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铁给左小青挂来电话,说有要紧的事商量。 其实,左小青早忘了那码子事。水晶店的规矩是规矩,但出门进门的,碰烂一 两件水晶制品,本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供货商那头还有搬运损耗一说,讨价还价 的空间也大。接到周铁的电话,左小青犹豫片刻。她先前和周铁只打过一次交道, 现在周铁相邀,她觉得唐突了些,况且周铁事先给乔顿反舌邀功,已让她隐隐地不 快。犹是如此,左小青念在周铁跑过腿的份儿上,盘算一番,决定去“北回归线” 赴约。临出门前,她仔细化了妆,不想给乔顿掉价。 淫雨连绵了多日,左小青举着伞,在小区门前打车。半小时过了,一辆辆绿桑 都客满,像捣乱样地轧着马路上的积水,溅起水花,一闪而逝。 没辙了,左小青回到楼下,从地下停车场开上来一辆白色的丰田威驰。车是乔 顿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半年前才考的本儿。平时,左小青一般不去动它,她觉得打 车最方便,再说水晶店前不许停车,扣分罚款倒在其次,主要是她的车技还半生不 熟,一上路,心就狂跳,手脚不太给劲。路上严重塞车,遇上下雨天,信号灯也不 管用。机会来了,一辆救护车拉响警笛,趟出一条路来,左小青紧踩油门,跟了上 去。 “事情不妙。”周铁说。 刚一落座,周铁便开门见山。“北回归线”是酒吧,另供应西餐和印度抛饼什 么的,周铁将单子递给左小青,她摆摆手,随便。现在的酒吧都被牌友们占据了, 周遭净是斗地主玩双抠的人,沸声盈天,嘈杂四起。拗不过时,左小青点了一客冰 激凌球,草莓的。周铁诧异地盯着她,似乎在问,这么冷的天?左小青说:“上火 了,吃这个泄火。” 周铁严肃地说:“小青,你那件事有点不妙哦。我给那家伙设的期限过了,可 他没来电话,我就有些生疑。结果呢,我打电话问那个单位,对方回答说,他们根 本没这么个人,说得很确凿。”咖啡液沾在周铁嘴角,左小青想递一张纸巾,又忍 住了。 “哟,是吗?” “他* 的,扣下的证件也是假的。花百十来块钱,能在街上的证件贩子手里买 到。”左小青仰脸,讪讪地说:“那咋办?他是存心捣乱吗?” “他逃不掉,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记住了他的长相,化成灰我都认识的。你 放心。”周铁说得慷慨,一副胸有成竹的激昂样子,“只要作案,他总会留下蛛丝 马迹的。人算不如天算,就像去抹掉灰尘的痕迹,却总被灰尘出卖一样。干警察这 一行,也许这就是我们的乐趣所在。小青,我能从街上捞出他来的。” “怕他是来找茬的,黑社会的人,故意砸场子,收保护费?”左小青道。 “没事儿,有我呢。” “那就白砸了?一件特漂亮的水晶钢琴哦。早知道,我自己留着算了。”在意 识中,一只玲珑剔透的三角钢琴站在空气里,停了三秒后,被失手掉下。水晶里藏 着一只嗓子,在地上尖叫,留下—地破碎的景象。“真的,我挺喜欢它的,迟了一 步。”她唏嘘道。 周铁问:“得多少钱?” “物超所值罢。”左小青慵懒地回话。周铁没弄明白,再问。左小青含混说: “标价是2880,但遇上真心的人,不值这个数。”冰激凌冻得拔牙,吞下一口,像 有一枚铁蒺藜钻进肚子里。左小青吐着气,嘴巴前一缕白色的痕迹。 “哦,我明白了,伯乐和良骏,忠臣与明君,对吧?”周铁智慧地解释。 说话至此,左小青便不打算深入下去了。她甚至有点嗔怪,这么点破事都没办 成,在电话里一通气不就得了,干吗还邀自己跑一回冤枉路呀?她环视周遭,盯住 了吧台上的一块黑板。上头注明:7 号桌,斗地主,三缺一;16号台,双抠,三缺 一,要求女**好者参加,云云。左小青一时技痒,抬起下巴,捕捉着7 号和16号桌 的动静。