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跟马书琴能结婚,不能说跟岳父无关,后来跟她差点没离婚,跟有了孩子有 关。在夫妻关系—度紧张的日子里,我住到疯了的我表哥那儿。这使我对我表哥的 生活有了进—步的了解。 那是个大热天,到了吃晚饭,马书琴终于开口说话,说咱俩还是先分居吧。我 问她,你是不是有了新人?她摇了摇头,她也问我,我也摇了摇头。我俩的话越来 越少,饭桌上只听见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因为话少,我俩偶尔 会冷眼偷看对方,四目相对,碰出一道寒光,让我心头凉飕飕的。对于她的提议, 我沉默了一晌后,表示赞同。我俩商定,在未正式离婚前,不告诉任何人。我跟马 书琴结婚多年,她没怀上孩子,找过不少大中医院,光吃偏方,恐怕药渣都可以垒 成小山。我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装。她拽了我的提包,说,这么晚了,还是明天再 说吧。我还是出来了,她问我上哪去,我说,上我表哥那儿。她说,那是个疯子! 我说,我也差不多。我知道她很厌烦他。算起来,我表哥上我们家只有一次,之后 他不来了。有时,我和我妻子在街头遇到他,他不跟我俩打招呼,装作不认得;就 是我一人与他遇见也一样。他的行为,有时会让我对他产生出一种敬意。我表哥上 我们家,他的怪样,别说让左邻右舍不安,就是我也会脸红。对于他的初次登门, 我不想让他太难堪。我到厨房炒菜,我知他爱喝酒,此前我俩曾经探讨过一些社科 方面的问题,我俩都觉得对方知识修养不错。亲戚中,数我俩文化高。在这方面, 我俩比较契合。他的吃菜量惊人,酒量惊人,说话音量也惊人。当我再次加了鸡蛋 炒番茄后,马书琴砰的一声关了门,进卧室了。这时,我表哥可能意识到了,把新 添的一杯老酒一口吞了,夹了三大筷子鸡蛋,两腮鼓起,像吃土豆的大拨鼠。噔噔 地,他走了…… 现在,是我从家里走了出来。我心头有点酸,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又感到 不错,一人满世界地转,了无牵挂,就像我表哥一样。我那时立即冒出跟他搭伴的 想法,可能完全出于一种自觉行动。 卫生院在北城,过了北门大桥就到了。职工宿舍与卫生院相隔不到一百来米, 是老宿舍,只有表哥一人住。他像童话里古城堡的国王。 到了,我站到一堵矮墙下,上头装了无数玻璃碎,像狼牙棒一样。我叫了半天, 才见我表哥那颗大头颅像水獭一样,从二楼阳台上探了出来,是水淋淋的头发,没 戴眼镜,裸了上身,搭了一块毛巾。他扔了一串钥匙下来,弄得我在乱草中捡了半 天,差点踩到了一堆臭狗屎。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楼梯口亮了一盏昏黄的灯泡。这栋二层高的楼,医院可真 大方,只让他一人住。后来,李有富告诉我,本来有个大西北分配来的大学生也住 在这的,那个西北佬每晚临睡前吞安眠药也不能入睡,成天怕我表哥杀了他,只好 安排闭阶西北佬到医院大楼值班室住。 上了楼,我发现一具壮壮的男人体。表哥在大塑料盆里洗澡,一根长长的软水 管哗哗地流水。我说了说,要跟他搭伴一阵,要写篇长东西。来的路上,我给总编 打了电话,请了假。我脸有点热,大概他看出来了,为我后面那句话,他嘿嘿地笑。 洗完澡,那根软水管被盆里满满的水浮出,水白白地流到地上,到阳台上,那水劈 里啪啦往楼下掉,真像孙猴子住的水帘洞。多少让我有点肉疼,又为自己犯不着这 样。于是,心头安然起来。 我未踏进他寝室的门,就感到里面传来一股公共浴室一样的热气。心想,这地 方怎么能睡人?