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甘棠借着月光,从抽屉里找到了一把软尺,量了一下降珠的身长:50厘米。跟 团团出生时的52厘米相近。她又绕到另一侧,量团团。尺子是一米长的,把整条尺 子抻直了,团团的大半截腿还在尺子之外。最后,甘棠得到了团团身长的近似值: 152 厘米。团团长了100 厘米! 降珠永远不会长了。她的衣服永远不会穿小,她也不会早熟,不会来月经了, 什么都不会来了。 李军说要吃蚕蛹,并且说那东西如何的有营养。甘棠有些害怕,更别说吃。生 了团团之后,甘棠在吃东西上的一些怪癖得到了纠正。生育前不吃的东西,现在也 吃出香来了。现在,团团4 岁。她对于丈夫要吃蚕蛹已经能够给予一个不太积极的 合作态度。刚好在菜市场上就有这种东西卖,黑糊糊的,细看还有点红色。时不时 有一个的头——其实是尾——就无来由地傻呵呵地摇晃了一两下。 “买活的!”这是李军早上临出门的叮嘱。 什么样的是活的?它们又不是鱼。但那能摇头的肯定是活的。但一篮子,爱摇 头乐于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蚕蛹也没几个。大都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看不出死活。 “都是活的!”货主十分自信地告诉犹豫不决的甘棠。 把那几个爱摇头的捡出来,远远不够一斤。怎么也得买一斤炒成一盘菜。“都 是活的。”货主又重申了一遍。甘棠相信了他,就抓了一把不摇头的。 对于货主的话,甘棠是半信半疑的。谁能说自己卖的蛹都早已寿终正寝,并且 正在腐烂。他们肯定要说,反复地说,都是活的。都是活的。并且把那几个不停摇 头的家伙放在上面,企图用那不停摇动的几颗螺旋状的头,来概括整篮子蛹的生死。 这菜是晚上吃的。只有到了晚上,那个嚷嚷着要吃活着的蚕蛹的家伙才回来。 现在是中午,甘棠把蛹放到了厨房的台板上,自己吃米饭和朝鲜泡菜。 下午4 时,甘棠从幼儿园接回了团团,丢给他尸个苹果两个皮球,就进厨房着 手制作这道以蚕蛹为原料的大菜。至于怎么做,李军也没忘记交代:过油。然后撒 上细盐。这倒是挺简单。 倒了小半锅豆油。觉得应该把蚕们用水洗一洗。洗完了,蚕身上的水一时不干, 而锅里的油已经热了。甘棠聪明地找来电吹风,对着湿漉漉的蚕蛹吹。然后,她把 一盘子蛹一下子倒进已经冒了烟的油锅。 油锅里的景象,让甘棠连连后退。这时才验证,那个特别像骗子的货主说的全 是活的,是句真话。 那些原一动不动的蚕蛹,在遇到热油的一刹那,全都剧烈地、失了节奏地摇头。 那至少有四十几个头。它们站立着,一起狂摇。一起大喊:不不不不不…… 一锅的小生命,在拼命摇头,一直摇到它们生命的最后一息,摇到它们的头被 炸成硬片。 蛹全死了。它们横了过来。身上螺纹间的嫩黄色露了出来。那些嫩黄色原是藏 在螺纹与螺纹之间的,活着时看不见。那一定是蛹的害羞之处。现在,它们死了, 在挣扎的过程中,把身体上一直隐藏着的嫩黄色露了出来,再也不能收拾回去、掩 盖好。 把这些蛹的尸体,死得极为痛苦的蛹的尸体装进一只蓝色缠枝花纹的盘子里, 似乎就完了。如果在惊吓之后,也没忘往它们油亮亮的身上撤一些晶莹的盐,事情 就结束得还圆满。但节外生枝,就在蛹们一齐在油锅里拼命大喊不不不的时候,团 团进了厨房。他为了追滚进厨房的皮球。团团看见了油锅,看见了蛹在里面的挣扎。 团团突然尖叫,然后仇恨地盯着甘棠,几乎要冲上来咬她。 团团把塑料袋里的蛹一股脑倒进盘子里,一只蛹就在团团惊奇的大眼睛的注视 下,没头没脑地摇了几下头。团团立刻把那个会摇头的捧在了手里,期望它能再摇 几下头。