一分神,左小青发现周铁的目光焊在自己脸上,狐疑不止。 “来份西点?” “不了,我得赶回去。” “雨大了,别着急嘛。反正乔顿出了远差,你一人冰锅冷灶的,吃了再说。” 一般而言,逢上雨天,这个城市的女人们就有了吃火锅、打双抠、斗地主的借 口,熬夜也在所难免。满街的火锅店绝顶爆满,空气里净是馊臭蒜泥的恶劣气息, 黄河两岸也成了麻辣车间。周铁一说,左小青觉得在理,心里一懒。她寻思,吃是 小事,可回家后也支不起场子。亲水小区的女人都惹光了,谁还给脸色看呀?透过 落地窗望去,白色的丰田威驰在雨中静静泊着,优美的弧线,像一个娇美的女人落 魄人世,无人问津。 “开车来的?” 左小青点点头。 “嘿,那可得当心呀。”周铁一皱眉,展展手,“现在单身女人开车,危险可 大了去了,尤其是开高档车。最近读报纸了吗?杭州、沈阳、上海等地,频频发生 单身女人被劫的大案要案。沈阳的一案,歹徒被当场击毙,可人质也被割断了喉管, 没抢救过来。” “真的?”左小青一抽搐,捏扁了冰激凌盒子。 “白纸黑字的,那还能假呀?再说了,我就是干这一行的,消息绝对可靠。” 周铁穿便衣,但举手投足真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回事儿,眉宇间有一丝英武之气。 周铁继续说:“关键是女人要有防范意识。比如开车,先瞧瞧周围有无可疑人员徘 徊不去,再去开车门。等进了车,先不要打开窗子,要紧的是及时关门,等车上了 路,就安全了……”左小青听着,牙齿咬碎了冰激凌的拨片,嚼出一股木头味儿来。 “他们图啥呀?劫了车,目标那么大,跑不掉的。” 周铁攥着拳,杵在桌沿上:“有时,他们什么都不图,就为发泄对社会的不满, 疯狂报复社会。作这类案的,净是些丧心病狂的家伙,精神分裂,人格也分裂了的。 当然,也有不少是图钱财,绑架了人质索要赎金,但往往命丧枪下。我们警察也不 是吃素的,花纳税人的钱,得保一方平安不是?” “哼,图钱财,还不如去抢银行珠宝店,犯得着伤害无辜平民吗?”左小青道。 周铁—悚:“你真这样想?” “哦,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左小青涨红脸,登时觉得失言了,手不知往哪 里搁,索性支起下巴,像个小学生样地眨动眼睫,冲着周铁盯个不休,“对不起, 我冒犯了你们警察,电视剧看多了,脑子里乱得麻缠。你别介意哦。”周铁展手, 意思是没多大关系,瞎聊天而已嘛。在周铁的提议下,左小青答应叫了几客西点, 一盅水果沙拉,外加一瓶莫高脱糖干红葡萄酒。暮色降临,雨却没有停脚的迹象, 越来越凶,噼啪地砸在落地窗子上。酒吧里挤满了人,斗地主、玩双抠的闹腾声不 绝于耳。左小青很快用完了餐,揩着嘴角,愣怔地对周铁说:“打听个事儿,你不 怕泄密吧?” 周铁回话:“随便问,只要不是局里案子上的秘密,我绝对坦白,如实相告。 再说了,像你这么个良民顺臣,能带来破坏吗?”类似的话,等于是一种暗中的恭 维。 “那什么,新凯悦的案子破了吗?” 周铁僵了僵:“新凯悦?” “嗨,你紧张什么?”左小青潦草地问,“新凯悦的案子有没有新进展?电视 报纸上天天轰炸,还悬赏30万,到底有没有人去公安局举报,给警察提供有用的线 索呢?说不清,反正我特在意这个案子,时时揪心。” “能保密吗?”周铁蓦地问。 左小青诚恳地点点下巴。 “有。”周铁低声,很神秘地偎过来,如同情侣私语样地说,“……有了重大 突破,是我上午从刑侦支队上了解到的。从北京和广州请来的几位刑侦专家,研读 了案发时的那一段录像监控资料,他们发现被杀害的新凯悦员工肖依说了话,就几 个字儿,但不清楚她究竟什么意思。现在,从大连请来的唇语专家正在天上,晚上 就能落地。” “啥语?” “唇语。” 周铁象征性地洞开嘴巴,吧嗒一声,像亲嘴似的。