待我勇敢地迈前一步,到门口,我看到里面灯光有白有黄,光线互 相交错,阴森森的;门里第一道砌了一米来高的墙,中间又加了一样高的墙,数了 数共有三堵矮墙,像八卦阵一样;再看,里面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电线,里窗口焊 了铁栅栏,当中只有一张小床,整个布置像牢房又像巷战工事……我倒吸了一口冷 气,突然感到自己身上降了温下来。 正当我举步维艰时,我表哥自告奋勇地引导我,他像在保密局工作的老牌特工 一样,如数家珍地介绍他的每一道防御设施。他脸上洋溢着一股股大功告成的神采。 我听出来了,为了修筑这些工事,他所花费的心血。这里的材料,有石头、水泥、 沙、电线……都是他一件一件用自行车驮来的,也不知他动用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才把它修筑完工,比燕子筑窝衔来一根根草要辛苦多了。我觉得这里的一切,如果 我一不小心触及,就会—命呜呼。现在想起来,都会让我心惊肉跳。可那会儿,我 作好随时赴汤蹈火的准备。 我带来一瓶老白干,加上鸡爪花生米卤蛋之类的。我决定,今晚与他好好地喝。 醉了,会什么都不知道。 我醒了,里面的光线被铁栅栏分割成一条条光柱。我不知昨晚是怎么跟我表哥 挤在这张床上的,后来我才知我表哥当晚睡在地上,没铺京席,照样没着凉,他真 有一副铁打的体魄。 我起来吃早餐。走了一阵,到了一处热闹地方,是菜场,大门口有三三两两的 小贩,把菜摆到地上,苍蝇在叮咬臭鱼烂虾,挨着一条小河,河里漂浮着烂菜帮。 我回到宿舍,见我表哥回来了,正在卸下两只白塑料筒,把筒里的山水倒进缺 了一角的水缸里。那口水缸离阳台上搭的简易厨房只有三尺之遥。提山水的地方离 这儿起码有十里路,有口长年不枯水的老井,叫桃花潭。表哥气喘吁吁,说,山水 用来喝,用来做饭,很安全。他满头大汗,像跑累了的驴子。他脱下圆领老头衫, 光了身,背对着我,又在哗啦啦地洗澡。那肥大的白屁股底下,挂了一对大大的鸟 蛋,像老爷爷挂在胸前两只松松垮垮的旱烟袋,晃悠着…… 洗完衣裤,他吃起我带来的10只肉包子,风卷残云一般。我刚才考虑到他的食 量,多买了些包子。突地,他叫了起来,我以为他被噎住了,嘴上还有半只包子。 等到他吞下那半只包子,我才听清了,他记起了一桩大事。今天是医院发工资的日 子。今天是8 号,我又一想,今儿是星期天,单位放假。还没等我想完,他飞奔了 出去。我看了看表,离8 点还差5 分钟。后来,我才知道,每月的8 号,即便遇上 双休日、节日,那出纳定会准时在财务室等他,只为他一人先发工资奖金。他疯了 后,第一个月就遇到这类事情。我表哥在卫生院大闹过一场,直到李有富自垫了钱, 才作罢。接着,那出纳就会在每月的8 号,准时上班,不管是双休日,还是节日。 看起来,在这点上,我表哥一点儿也不含糊。 我回到房里,昨晚跟他没喝醉前的记忆碎片浮了出来。这么说吧,我已熟悉了 房内的构造,知道哪些地方是安全的,哪些地方是有生命危险的。我看到了只有三 条腿的写字台,断腿的那地方垫了一摞砖头。桌上放了一排书,有伟人的,还有诗 人的诗集,其中有马雅可夫斯基的,边上搁了一本笔记本。对他这么些年来如何打 发每天的生活,我始终充满好奇。原来,笔记本上记的是我表哥写的诗歌。大概是 昨晚趁我醉睡后写的。 从娘胎里落地,睁开眼时 站起来,走啊跑啊,没有家,四处是家 谁定了我的命,能跑的 一种叫追,另一种叫逃 活下来,小家伙 停一下,这地方能让我吃上几口嫩草 比我柔软些 我牙能对付。忘不了还有很多锋利的牙 在某个没法预知的角落,对准我 草地留下一堆屎一堆白骨,那些线虫白蚁 还在。渐渐黯淡了天光 看不见了,伙计 路在脚下飞快转动 风的速度 那添了的伤,痒痒的 它们干瘪了的肚皮 显出粗大的骨架。