。 风把一切都刮走了,猛兽还有刘康。然后甘棠发现自己也没了。只有那个流血的伤 口留在原处。那个有着一个大大的伤口的东西就是自己。自己是一块肉,这块肉刚 刚被撕咬去了一大块。 床下那个红色塑料桶里的血水又增高了一厘米。那个孩子的肢体已经破碎。一 同破碎的还有她的眼睛。左眼?右眼?也许都在劫难逃。 甘棠每天晚上都用手给娃娃闭上眼睛,早上再用手为她睁开。她给她起了个名 字,叫降珠。 有了名字后的第二天,甘棠上午洗了三张床的床单,下午又上街买团团开运动 会用的白鞋。这样甘棠就已经很累了。她的身体看上去不错,其实不好。一累,就 会忘事。这一天她忘记的细节是给降珠闭上眼睛。这个过失不是第二天她早上起床 时发现的,而是半夜她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 那偏是个月圆之夜。月光透过薄纱窗帘,把这间朝南的房子照得朦朦胧胧。她 走到门口,降珠躺在那里,躺在月光里。她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样子十 分怪异。像是她的一半在睡觉,而另一半正为一件事愤怒着。睁着的眼睛紧盯天棚, 好像她的仇人就在那里,而她正为自己无法起身抓住他而恼火。她把所有的仇恨凝 聚在那只圆睁的眼睛里。 甘棠被这旋风一样的恐惧裹挟。因为她知道,她才是她的仇人。她是那个射着 仇恨的火球的眼睛的目标。更为可怕的是,她感到降珠早已知道了她是谁,知道了 自己是谁,更知道了她和她之间的关系。她的目光让她知道,她对她一个多月的悉 心照料,毫不领情。 杀人犯!她听到了降珠的声音。 野兽!她在不停地骂她。 必须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了。甘棠生活的四周不能让人戳得全都漏了风,不然 她将如何活下去?她也需要—个蛹。 甘棠两步就来到了床前,伸手盖向那只睁着的眼睛。她认为,这些话不是从降 珠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那只睁着的眼睛。所以甘棠的手是针对着她的眼睛的。 想不到的是,她的手是那样大,不但盖住了眼睛,也盖住了嘴,盖住了整个脸。上 翻的睫毛扎在她的手心上,她知道,她仍然睁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