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结婚前—个月,我表哥就疯了,院方给他下的结论是,武斗的前夜,天空中传 来一声声炸雷,在电光中,罗成钢同志五官扭曲,一声声大叫。他疯了。 当时,我表哥参加了总派,跟了现在的院长李有富,他是总派的小头目。联派 的小头目是许广顺。两派斗了的结果是,李有富取代了死了的许广顺的院长之位。 但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李有富当了这么多年的院长,职位一直没动,为此还受到上级 的表扬,说他甘愿扎根基层一辈子,精神可嘉,还年年被评上先进工作者。后来, 我调到了我们县报做记者,为他写过长篇通讯,加上3 幅图片,凑成了1 个版面。 为这,他送了我一竹篮大闸蟹,算是谢我哪。 对于我表哥从省城调到镇卫生院不久变疯的事,我总觉得里面有点蹊跷,然而 我也说不清楚。这些年,始终有个谜团盘在我脑海里。 我表哥跟张慧贞大约过了两年,两人无小孩,离婚时,我和我妈妈作为男方的 唯一亲人去了法庭,记得那年我在读初二。我有点左右为难,吃过表嫂家的鸡蛋酒 不说,表嫂挺疼我的。再说,表哥结婚那天,他答应给我的红鸡蛋和奶糖—样也没 少。我向老师请假,说了一次谎,我有点耳热心跳的。法庭中,陪张慧贞的只有她 哥哥,才几年工夫,她哥哥变得像小老头似的,脸皮起皱,抽着烟,不时双手抱了 胸在咳。 没多少人,双方只占了一排凳子,左右两边隔开,中间留了一溜空位。我坐在 我妈妈一边,不时偷看表嫂,我觉得我的立场不稳,有点像做叛徒似的,好在轮不 到我这个小毛孩说话,我也不想说。我不太听懂大人的辩论。我表哥耷拉着脑袋瓜, 似乎在打瞌睡。我妈妈担心疯了的他会暴跳如雷,可他在那天却出奇的安静。轮到 表嫂申诉,倒是她站了起来,停顿了一会儿,很快像课本上的刘胡兰面对铡刀一样, 昂首挺胸。她一开口就说表哥是个神经病,这话没引起人们多少兴趣。接着她说, 他非但得了神经病还得了阳痿病。我妈妈就有点坐不住了,屁股底下像蜇了蜂刺儿。 前几天,法庭来人送来了离婚书,附了空白答辩状副本,我妈妈让我念给她听听。 我那时对阳痿这词有点朦朦胧胧的,也不好意思问我妈。法庭上,当表嫂出示医院 证明,说她仍是处女时,我马上明白所谓表哥的阳痿一词是什么意思了。我妈妈双 手捧了脸,像个怕羞的小姑娘。 庭长宣读判决书,我表哥打了一激灵,似乎醒了,他站了起来大步地往门口走, 说好了吗好了吗,只听见大厅里发出嗡嗡地叫,上头的天花板在晃,天花板下的吊 灯咝咝作响。那震荡的回响还没落下,我表哥就在门口不见了。庭长似乎惊魂初定, 嗯哼一声,接着念判决书。我妈妈一把拉了我手,追了出来。 出大门口,是台阶。广场那头,飞来一群灰鸽,落下雨滴似的白东西,大概是 鸟屎。我表哥抹了下脸,一步跨上加重型永久牌自行车,像匹烈马,冲进灰蒙蒙的 人潮中。 我妈妈跺了—脚说:老娘我做过的媒从没霉过,这回霉在自己亲外甥头上了, 打儿今往后,老娘我就是在家里数腿毛,打死我也不做媒了! 表哥调动工作的事,我记得是这么搞定的。因为,要把农村户口的张慧贞调到 省城比登天还难,所以,只能是罗成钢同志往下调。这是我表哥当下的工作中心之 一。而且,他在张家相亲时是许过愿的。 立夏到端午前,我爸爸开在街口的裁缝店生意是最清淡的,所谓“春衣上了身, 夏衣勿要紧”。那一阵子,会点小洪拳的我爸爸常到乡下教拳,从徒弟那儿弄点钱 来补贴家用。 我妈妈倒忙了,这是她眼下要办的一桩头等大事,何况是替我表哥办的。后来, 因我表哥离了婚,气得她生了病,不到半年就埋人黄土垅中了。她为我表哥调工作 的事成天张罗。天知道,她这个会做媒的人,是如何托人找上镇卫生院院长许广顺 的。我妈妈给许家一家大小都做了一身新衣裳,包括许家爷爷奶奶的寿衣。许院长 总算答应我表哥调动工作的事。许院长的口气,像我们校长作报告—样,说罗成钢 同志愿从城市下放到农村,支持乡村卫生事业,我们举双手欢迎! 的确,罗成钢同志扛起背包,胸戴大红花,从杭州到我们镇卫生院正式报到那 天,在大门口,许院长带领宣传队同志敲锣打鼓。当晚,我表哥的先进事迹,在我 们收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后,接着,县广播站播发了这条重要新闻。 