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表哥罗成钢,瓦窑镇上的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如果我起来反对,他们会认为 我也是个疯子,好在镇上的人大多不知道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在这点上,我不想给 我家人带来麻烦。他离了婚,独自一人生活,省了诸多麻烦,还蛮不错的。 算起来,我表哥快55岁了,可他动作:有力,声音洪亮,像个壮壮的小伙子。 他快退休了,其实他一直在等这一天。他属于我们镇卫生院在编人员,院长李有富 倒巴望我表哥这么干,可他不干,早退休则意味着少拿钱。在这点上,我表哥寸步 不让。也就是说,我表哥成天不工作,却白拿工资,连奖金(拿平均奖)也一分不 少。院长之所以肯这样,我想是全院的人都怕他。我表哥下放到我们镇,当过一阵 牙医,不久便疯了,院长不让他干了,因为病人都怕他。他的打扮跟常人不同,不 管多热的天,头戴了一顶箬帽,从帽檐下挂出一条毛巾,半遮了脸。按今天的说法, 他打扮得有点像阿拉伯人。他若是到了医院,就甭说他闹事了,如果他到各科室一 转,大嗓门一开,那口带了杭州腔的“什个套(意为这样)什个套”的,整座医院 的人都会听到,连病人都吓跑了。从某个方面来讲,院方图的是安生。我表哥刚疯 那一阵子,他确实是这么做的,为此院长让他别来上班了,钱一分也不少,他爱干 什么就干什么。刚开始,我不理解,我表哥这种打扮,加上成天骑了一辆加重型的 破自行车到处乱逛,就没别的正经事了?这些年他是如何打发日子的?直到有一天, 我慢慢就有点懂了。 他比我妈妈大一岁,外甥比姨妈大,放在今天来讲,简直是不可思议。据我妈 妈说,我出生那年,嫁到杭州的大姨来到我家,我表哥跟在后头,肩挑了两箩沉甸 甸的东西,一箩是鸡蛋,上面压了黄花菜、干姜丝;一箩是炒米,上面压了米面、 红糖、干虾。那扁担弯弯的,他腰杆直直的,两箩沉沉的月子礼稳稳地放到起坐间。 我妈妈是苏家最小的女儿,苏家无子,当中的二姨嫁到上海三姨嫁到宁波。我妈妈 常挂在嘴边说,她的四姐妹长得都很漂亮。我外公在桥上街是个远近闻名的箍桶匠, 也算是小康人家,我妈妈上头的三个姐姐能嫁到城市里,除了跟她们三人长相好以 外,苏家女儿的嫁妆——那漆得亮堂堂的36只桶,街上那些老辈人至今都会啧啧地 夸。那时候,我没记亿,等到我有记忆时,三位姨妈都亡故了,这倒有点像古书上 所说的红颜薄命。 我至今还记得那年立夏,橘花满街飘香。我表哥第二次来,从杭州坐了长途汽 车到我们镇上。我妈妈带了我到车站(现为老车站)来接。这回是他一人来的,穿 了一身涤卡料子的藏青色中山装,上衣袋插了3 支锃亮的钢笔。见了面,我妈妈眼 圈红红的,跟他谈起了我大姨不幸病故的事。接着,聊起了高兴的事儿。他是来相 亲的,那年他快30岁了,在那个年头算是个老大难问题。好在他是省城的城市户口, 又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女方叫张慧贞,也上了点年纪,那个年头也算是老姑娘了, 两人相差6 岁,是东风大队(现恢复了旧名叫水门村)人,离我们镇上有十几里水 路。这门亲是我妈妈做的媒,我妈妈在我们街上做媒是出了名的,我们家一年四季 总会有人来谢媒,我跟弟妹们都盼望这一天,因为他们会让我们一家能吃上油乎乎 的猪蹄,外加一坛香喷喷的老酒。