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到底还是公爹算得深,田玉华没有算过公爹。临到苗壮壮去世一周年的前几天, 田玉华还是答应了回老家去给壮壮烧纸。公爹知道田玉华的顾虑,先把田玉华的顾 虑打消了。公爹说,这次回去烧纸,谁都不用戴孝了,只到壮壮坟前烧点纸,放一 挂小炮儿,念叨几句就行了。公爹还说,烧纸时玉华不要哭,也不让小本再哭。去 年小本哭得发了高烧,可把他吓坏了,也心疼坏了。壮壮既然走了,希望都系在小 本身上。为了吸取去年的教训,为了保护好小本的身体,今年连一个泪珠子都不让 小本掉。公爹接着给田玉华讲了回老家给壮壮烧纸有多么重要,既是给壮壮送钱, 表达心意,也是烧给村里人看的。坟里埋的是死人不错,比的却是活人,是活人的 面子。有活人年年到坟前烧纸,上坟,坟就会一直存在着,不但不会变小,有时还 会增大,起码会保持原有的规模。如果没有活人加以关照呢,别的人就会把坟不当 坟,当成一个无名的土堆。“土堆”会逐年变小,直至消失,夷为平地。公爹给田 玉华举了一个例子。村里有老两口,是绝户头儿。老头儿死后,有老婆儿在,老头 儿的坟总算没被人平掉。后来老婆儿也死了,跟老头儿合葬在一起,坟顶起了两个 坟头。因坟后没有后人占着,没有活人给土坟撑腰,老婆儿死后还不满一周年,坟 堆就被人平掉了,平掉后种上了庄稼。不信回老家可到那块地里看看,竖看是绿麦 苗儿,横看是麦苗儿绿,老两口的坟再也无可寻觅。 公爹把道理讲得这样透彻,这样合情合理,田玉华一开始仍犟着脸子,没有答 应回去。她心里说:我就是不想回去,看你能用麻绳拴住我的头,把我拉回去不成? 直到公爹说到抚恤金已经存了一年了,该取利息了,田玉华才说考虑考虑。听到儿 媳愿意考虑他的意见,苗心刚不免心中暗喜,儿媳答应考虑,其实等于答应回去。 关于抚恤金的利息,是苗心刚下给田玉华的最后一步棋,他估计这步棋比较有力度, 能把田玉华给将回去。不出所料,在算棋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者说只知其二, 不知其三其四的田玉华,果然吃了他一将。抚恤金是死者用生命换来的代价,是对 死者的告慰,也是对活着的死者亲人的抚慰。但不必讳言,抚恤金往往也会成为亲 人结怨甚至反目成仇的渊薮。田玉华对婆婆满腹的怨气,就是从抚恤金那里开始生 的。在协商如何处理苗壮壮的善后问题时,矿上把他们一家和相关人员都安排在一 个宾馆里。宾馆上了星级,房间里有地毯、电视、电话和洗澡间,条件相当不错。 苗壮壮的父亲母亲来了,苗壮壮的大伯、堂兄和村里的支书也来了,组成不小的阵 容,准备替苗壮壮说话。田玉华家没有来人。她父亲卧病在床,母亲需要伺候父亲 脱不开身,她弟弟还小,正在上学。没人来帮她说话。这次事故,矿上报出的赔偿 给每个工亡矿工家庭的抚恤金的底数是十万元。这个数目有些超出苗壮壮亲属团的 意外。来之前,他们打听过了,前些年,矿上死一个人赔给的钱不过一万多,后来 涨到两万、三万,最多到五万,也就顶破天了。这一次,他们希望得到的抚恤金数 目是六万,并达成了一致意见,少于这个数就不干。可矿上报出的数是十万,比他 们所期求的数目几乎翻了一番,他们互相看了看,在心里把算盘珠子拨了拨,觉得 这个数目实在是不小了。一个农民,风里雨里种一年庄稼,打的粮食折合成钱,一 年总共能挣多少呢?不过两千来块钱。十万除以两千等于多少年呢?我的天,五十 年,五十年哪!五十年是什么概念呢?一个农民就算从十八岁开始种地,要种到六 十八岁才能种满五十年。换句话说,五十年就是一个农民一辈子的劳动年数;十万 元,就等于一个农民一辈子收入的总和。