裁缝店里,那只破木匣子嘶啦啦地响,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听到许院长回忆起自 己的光荣历史。解放前,他是第五纵队中队长,上山打游击,吃掉了与国民党勾结 的一股股残匪……在这条新闻中,他的革命史才屁大的工夫就给卡掉了。我读小学 时,听过他作的长篇报告,他的话半洋半土,官话加本地话,坐在底下的我好生难 受。 很快,我在批斗会上看到他了,他给造反派戴了高帽子,胸前挂了打红叉的牌。 我看到调到卫生院的我表哥,跟在宣传队队长李有富的屁股后面,举着语录本带头 呼口号,数他喊得响亮。为这事,我妈妈曾跟我表哥谈心。结果,我妈妈被我表哥 当做没政治觉悟,反给教育了一下。我爸爸教拳回来,累得少说话。他只说他成分 不好,就听我表哥说的,没错。我想,主要是杭州的大姨父出身于工人阶级,踏过 黄鱼车。在这点上,我爸爸有点自惭形秽。他的地主成分,是我爷爷这个破落地主 传下来的,又传给了我,连我都抬不起头来。虽然我爸爸每回让我填表格时,写上 小手工的成分。我放学回来,跟屁虫一样,常夹在我表哥这些造反派当中,情绪高 涨,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能脱胎换骨。 在东风和西风压来压去后,眼看要真枪实弹了。卫生院的全体人员必须要分成 两派,不是联派就是总派,不站派就算保皇派,谁愿意不见分晓就弄顶帽子戴戴? 当联派的小头目李有富从总派手中抢走许广顺时,总派的人到处查找李有富下落, 跟鬼子扫荡一样。到了街上,我才明白,卫生院的两派只不过是一小撮分子,真的 是掉进汪洋大海中了。也就是说,我们镇上有总派和联派的两个司令部,卫生院的 派系分属于两个司令部,两派的人在街头肉搏过许多次了。末了,两路人马到县武 装部抢了武器弹药,在街头巷口筑起了沙袋包,高楼上架起了重机枪、高射炮,分 抢各制高点。我们学校停课了,我到这派看看,那派瞅瞅,真比看电影里的打仗还 热闹。 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晚,预示着暴风雨就要来临。一方下了宣战书,另一方送了 应战书,明天凌晨,两派人员要正式开仗。大街小巷,到处是传单,闹蝗虫一样地 飞。 当晚,雷声大作,像要把整个大街小巷炸裂。在闪电中,不料,我表哥变成了 疯子。他没能成为第二天的勇士,我真是太扫兴了。我妈妈接到这个坏消息时,是 武斗后的第三天。战斗结束了,总派被联派赶出了城,我跟小伙伴们满街乱跑,忙 捡弹壳,比谁捡的弹壳多谁的大。我妈妈一把拽了我走,到卫生院,发现未过门的 表嫂守在我表哥病床前,我表哥在挂针,偶尔说一两句胡话。我表嫂双眼红肿,像 一对胡萝卜。从宣传队队长刚提到院长的李有富大声说,没事的,小罗同志很坚强。 几天后,我表哥能回答大人们的一些话了,只不过像换个人似的,嗓音有点夸 张。我妈妈决定给我表哥冲喜,结婚就放在职工宿舍。李院长愿给两人办个革命化 的婚礼,让全体职工会餐。在选定结婚日子上,我表嫂答应得并不爽快,而且办结 婚证也是一拖再拖。急得我妈妈找了李院长,他来做我表嫂的思想工作。说着说着, 李院长把这门婚事提高到政治高度上来了。他答应两人成婚后,可将表嫂作为家属 工安排到卫生院。 结了婚,我表嫂跟我表哥学牙医,很快又转跟戴医师学,过了两年光景,两人 离了婚。打那时起,我表哥的打扮就怪怪的了。她从卫生院退出,很快在砚池巷开 了家个体诊所,叫慧贞牙科,带了两位女徒弟,生意很不错,我给她写过报道,她 还当上了政协委员。她给我换过两颗蛀牙,坚决不收我钱。我称她为张医师,她笑 着说,还是叫表嫂吧,这样不见外。 她跟我表哥离了婚,很快结了婚,男方是卫生局的股长,姓戴,就是我表嫂学 牙医的第二任老师。他妻子不幸死于一起车祸。我怀疑她跟我表哥结婚后,两人已 暗中交往,我很快为自己这么不健康的想法而羞愧了。 过了一年半,我从她诊所经过,发现她抱着一个胖小子,那婴儿长得很像他妈, 白白胖胖的,一边用粉红的嘴吸着一只我表嫂白鼓鼓的奶子,一边用一只嫩嫩的小 手抓捏着奶子,那小手指陷进奶子中,像要学弹琴一样。 她哼了曲儿《小燕子》跟儿子逗,之后朝我努努嘴说:多多,快叫表叔。 我打趣说,不忙,到了明年,多多就会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