他以为母亲给他买回来了小宠物,是用来喂养的。团团捧着蛹,像捧着一 个气泡。他说晚上要搂着它睡觉。 甘棠马上抱起哭得快要噎住的孩子,迅速离开厨房。团团的哭没能像平时摔倒 的哭那样戛然而止。今天的哭牵动了他的生命之弦。那根弦不可能在遭到剧烈撞击 后,一下子静止下来。它在小幅度地震颤。 5 点,李军回来了。等把那蛹端上来,已经凉了,最让李军生气的是,甘棠忘 了撒盐。而撒盐只能在刚出锅的时候,无法再补。甘棠用碟子盛了一小勺盐,让他 蘸。 甘棠抱孩子来吃饭。团团坐在椅子上,一眼就看见了那盘蛹。刚刚费了好大劲 堵住的缺口,又决口了:拿走!拿走!拿走!他又开始了尖叫,并再次大哭。 李军生气,因为蘸盐的味道同刚出油锅撒盐的味道差得也太远了。 甘棠只好把给团团吃的米饭和鸡蛋羹端到卧室去吃。 拉过一条被子,给团团盖上。团团散发出男孩的热乎乎的气味。降珠则什么气 味都没有。有一点香味,但那是残留在衣服上的洗涤剂的味。那是衣服散发出来的。 她本身没有任何气味。她的身上没有毛孔。 床已被两个孩子占满,没有甘棠的栖身之地。回丈夫卧室的想法一闪就过去了。 她不可能自愿地8 尚在那一片毛球之上。 甘棠来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呆了一会儿,一点睡意都没有,在黑暗中精神 起来了。在黑暗里她摸到了电视机的遥控器。一个古代战场上的集体厮杀画面在一 片光里渐渐地显形。战士身上的金属甲胄,并不能阻挡锋利的刀剑的刺人。血在屏 幕上弥漫,断臂和断腿在飞舞。 谁为他们的肉体缝纫?一支军队有几个军医?他们缝得完这么多断肢吗?一支 军队战败了,一支军队被切成了碎块,他们在大地的子宫里被切成了碎块,他们没 能获得生存的权利,他们被同类切成碎块。 甘棠不愿看打杀场景,于是换了一个频道。一个灯光闪烁的舞台随着她手指的 一动就出现了。甘棠突然觉得这里边充满象征。也许操纵生命的手指也像她操纵电 视一样容易?电视屏幕上着飘然长裙的十几个女子,正轻歌曼舞。她们慢舒广袖, 毫不费力就遮住了这个世界上的厮杀和苦难。 这种节目,甘棠也不愿意看。她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从她的动作看,打开电 视是个机械动作。她又关掉了它。 房间恢复了黑暗。落地窗泻进大块天光。月亮已高挂中天。面前的茶几,恰被 月光笼罩。上面还平铺着那件粉色的毛衣。 甘棠的手,在毛衣的底边摸到了线头。稍一用力,线就脱了下来。她不停地抽, 毛衣在她的面前像冰一样一圈一圈地融化着。当对面楼5 层的一扇始终亮着的窗口 倏地熄灭时,茶几上的毛衣已经只剩下了两只袖子。袖子横卧在茶几上,有点像来 历不明的两条断臂。袖子的线头找到之后,袖子的融化速度更快。 甘棠有了疲倦。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起伏的弯弯曲曲的毛线围绕着她。 早上,降珠在甘棠的帮助下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阳光很明亮。高纬度地区 的阳光也是很明亮。这种明亮的阳光照在降珠粉红的脸上,两只眼睛绿莹莹的。甘 棠的手触到了降珠的腰,感到那里有个四方的硬块。这么多天来,她不是第一次触 到它,只是没理会。今天,这个硬块又硌了她的手一下。 甘棠的手没有离开,她开始更细致地摸索。最后摸到了一个细小的拉锁。竟然 还有门?里边是电线。一条红色,一条绿色。硬块是个塑料盒子,里边标了正负极。 5 号电池,抽屉里就有一盒。就在甘棠要把正负极接通的时候,她看见了降珠 的眼睛。