老酒是我爸爸最喜欢的,我妈妈也有点贪。 坐了一个多钟头的小汽船,我们三人才到水门村。表哥两手各拎了一只大网兜, 里面装了南北货奶糖铁皮罐头之类的紧俏货,这些东西在我们镇上的国营商店也很 少见,就是有货也得凭华侨券才能买到。我想那时我喜爱上表哥,是因为他带来了 奶糖,我分到了6 粒,还加1 块巧克力,再说我小时候是个闲不住的人,哪儿有热 闹必少不了我来轧,何况我是陈家的独子。在这点上,我妈妈拿我可没办法。我是 听说相亲时有好东西吃的,才缠了我妈妈。 上了水埠头,是一条机耕路,两边是绿油油的橘树,在金黄色的阳光下,一群 蜜蜂嗡嗡地叫,漫天飞舞,它们似乎都很忙碌。花香浓浓的,我表哥长了个大鼻子, 张开了鼻孔,似乎要把香味深深地吸进肺中。 一路上,我妈妈不时跟行人打听张家,那些行人除了好奇,都很热情来指点。 按行人提供的信息,我们三人走到两口池塘相交的石板路,接着拐到一块晒谷场, 再往西,从一丛橘园中现出二三户人家,飘出淡蓝色的炊烟。 就在那一次,我表嫂的样子就深深地印进我脑子里了。她坐在一栋三间相连的 木屋前,小院子里放了一个绣花架,她穿了一身月白蓝的衣裳,双手戴了洁白的纱 袖套,正拈了一枚针往头皮上蹭了一下,拖出一根红丝线,跷起兰花指,拿针往花 架上的白布穿刺,那手轻盈得就像蝴蝶在花丛中飞。刚开始,我们三人不知道,她 就是张慧贞。我妈妈向她打听,弄得她霎时脸色绯红,就像一枚红鸡蛋,是那种染 在剥了壳的蛋白上的颜色,白的更白,红的更红。那时,我觉得这么一个标致的女 子,将嫁给长得有点粗鲁的我表哥,简直就像孩子不小心打翻了一瓮白米饭…… 那次的相亲,我妈妈就像居民小组长做调解工作那样,这方说—下,那方说一 下。我从工字形的窗格子中偷看,又听到屋里的张慧贞在嫌我表哥,意思是说他的 相貌不够整齐。张家兄嫂在一个劲儿劝说,那意思说她是个老姑娘,又是农村户口, 能找个大城市人,很不错了。张家做主的似乎是张慧贞的大哥和大嫂,有点急于把 大了的妹子推出张家的味道。我表哥在那天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见他把张家大嫂 端出的鸡蛋酒,那碗里的6 只鸡蛋,一眨眼工夫,呼呼地消灭了。我妈妈临行前嘱 咐过他,说是依照乡下风俗,男方吃下女方的6 只鸡蛋,则表示同意这门亲事;要 是相不中,只吃下3 只鸡蛋就行了。要不是我也能吃到鸡蛋酒,要不是表哥分给我 的奶糖和巧克力,我才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现在想想,陪表哥相亲出来,我肚皮 胀胀的,脑门热蓬蓬的,出来时连步子都有点飘,还真不错。 一路上,我妈妈跟我表哥叽叽呱呱的。看起来,我表哥相中了,女方也同意了。 两人商量着送彩礼的事。我妈妈回过头来,发现后头的我落下了—段路。我妈妈等 上我,说我的脸色红得好吓人。我说,是鸡蛋噎了我,老酒醉了我,肚里盘了一股 好大的气,老不出屁。她数落我是个馋鬼,做客人也没样子,丢脸。气得我蹲在小 河边的抽水机上,不肯走。我妈妈来拖,我表哥来拉。 我妈妈哄我说,再不走,表哥表嫂结婚那天,不给我喜酒喝。 我立时急了。我让表哥答应我,到时候要送我6 对红鸡蛋,外加10粒奶糖。 表哥爽快地应了。我这才站了起来。我眼里似有一粒粒金星,在阳光中纷纷地 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