左小青挺身,往后缩回去一 截,起先不明白周铁的示意,后来终于明白了。左小青噗嗤一笑,转怒为喜。她环 住臂,咂摸着这个词,脑子中乱云飞渡,口中喃喃道:“嘴皮动了,不发音,也能 读出意思来呀?” “当然,我们又不是吃素的,光说不练。”周铁点了烟,在雾障中截铁地说, “忘了?我刚才说过,谁想擦掉灰尘,谁就会被灰尘出卖的。” 剩下的时间里,周铁的脸涨红,像个暗夜里的关公,千里单骑,醉卧途中。一 瓶莫高干红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嘴皮子动弹,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左小青隔着 满酒吧的雾障,盯牢他的嘴,想从那种频率和表情里猜出他的意思来,但蝴艮快失 望了。 脑袋一偏,磕在桌沿上,周铁打起了呼噜。左小青摇不醒他,本想开车送他回 家,现在却只能作罢。左小青待了半小时左右,结账出了门。 酒吧老板说,他来照顾周铁,他们是朋友。 雨肆虐着,天像被捅破了一般。又是一个清凉的夏夜,留出很多空白来,等着 人们去填写和作答。睡不踏实,左小青早早上了床,挪过电视机,将荧屏正对着, 一遍遍地去读各个频道轮番播出的抢劫画面。画面资料被重新制作了一遍,显得很 新潮,但肖依被枪杀的片段仍打上了马赛克,影影绰绰的。新凯悦珠宝店一案的悬 红30万,被讲究地制成了艺术字,黑底红字,绷紧了整个屏幕,还尾随着三个大大 的惊叹号。左小青很起腻,她觉得电视台根本不负责任,将一场抢劫谋杀案搞成了 狂欢节,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她感同身受地想,要是被害人家属看到如此的画面, 该作何感想? 左小青仍记得追悼会上的那个小女孩。她稚嫩的身体,能在以后的成长中抹掉 这一幕惨烈的记忆吗?她丢了母亲,成了一根草。另外,还有那个秃顶的男人,也 丢了自己疼爱的妻子,他能从悲情中振作起来,再开始新生活吗?死者已矣,生者 何堪?但愿NO.011号肖依已升上了天堂——那里花雨熏风、花团锦簇,她再也不会 担惊受怕了。左小青由衷地想。 但事与愿违,那三个夸张的惊叹号,犹如三把匕首,刀尖上滴着血,湿淋淋地 刺进人的眼里。恍惚中,左小青觉得胃里有一只手,扼住自己。 她有些恶心,嗓子眼儿蚁痒难止。 犹是如此,左小青仍盯住荧屏不放,挑来拣去地读。她想从肖依模糊的动作中, 找出“唇语”这个东西。显然,新凯悦的监控摄像头藏在天花板下,画面是斜的, 鱼眼样地肿胀,细节也不很清晰。即时的播放,也不能按下暂停键,瞅个端详出来。 左小青闭上眼,心生疑问地想,肖依被卡住了喉咙,后被拖至墙角,被暴力压迫, 成了歹徒手中的人质。这么一个弱女子,在那种险恶的环境下,还能说什么话呢? 惊叫? 她女儿的乳名? 丈夫? 一个个答案都被排除了。左小青很清楚,从画面提供的细节瞧,肖依根本不可 能开口。她所能做的,就是乖乖顺从,听任摆布,动物般地保住一条性命。但人神 共愤的事情终究发生了,肖依被射杀了,肉体坠地,灵魂飞离。左小青没寻见答案, 半是唏嘘半是恶心地换了频道。教育科学频道上,正播放着赵忠祥的《人与自然》, 一群群奇异的禽鸟鸣叫不止,仿佛空气里盛开的神秘花朵,长长的尖喙纷乱夹击着, 频递出天籁的音符,犹如一粒粒陌生的字母,印刷在空气当中,接着消失。左小青 几乎跳起来。她将枕头抛上天,找见了谜底——唇语!连鸟都会说呀? 但很快,她的喜悦就被颠覆了。原因是楼道里传出了杂沓的脚步声,对过林兰 家的门开了,喧闹声沸腾。左小青跳下床,光着脚丫子,蹑手蹑脚地贴着门,从猫 眼里打探。不用问,林兰支起了场子,冶平平和那个熟脸走进去,另有几个生人也 唧唧喳喳地拍林兰的肩,样子很熟。左小青很失落,心里说,刚才林兰敲我的门没? 难道,她和冶平平都记仇,故意弄出这么大的声响,气我,冷落我?