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甘棠料理好一系列工作后,去了超市。这天不是周五,不是她买 副食的日子。她也没有上楼,而是在服务台那停下了,从包里把降珠拿了出来。 “这个娃娃的眼睛是坏的。我想退掉或者换一个好的也行。”甘棠一边说,一 边把娃娃弄出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样子。 “什么时候买的?”戴红帽子的女孩问。 “一个月前。” “才想起换?你怎么证明这眼睛不是你弄坏的?”红帽子的话十分锋利。 这话很准确地刺中了甘棠,她立刻就失控了:“谁没事闲的!我为什么要弄坏 她的眼睛?你凭什么这么说?” “谁知道你为什么?奇怪的事多了!” “换还是不换?你这个小黄毛!” “不换!”红帽子也激动起来。她这是在岗位上,不然她可能比甘棠更会骂人。 这时已经有人围上来。这种局面对超市很不利。一个30岁左右、穿着比较讲究 的男人走了过来。看样子是这家超市的中层。 “我是你们的老顾客,我每周都来买很多东西。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甘 棠越说越有理。 男人同红帽子耳语了几句,就不见了。 “这位大姐,我们经理考虑您是老顾客,同意你换货。你自己上去选一个好的 吧。” “早就不应该为难我。谁像你们这么做生意?还想不想赚钱?”甘棠还在愤怒 中。 跟降珠一样的娃娃还有三个。一个是果绿色衣服,一个是秋叶色,另一个是珠 灰色。甘棠忽略了颜色,只看眼睛。她先拿了那个绿色的,在手里放平。娃娃的眼 睛喀哒一声就闭上了,但还是只有左眼闭上,右眼还是那样睁着。甘棠的心一惊, 忙放回原处。又拿起秋叶色的,平放。喀哒,还是一只。这次她没细看是左眼还是 右眼。拿起最后一个珠灰色衣服的,当检查出这只娃娃也只能闭上一只眼睛时,甘 棠发觉自己出汗了。 到了服务台,甘棠抱起台上的降珠,转身就走。红帽子在后面问,您不换了? 甘棠说,不换了。神经病!红帽子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甘棠听见了,但此时甘 棠已经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是没有力气把刚才吵架的劲儿续上,她疲倦了,感到全 身无力。 甘棠径直回了家。在那一刻,她已深信:所有的娃娃,大的、小的,都跟她家 的降珠一样。她们,那些红色塑料桶里的碎块,都已经变成了布娃娃。她们机智地 拐了一个弯,找到一条小路,进入了这个世界。这些孩子在来之前,都认真地修复 了自己身上的刀伤。可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仔细缝合后仍有所疏漏。头缝上去了, 胳膊缝上去了,腿缝了,脚缝了。她们喜欢那些华丽的、复杂多褶、多花边的衣饰, 这能很好地盖住那些蜈蚣一样的针线和无法复原的刀伤。但她们还是被一件事难住 了:她们不会缝合碎裂的眼球。 甘棠的住宅已经有些年头了。50年了,足够地下的老鼠开辟畅通无阻的大道。 甘棠早上刚一推开厨房的门,那破木门先是吱吱哑哑地叫了一声,然后就泄了 气,破罐破摔般地向门后的水泥墙撞了上去。这个声音很大,没能惊醒楼上卧室里 的团团,却惊吓了另外的东西。 工作在厨房里的老鼠,迅速从它们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出口,闪电般钻了回去。 回到了它们曲径通幽的地下宫殿。但其中一只老鼠在逃生的道路上遇到了麻烦,被 甘棠看见了。 被甘棠看见并不可怕,被甘棠抓住也不怎么可怕,甚至是件好事,因为甘棠从 不杀生。乳臭未干的老鼠被甘棠抓住了,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然后被放了。 甘棠伸手抓住了那只靠墙角放着的白色口袋,里面大概装着几个萝卜,另外可 能还有一只老鼠。甘棠进来时,随着门响,那袋子里的突然动了一下。萝卜哪有那 么敏感的神经,只有老鼠才会这样,听觉像蛛网一样细,在轻风里都会痉挛。 抓住了口袋,“李军!”甘棠冲着楼上喊。 李军下来了。他全身的骨头像衔接得有明显错误似的站在厨房门口,等待点了 他名字的人,发出命令。 “这里有一只老鼠。”甘棠把袋子拎了起来,递到他的手上,“一齐扔到垃圾 箱里。” 李军接过袋子转身就走。甘棠冲着他的蓝白条纹的后背补充道:“是扔,不是 弄死!” 水刚烧上,李军已经回来了。脸上的睡意全消,甚至是有了压制的兴奋。他把 那个装萝卜和老鼠的袋子往甘棠面前一丢:“这个还能用。”甘棠一眼就看见了袋 子底部的一片红色血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她明白了丈夫突然兴奋的目光。 “你到底把老鼠弄死啦?!” “我没有。”李军想不承认。 “这是谁的血?”甘棠指着口袋。 “耗子的。” “我的话白说了?” “真不是我弄死的。