那身影 呼呼地向我逼来 还能从一道空气中闪出 不错,老伙计 1996.8.7晚 我读出了我的表哥诗写得不错,可惜没有标题,诗中具体所指的是羊还是鹿之 类的食草动物,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表哥把不少精力转到写诗 上了。我觉得,他肯定写了好多好多的诗,这么多年坚持下来,说不定车载斗量, 说不定一位大诗人被世人遗忘了。我感到自己的心贴着表哥的心,一起在扑扑地跳。 于是,我避开不安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搜寻。我出了一身汗,还是找不到, 包括那些常人往往会料到主人隐藏的角落。结果,弄了半天,都白费心思。 我灰心了,手指弹了弹第三堵墙,听到发出一阵空心的声音,用手摸了摸,发 现被水泥涂抹的墙头有条细缝,我用手掂了掂,发现能起动石块。我使出吃奶般的 力气,总算移开一块长方形的水泥板,那里面摞满了笔记本。 我沉浸在诗歌的阅读中。直到听到一声断喝,这喊声恐怕方圆十里内都能听到。 是我表哥,像旷野里一头咆哮的雄狮。 接着,又发生了有趣的事。 因为我发现了他写诗的秘密,他刚开始对我的这种不够朋友的表现,表示出了 极大的愤慨。我害怕在他的拳头下,我的身体会变成肉酱。结果,他的拳头差点要 落下时,我的头发就像要飞舞起来,只见一股飓风忽地停了。我看到表哥那扭曲了 的脸,霎时风平浪静了。他低了声说:我差点忘了,许多年前,我俩还谈到了诗。 我声声保证,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 他说,好吧,为了这,你得有所表示。 我决定好好请他吃一顿。他连说不同意。首先,他不同意上馆子,馆子里的东 西不安全,说有人会在菜里放毒的;得上菜场买菜。我心想,糟了,跟着这么一个 怪人,那不是要被人当耍猴看吗?我还是答应了。再是,得由他来请我。他说我到 了他这儿,全是我掏腰包,不好,何况他写的诗有了第二位读者,不会再有读者了。 他说的第一位读者是他自己吧? 我说他这么多年积下来的钱,而且退休以后还有退休金,都快成小富翁了吧? 他还是用带了杭州口音的国语岔开了我的话题,说,自己弄菜,木佬佬牢靠。我俩 推让了一番,他很固执。我只得依从。 我坐在他骑的自行车后座,我觉得自己是个阿拉伯媳妇,被行人当做焦点人物。 我把头压低,别人还以为我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吧? 菜场里的人大多认得他,并不好奇,似乎见怪不怪的样子。我总在他的身后, 像盯梢的特务。当他在前头的肉摊上时,我在后头的海鲜摊上。海鲜摊的大娘在嘀 咕,意思是疯子来买菜了,得要小心了。果然,她的话音未落,刚称好猪蹄子的那 位大叔报了钱数,我表哥从泛黄的军挎包里取出电子钩秤一钩,说少了半两。大爷 摇了摇头,拿他无办法似的,苦笑了笑。 他的整票放在—只生锈了的铁皮烟盒里,藏在衣内贴胸的口袋,看起来那口袋 是他自缝的。 这时,有个扒手掏他钱包(烟盒),不料扯出了连在烟盒上一根细如发丝的尼 龙线。他像收钓鱼线那样,把铁盒收了回来,将那自以为得手了的扒手稳稳逮了。 人们在嬉笑声中,一拥而上,把那扒手揍了个半死。 我表哥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继续买菜…… 我在我表哥那儿读完了他的21本半诗歌,不知不觉过了一个礼拜。那天买菜回 来,他做了一桌菜。把酒论诗,我俩谈兴正酣。我的手机响了。 是马书琴,说她好难受,吐了,查了,怀孕了。 我抬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