由于甘棠忙于研究那个盒子以及电池,降珠的眼睛因为身体的躺卧姿势而 呈一眼睁、一眼闭的样子。这个样子是很可怕的,至少甘棠害怕。 “她会说话?!”甘棠的手停下了,一节电池脱出去,滚到被罩上一朵粉色花 朵的花心里。 “爸爸!” “妈妈!” “哈哈哈!” 多么危险,她差一点就说话了!不能让她说话!千万别让她说话! 甘棠有些惊慌地进了厨房,打开煤气烧水。等水热了,她抱起昨天拆下的那些 毛毛虫似的线,按到了开水里。她竟然盖上盖子煮了起来。5 分钟后,她打开了锅 盖。毛线已经面条一样直了。顽固的弯曲,十年前的弯曲,被蒸汽裹挟着直冲天棚, 在那里翻卷了几下,云雾一样散了。 再一会儿,被强行抻直的毛线就粉丝一样悬挂在了阳台上,不紧不慢地往下滴 水。 到中午,毛线干了。甘棠把它们进一步缠成了5 个差不多大小的线团。甘棠费 了几道工序,才使一件错误百出的毛衣回到了它的童年,有了从新作为的可能。但 甘棠却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塞进口袋里,然后放到床下的抽屉里去了。放到床下的东 西,短期内是不打算拿出来了,仅次于直接扔进垃圾袋。 接下来的几天,甘棠像上了瘾。她不断地从衣柜里找出毛衣来拆。甚至把一些 不是手工织的,拆不成长线的毛衣或毛裤都给拆了。她的程序仍然是:拆、水煮、 晒、缠团、放进抽屉。甘棠努力地把那些毛线拉回到了起点,却丧失了带着它们从 新起跑的信心,她似乎只有把它们驱赶到从前的力气了。 甘棠一边炒菜,一边对着团团喊,让他在晚饭前把作业写完,不然休想看6 点 半的动画片。团团坐在写字桌前写着。当甘棠从厨房出来,把一盘肉丝青椒放到餐 桌上,一抬头,看见团团已经不在写字桌前了。甘棠突然意识到了危险,她向自己 的卧室奔去。团团上半身在床上,下半身跪在地板上,正往降珠的肚子里塞电池。 他一定是塞错了,正在修正。 “你干什么?”甘棠惊恐地问。 “她能说话,妈!”团团为这一发现很得意。 “不许让她说话!”甘棠抢过降珠,把她肚子里的电池掏出,仍在床上。 “为什么不让她说话?”团团不肯罢休。 “不让说就是不让说。没有为什么!”甘棠大声喊。 “那我就不写作业!也没有为什么!”团团大哭。 从此后,甘棠的日常生活充满了危险。团团是不会罢休的。他是一定要让她说 话的。不知是哪天。降珠就会在甘棠的一个疏忽里突然开口:爸爸。妈妈。然后她 会哈哈哈哈哈地笑。 甘棠的神经绷紧了。她觉得自己不是团团的对手。团团无孔不入,而自己不可 能没有疏漏。最关键的,甘棠感觉到降珠想说话。不放电池她都快要能说话了。甘 棠每次看到她的眼睛,在转身离去时,她都害怕降珠会突然在背后叫住她。她怕降 珠在背后喊她,就像害怕被从后背开枪。现在,情况越来越糟。让降珠说话竟然有 了一个支持者。这是一个实力很强的支持者。 团团用肩甚至还助跑了两步,咚地撞向甘棠卧室的门。 团团!甘棠放下手里拎的两捆青菜,鞋都没脱就抓住了团团。 我的英语书在里边。团团撒谎。 甘棠把自己卧室的门锁上了。她感觉到自己在与团团和降珠的联合面前,人单 势孤。 你为什么锁门?团团脸都气红了。 赶紧去写作业!甘棠进厨房做晚饭去了。 也刚煮好了饭,菜还没炒,甘棠就又听到了可疑的声音。跑出来一看,见团团 正把一个弯弯曲曲的铁钉塞入锁孔,并内行地左转右转。由于专注,母亲到了身后 他都不知道。甘棠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拎到了书桌前。 不快写作业,别想看《加菲猫》!这个威胁是起作用的。团团对动画片的喜爱 超过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