左小青还不死 心,跑过去打开手机,也没见到林兰预留的号码。明摆着,她们是合伙共谋、佛面 剥金嘛。 她盯住猫眼。从肿胀的鱼眼镜头里,她发现林兰家的门大敞,门内玄关上的玻 璃镜里,挤满了川流的人影。她们在吃水果,她们拉开了架势,浑然忘我。盯到脖 子发酸时,左小青便想放弃,准备一声不吭地上床,抱住自己,睡死过去。这个节 骨眼上,更叫左小青丧气的事出现了——一身牛仔装束的原媛出了电梯口,踢踏而 至。 刹那间,她心头一热,觉得原媛来找自己。左小青赶忙穿上拖鞋,整了整额发, 就想开门揖客。但原嫒的脚步声说明了问题。她腋下夹着一本书,在门前的垫子上 擦完鞋,蓦地转身,进了林兰家。左小青遭了电击样,身体戳在地上,一时半刻也 回不过神来。 原媛是做健美的,师大体操专业的研究生,两年前毕的业,现在一家规模颇大 的俱乐部当首席教练。原媛是外地人,租住在C 座,因为担当过左小青十几天的教 练,一来二去,就和左小青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亲水小区内的闲女人们一度传出闲 话来,说她俩就差是同一个子宫里跑出来的。由此,左小青的骇然和吃惊并不过分。 她啐口唾沫,不屑地说:“妈的,有奶便是娘!看风使舵,落井下石嘛。” 左小青踢飞了拖鞋,击在天花板上,重重掉下来。如此了,她仍觉得血气冲顶、 情难自禁。茶几上有半杯残茶,左小青启开门,一股脑地泼出来,溅在林兰家门框 上。但她的恼怒无人理睬,林兰家的门紧闭着,原媛像是最末一位客人。 她像困在笼子里的母兽,身体里嘶哑地咆哮了一阵,可风平浪静后,屋子里又 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阳台上堆满了一地西瓜,左小青踩皮球样,一脚踢碎一只, 稀稀拉拉地流了一地汁液,殷红的瓜瓤恍惚得像一个案发现场。她心里一凛,赶忙 打开了家里全部的灯,登时亮如白昼。她颓丧地坐下,耳廓里灌满了隔壁的说笑声。 “喂,原媛吗?你在干什么?” 原嫒吞吞吐吐地说:“哦,我在忙,真的很忙。” “有急事!你来我家,立马就来。” 左小青命令道,几乎用了气急败坏的口气。一墙之隔,原嫒那头传来窸窸窣窣 的鼠啮声,似乎一帮人捂不严嘴,嘲笑声和挖苦声一个劲地跑冒滴漏着。原媛嗫嚅 一阵,不肯明示。左小青的眼泪快挤出来了。她嗓音湿湿地说:“求你了,我怕活 不过今晚了。” 原媛惊问:“咋的?” “我脑袋快爆炸了。我害怕极了,怕陌生人闯进来,把我给劫持掉。”左小青 挣扎着说,带了乞怜的心情。孰料,原嫒冷热不知地回话说:“瞎讲,太平盛世的, 谁劫持你?你赶紧歇息吧。” 左小青艰难地说:“求你了,原媛,来陪我一夜吧。我怕得要死。我知道你在 撒谎,你没忙,你在玩,对吗?你没对我撒过谎,这次也不能,我不允许你背叛我。” “上帝知道!”原嫒仓促道,随即挂了线。 左小青失败地上了床,在墨汁般的暗夜里,双目圆睁,辗转难眠,像要把自己 的身体里里外外照亮似的。越是心绪败坏,眼前的景象越是扭曲变形。及至后来, 左小青骇然得坐起来,裹紧被子,盯着一客厅被捆绑住的家具,声息皆无。那天, 收旧家具的苏四十三说去门口雇一辆客货车,将家具拉走。可他走后就没了消息,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左小青陷落在凌乱的阵势里,觉得天花板上净是敛住翅膀的乌 鸦,一动未动,伺机反扑。 薄暗里,那些被粗大的盘绳捆绑住的家具像一些巨人样,布置了迷局,将她密 密匝匝地围困着。恍惚中,左小青甚至觉得自己也被捆绑了,一根看不见的麻绳, 在身上勒出了沟沟壑壑来,自己已遍体鳞伤,无辜地躺在深夜里,无人援手。 她喊了几嗓子,却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