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好心的庄家第一次给娘用了“八抬”。花花绿绿的纸火、穿着雪白孝衫的孝子, 被几丈长的纱布做成的“纤”连成的长长的送葬队伍,百步一小驻,千步一大歇。 响器班吹吹打打,纸钱纷纷扬扬。整个气氛显示着隆重和热烈。娘坐在她的船里, 被一庄人和四方亲戚邻人以及专门为娘放了半天假的学生送着,从未有过的风光。 我和哥走在棺材前面,极力压着速度,尽量让娘走稳些,我知道,娘的腿疼,眼睛 看不见,而路上刚下过雨。 当众人将娘吊下那个比棺材宽不了多少的深坑里去时,我觉得无法忍受。而且 又推进一个那么黑那么狭小的窑里,尽管窑里点着“长明灯”。 正当阴阳先生打开针盘时,天上挂了两天的云帐像是被谁拨了一把似的豁然开 朗,一束水生生的阳光射进墓坑,洒在磨得光滑无比的针盘上和半面棺材上,让墓 坑里的一切都显得无比富丽堂皇,充盈着一种明媚的神秘气息。阴阳先生说,老太 太好积修,这是天照路。 哥和阴阳先生看着针盘给娘正相,如同一个行人在看地图和列车表。 据说这种情况极难遇到,于是人们再次谈到娘的好积修。既像在致悼词,又像 在开总结会,一致通过娘得奖似的。谈论娘自从进了郭家的门是如何地上敬老下爱 小,啥事都做到婆婆的心坎上,如何地挣下一个好名声,如何地一副菩萨心肠,就 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忘周济揭不开锅的人,就在腿疼得动弹不了时还给庄里几个 单身媳妇当义务保姆,一手抱着自己的孙子一手抱着别人家的孙子。因而卧病时一 直吃不下去,临终却想吃啥就吃啥;肚子胀得那么大,临终却瘪了;停丧时间也短, 也能进老坟;天上浓云滚滚却没有雷声;雨正好在咽气时停了,天气预报都不灵了 等等。我知道我愿意附和乡亲们的说珐。甚至在第二天突然响起雷声时,干脆认同 了他们的说法。咽气之前是大雨,埋完之后是雷声,苦命的娘真有这么大的道行? 这样说来,活着时的那点疼痛就不算什么了?难道人的一生就是为死做个准备, 为写总结准备一份体面的材料? 跟着哥给娘身上苫上一把土,我不知道这把土是太轻还是太重。接着,众人就 齐心协力地往墓坑填土,如同给春天埋着一粒种子。 最后,人们用一个馒头似的土包将娘标志出来,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那是娘的 一个乳房。我一下子扑到这个土腥味的乳房上,将娘曾给予我的乳汁变成泪水。 娘啊,你用你的乳汁将儿养大成人,到头来儿子却只能还你一把泪水。娘啊, 你用你的血肉将你的儿子领到这个世上来,临完儿子却只能还你一把黄土。娘啊, 难道你就这么撒手而去?难道你就没有看见儿的泪水它不罢休,它在拼命追赶你? 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流泪。我只有用无尽的泪送娘上 路。祝愿娘走好,不要摔跤,尽管泪水不是拐杖,不是行李…… 泪水就长成根。人们拉我起来,但泪水已长了根。直到一位堂兄生气地说快回 去给大家磕头。 往回走时,我看见阴阳先生还在坟头念念有词。我突然转身,一把将他提起。 给了他钱,我说你快走吧。哥气急败坏地给我一个耳光又将我抱在怀里恸哭。我不 能容忍娘被阴阳先生永远压在墓坑。我要我的娘不时回来看看她的儿子,孙子,吃 一碗儿子做的饭,喝一口儿子烧的水,睡一宵儿子填的热炕,再叫儿子一次“快起 快起”,再给儿子拽一下被头,扯一下衣角…… 一院的人说:“入土为安。”我不知道娘是被黄土接纳还是掠夺。我想起—位 朋友说过的—句话:人吃黄土一辈子,黄土吃人一口。 太阳落山时,我和哥去给娘打灯笼。将灯笼挂在坟上。我给哥说,坐一会儿吧。 谁也不说话,任暮色—层层落下来。 一家家的炊烟次第升起来,却没有娘那一柱。一家家的灯火次第亮起来,却没 有娘那一盏。我的泪又来了。 突然,哥说:“这块地是留下种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