苗壮壮的大伯嘴上说:不多,不多,还是 一个人的命值得多。赔的钱再多,也买不来一个人的命。但他们心里想的是,看来, 还是当工人合算。他们没有要求再增加抚恤金,只提出了一些小的要求,比如:苗 心刚提出,中午吃饭时要上酒。村支书提出,他来时没穿棉大衣,天冷了,希望矿 上给他买一件羽绒服。苗壮壮的大伯苗心金则拿出一沓事先准备好的医药费单子, 让矿方给他报销。下面该说到抚恤金的分配问题了。矿上的工作人员称,按以往的 惯例,全部抚恤金的分配由工亡矿工的妻子和工亡矿工的父母各分一半,也就是说, 田玉华和小本得五万,苗心刚两口儿得五万。田玉华没想到会分这么多,她心里已 经同意了这个分配方案,并在幻想中提前把五万块钱划归到自己名下。由于父亲患 有长秧子病,田玉华的娘家常年缺钱。她每次回家,母亲都跟她淌眼抹泪,意思是 想跟她要点钱。她哪里有什么钱呢?虽然跟了苗壮壮在矿上住着,只有茁壮壮有工 作,她只是一个随矿家属,连挣一分钱的工作都没有。他们家的钱都是苗壮壮掌握 着,她需要花个三块五块,都是临时跟苗壮壮要。上中学的弟弟想买一双篮球鞋, 说的是跟她这个当姐姐的借一点钱。为给弟弟交学费,她每年都跟丈夫要钱。而弟 弟要买篮球鞋,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跟丈夫说,担心说了也是白说。她的办法是每天 从日常的生活费中省出三毛两毛,估计攒够买一双篮球鞋的钱了,才偷偷把钱寄给 了弟弟。寄钱的事后来还是被苗壮壮知道了,苗壮壮骂了她,还差点打了她,两个 人大大生了一场气。她要是有五万块钱在手,用起来就方便多了。这时婆婆提出了 不同意见,不同意分给她那么多钱。是的,公爹,大伯,村支书等,都没有提出不 同意见,只有婆婆一个人从中打岔,不同意给她五万块钱。田玉华事后想想,婆婆 的不同意见也许是公爹和大伯那帮人在背后商量好的,由婆婆作为他们的代表,跳 出来向她发难。婆婆说出了她的理由,婆婆说:她这么年轻,肯定守不住寡,过不 了多长时间就会改嫁。要是分给她那么多钱,她一改嫁,不是把钱当嫁妆带走了, 俺儿拿命换来的钱不是白瞎了?她带走那么多钱,不知道便宜了谁呢!关于是否改 嫁的问题,田玉华还没想过,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想。苗壮壮的尸体前天刚从井下 抬出来,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放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丈夫尸骨未寒,她哪能考 虑改嫁不改嫁的事。再说她的儿子还这么小,正吊在奶头子上摘不下来,也不允许 她考虑改嫁的事。可是,这个问题突然间就提出来了,是要钱还是改嫁?她必须从 正面做出回答。其实要钱和改嫁并不矛盾,但田玉华不懂得相关法律和抚恤金方面 的政策,也没人替她出主意,帮她说话,她以为二者只能取其一。协商在宾馆的一 个小型会议室里举行,一屋子人都看着她,那一刻,她仿佛成了焦点人物。她感到 了自己孤立和无助,眼里满含泪水。她必须向婆婆做出反抗,把属于自己的那一部 分钱拿到手。她说:谁说改嫁了,我不改嫁,一辈子都不改嫁!她说了不改嫁后, 看见公爹点点头。婆婆说:我不相信,别看她现在说得怪硬实,到时候就不硬实了。 田玉华说:你说这话是啥意思,是不是想把我撵走?谁要是逼着我改嫁,我就一头 碰死在他跟前。眼看婆媳两个越争越厉害,矿上主持协商的人赶快打圆场,要大家 都冷静点,有话好好说。