我只是上下掂那两个萝卜,是那两个萝卜把耗子砸死的。” “你故意的!”甘棠突然就愤怒了。也许死了一只老鼠并不能激怒甘棠,是这 种恃强凌弱的态度激怒了她,是这种漫不经心就杀生的态度激怒了她。 甘棠扑向李军。李军没料到为一只老鼠,甘棠会袭击他。李军没有防备,他被 狂怒的甘棠重重地推出去,眼看要跌倒,身后的一张椅子适时拦住了他毫无章法的 溃败脚步。他扶住椅子的靠背,那靠背立刻就多了两个意义。它帮助他没有摔倒, 又帮他抵挡有可能的进攻。 “疯子!疯子!又犯病了!”李军不敢恋战,赶紧逃回卧室。那张椅子像被败 北之军丢弃的战壕。 甘棠大叫:“它招你惹你啦?!流氓!” 甘棠的怒火燃烧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她憎恨这种行为。她仅仅是憎恨这种行为。 恃强凌弱。杀人不犯法,你也去杀吗?无赖!无赖! 甘棠对此种行为的痛恨有着悠久的历史。她26岁的时候,坐对面桌的沈姐给甘 棠介绍了—个对象。小伙子瘦高,戴眼镜,一看就是那种不敢杀鸡的人,甚至是不 敢看杀鸡的人。两人坐在江边柳树下聊。当说到他爸妈已经为他买好了房子时,一 只呆头呆脑的小虫,绕过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向小伙子的脚尖爬去。两个人都看见 了小虫,因此谈话受到了影响。甘棠有点走神。小伙子突然伸出左脚,将小虫踬于 脚下。小虫是绿色的,血液也是绿色的。小虫没有骨头,只有一团绿色的汁液。它 用一层很薄的绿皮,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汁液包好。现在,皮破了,那些汁液就无 法移动了。甘棠迅速把目光移开,移到5 米外的江水上。接下来小伙子说什么她都 没听,倒是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瓶汽水。甘棠认真地对付那瓶汽水。等汽水一喝完, 她就找到了一个结束谈话的理由。小伙子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尤其对自己的口才, 以及自己对中医的造诣。他说两天后他休息,他已经有多年没去龙潭山了。第二天, 沈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甘棠说,他那近视镜是几百度的?我妈那关他恐怕过 不去。 甘棠被李军气得无法安静下来。她在茶几下找到一支人参牌烟。一支烟抽完, 甘棠的情绪有所改善。她进了卧室,拽了一下床罩的角,然后进了衣柜。出来时, 手里拎着一个塑料口袋。 甘棠坐在沙发上,把口袋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开始把里边的东西一个一个地往 外掏。先是一条蓝色的灯心绒的长裙。明显地褪色了。蓝色纯棉是特别爱褪色的。 衣物一旦被放人这个袋子,离扔进垃圾袋只差一步之遥了。甘棠扔东西,需要这种 放置的过程。这条裙子之所以没有扔,是因为甘棠曾穿着这条裙子接受过赞美。更 让她相信这条裙子不同凡响的事件是,一次她穿着一件手工的白毛衣,外加这条裙 子在街上走,一个女人竟追上她问:哎,你这条裙子在哪儿买的?多少钱?甘棠不 善于回答一个商品多少钱。她一般就说,忘了。这次甘棠不回答多少钱另有原因。 原因是这条裙子很便宜,便宜到会让对方看轻了它。她想努力维护这条蓝裙子和自 己在那个女人心里的美好形象。裙子买时就这一条,那女人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 蓝裙子的前边已经白了,真的不能再穿了。她曾想找个地方把它染一下,可满街都 是洗衣店,没有染衣店。看来人们只能对灰尘有些办法,对逝去的时光无能为力。 她还是不忍扔。穿着这条裙子的那段时光,很好。没有什么痛苦的记忆与它发生瓜 葛。有一张照片,就是穿着这条裙子照的。背景是秋天。因为她身后的树叶,黄了 或者是红了。也还有绿的叶子,但那绿色已经轻盈了。甘棠站在这种颜色的风景前, 脸上是一个露着两个牙齿的笑容。甘棠从口袋里掏出的第二件东西是一件毛衣。当 她看见这件粉色毛衣时,记忆里一片空白。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件毛衣的来历以及 穿它时的样子。这肯定是自己的毛衣,而且是手工织的。没准就是自己织的。这件 毛衣的年代应在那蓝裙子之前。蓝裙子若是明朝的,那么这件毛衣的年代至少是元 代以前的。因为她对“明朝”的记忆充满光亮,粉毛衣不在这片亮光里。它在以前。 而以前,她记忆的灯盏似乎无力照亮这一地段。年代模糊,毛衣的问题随着它被平 铺在茶几上而格外地显眼:袖子出奇的长,身长又出奇的短。这里有洗涤和晾晒不 当的问题,但最主要的还是编织时的问题。这个错误是什么时候犯下的?她努力追 想。生活也刚刚30多年,她也才35岁。短短35年,就出现了一段记忆的空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