村支书发言,问田玉华是不是真的想好了,你说了不再改 嫁,这么多人都在这里听着呢,都可以作证明。一个人说了话,要对自己的话负责。 田玉华对村支书也有抵触情绪,村支书跟公婆一个村,肯定会向着公婆说话,想让 公婆把十万元抚恤金独吞。她说:我想好了,说不改嫁,就不改嫁。支书说好,好! 按说呢,这事儿应该立一个字据,到时候好说话一些。矿上的主持人说不必立字据 了,有个口头协议就行了。公爹这时候才说话了。尚未开口,公爹又是摇头,又是 叹息,眼睛一挤一挤,几乎滚下泪来,表情相当沉重。公爹说:小本他妈表示坚决 不改嫁,这个事儿让我这个当老人的听了十分感动,真的十分感动。这说明小本他 妈跟小本他爸感情很深,不愿意离开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家。也表明小本他妈舍不 下孩子,对孩子是负责任的。我先表个态,小本他妈要是不改嫁,我们一定像对待 亲闺女一样对待她。抚恤金就按矿上领导的意见,对半分,二一添作五,我们一分 都不多要。其实我们还是一家人,分不分都无所谓。 最终的结果怎么样呢?说好的是分给田玉华五万块,可田玉华既没拿到现金, 也没拿到存款单,全部十万块钱都交由苗壮壮的大伯苗心金存到银行里去了,存单 上写的是苗心金的名字,存单也由苗心金保存着。这是在村支书的见证下,由大伯、 公爹、田玉华三方共同协商的结果。公爹的意见,十万块钱谁都不要动,都给小本 留着,作为小本长大后的教育经费。再说这笔钱现在也用不着,因为除了这笔抚恤 金,矿上还给他们全家四口人每人每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补贴,有了这些生活补贴, 维持现在的日常生活不成问题。将来的问题是,矿上给小本的生活补贴只发到小本 十八岁就不发了。而十八岁正是小本上大学的年龄,上大学要花很多钱,不存个十 万八万的怎么能行呢?田玉华想想,是这么个理儿。丈夫死了,小本却是她的亲骨 肉,说不定她将来还要依靠小本呢,公婆愿意为小本存钱,她更应该把钱给小本留 着。这笔钱也不是绝对不能动,哪方若是有急用,说明用多少,需公爹和田玉华都 同意,再通知大伯把钱取出一部分。还有,这笔钱存的是定期,一存一年,到期了 有利息可供分配。十万块钱一年的利息是两千多块,按平分的原则,田玉华可以分 到一千多块。就是这一千多块钱的利息,才让田玉华动摇了不回家烧纸的决心。五 万块钱是不是归她,她心里一直不踏实。一千多块钱的利息,代表的就是那五万块 钱。她要回家试一试,看是否真的能分到利息。如果把利息拿到手,表明那五万块 钱老本儿确实属于她。 矿上离老家五六百里,他们一大早坐上长途公共汽车,到县城又换了一次车, 紧赶慢赶,到下午四点多钟才赶到家。婆婆掏出用黑线绳拴着的钥匙开院门上的锁, 见锁头已生了锈,她开了好一会儿才把锁打开。院门是两扇,她推门时,觉得门有 些沉,门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挡着。她以为门轴也生了锈呢,使劲把门推开一看, 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挡门的是门后一些丛生的蒿草棵子,门一开,才把蒿草棵子往 两侧抿倒了。她抬眼往院子里看了看,院子里的蒿草棵子更密更深,几乎插不进脚 去。蒿草棵子已经枯萎,有的发白,有的发黑。枯萎了的蒿草棵子恐怕仍有半人深。 冬天蒿草棵子还这么深,在夏天青秆绿叶的时候,进去不埋住人才怪呢!因院子里 有椿树、桐树、柿子树,蒿草棵子里还落了不少枯叶,有的枯叶在草棵子上虚挂着, 有的在地上已经沤烂了,沤得斑斑驳驳,只剩下叶筋。往年家里有人住时,从未见 过院子里长蒿草棵子,也不知它们都在哪里埋伏着,人一离开,它们就得了势,长 得这么疯,把整个院子都占满了。婆婆叫着我的天爷,说家里离了人就是不行,蒿 子杂草都敢欺负你。他们家的房子是四间砖瓦房,三间堂屋连着一间灶屋。她踩着 蒿草棵子来到门口,一打开堂屋的门,一股长了白毛似的土腥味迎面扑来,呛得她 喉咙眼儿里直痒痒。地上、桌子上、椅子上,哪儿哪儿都积着厚厚一层尘土,她的 手往桌面上划,几道手指头印儿就显现出来。桌腿与桌底之间的斜角处结了灰色的 蜘蛛网,一只蜘蛛大概正在上网,在网上摘取胜利果实,门开处突然有人影晃进来, 蜘蛛吓得赶快躲到桌腿后面的暗影里去了。后墙上贴的中堂画松鹤图脱落下来,露 出后面裂纹的黄泥墙。松鹤图并没有完全脱落,斜坠着落下一半,上半张耷拉在下 半张上。松和鹤好像长时间没人照应也不行,老也见不到人,它们就把自己的脸遮 盖起来。婆婆又到灶屋里查看。掀开锅,锅生锈。拿起铲,铲生锈。灶屋里除了瓦 碗没有生锈,凡是沾铁的炊具都锈迹斑斑。放在案板上的那把菜刀,生锈生得像是 得了浮肿病,锈末子落在案板上,如爬了一层黄蚂蚁。她在矿上住了还不到一年, 家里就破败成这个样子,以后她要是三年两年不回来,说不定连房子都会塌。都说 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矿上那个家需要儿子顶,老家这个家也需要儿子顶,儿子一 不在,老家才成了这个样子啊!她一时不知从哪里收拾起,只觉得鼻子酸得紧,光 想掉泪。见丈夫拿起也生了锈的铁锨开始铲院子里的蒿草,她才从灶屋里提起水桶, 准备到压井那里压出一桶水来,把桌子、椅子等各处擦一遍再说。她把压井的手把 压了压,听见井筒里上下透气,探头一瞅,原来汲水用的胶皮碗子已经老化,开裂, 一压一冒气,哪里还能汲上来水。井里压不出水,她眼里的水却真的下来了,心中 叫道:我的娘哎,这哪里还像个家呢! 她和丈夫是过了春节才到矿上去的,就在十来个月之前,家里还干干净净,井 井有条,且充满生机。家里养的有鸡,有鸭,有羊,还有一条很忠实的看家狗。为 了到矿上陪儿媳,帮助儿媳照看小本,他们卖了鸡,卖了鸭,还狠狠心,把看家狗 也撇下了。曾有人建议他们把看家狗卖给宰狗的算了,两口子都舍不得。那天早上, 他们锁了院门往镇上的汽车站走,看家狗好像知道了主人这一走好长时间不会回来, 还知道了自己将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眼睛一直泪汪汪的。他们走走,看家狗跟跟。 他们再走走,看家狗再跟跟。直到他们上了长途汽车,回头看见看家狗还追着汽车 追了好一阵。这么长时间过去,看家狗肯定不在了。他们两口像是回避着,不提看 家狗的事,也不敢向邻居打听,看家狗后来到底怎么样了。矿上是婆婆的悲痛之地, 上次抱着儿子的骨灰从矿上回来后,她再也不想到矿上去,更不愿和儿媳同住,一 天都不愿意住。她心里有数,知道跟儿媳和解已不可能。儿媳恨她恨得鼻子不是鼻 子,脸不是脸,一见她就垂下眼皮,连看她一眼都不愿看,她甚至仿佛听得见儿媳 在肚子里咬牙切齿地骂她,最难听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到了矿上,她肯定要受 儿媳的气,吃儿媳的眼角子食。可是,为了保住她的孙子,保住苗家的根芽,她不 去又不行,只能忍气吞声,把牙咬碎往肚子里咽。临去矿上的前两天,她心里恐慌 得厉害,有一种离乡背井的感觉,还有一种扯断根子的感觉。她一再跟丈夫打退堂 鼓,让丈夫自己去矿上帮儿媳照看孙子,她一个人留下看家。丈夫说她是胡说,骂 她是放屁。她知道丈夫为什么骂她。一个不算老的老公爹,跟一个年轻的儿媳妇在 一起,总归不合适,容易让别人说闲话。她说不去,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就算丈 夫不骂她,她也不会让丈夫一个人到儿媳家里住,怕别人嚼舌头是一方面,另一方 面,说句心里话,她还真有点不放心。所以她还是跟丈夫一块儿去了,一去就把好 好的家丢搭成这个样子。 田玉华不认为这个家是她的家,只有矿上五层楼上的那个家,才是她的家。丈 夫苗壮壮去世之后,她更不愿意承认这个家跟她还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把这个家继 续强加给她,说成是她的家,都是无用的,只能让她在心里笑话。见院子里荒芜成 这个样子,她一点都不着急,好像还有点解气,心说:让你们对我不放心,屋里都 长满草才好呢,房子塌了才好呢。她连院门口都没进,抱着小;本就到后院的邻居 家里去了。后院住的是苗壮壮一个远房的堂哥,堂哥在新疆打工挣了钱,在老家盖 了一座两层小楼。堂哥现在仍在新疆打工,只有堂嫂带着两个孩子在家。这会儿两 个孩子也没在家,堂嫂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田玉华跟堂嫂说了几句话,堂嫂逗了 一会儿小本,田玉华便跟堂嫂一块儿看电视。小本不喜欢看电视,喜欢看奶,摸奶, 吃奶。妈妈一坐下来,他就揪着妈妈的衣服襟子往上掀。田玉华骂小本是奶鳖子, 掏出奶给小本吃。她一路没怎么给小本喂奶,奶水聚积起来,把两个奶胀得很大, 像两个新长成的葫芦头一样。小本一叼住奶头,就大口大口吃起来,能听见小本往 肚子里咽奶的咕咚声。堂嫂夸田玉华的奶还这么好,小本这小子真有福。田玉华把 苗家的孙子骂成鳖孙,说这鳖孙都一岁多了,还不好好吃饭,一叼住奶头子就不想 松嘴,不知道吃奶能吃到多大!田玉华又说:要不是我的奶皮实,他爸一死,他也 活不成。我要是那时候回了奶,不饿死也得把他丢搭死。要是依着他奶奶的意思, 我的奶水子早就—滴子都没有了。说起来田玉华对婆婆有气,不仅是因为婆婆说她 守不住寡,不同意分给她抚恤金,在此之前,婆媳两个就开始了较劲。因过度悲痛 婆婆在宾馆里哭得昏死过去两次,打过两次吊针。婆婆每次醒过来,都问田玉华在 哪里。婆婆有关心田玉华的意思,也想知道田玉华哭昏过没有,打没打吊针。当她 知道田玉华既没有哭昏,也没有打吊针,就有些失望,埋怨田玉华的悲痛程度不够, 哭得不够狠,跟她的儿子不是很连心。于是她又哭,哭得那些临时抽来的医生护士 都不敢离开她。在餐厅里吃饭也是,看着桌子上摆的大鱼大肉,七个碟子八个碗, 她坚持不吃,也不想让田玉华吃。见田玉华吃鸡吃鱼吃大肉,吃了稠的又喝稀的, 她肚子里的气就生得满满的,好像比吃了鸡鸭鱼肉的人肚子还满。矿上的安抚人员 劝她多少吃一点,保重身体要紧,这时她借机说话了:这满桌子的饭菜都是我儿子 的命换来的,吃菜就等于吃我儿子的命,我哪能吃得下呢?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 盯着田玉华。她以为她说了把饭菜跟她儿子的命联系起来的话,田玉华就会向她学 习,不再吃了,起码会把嘴收敛一点。不料田玉华照吃不误,不但一点都不收敛, 嘴好像越吃越大,腮帮子鼓得像个小包子一样。婆婆大概忍无可忍,说:小本他妈, 你慢点吃,小心噎着。她说得声音不大,但话里充满嘲讽。田玉华没有马上答话, 她嘴里正吃一块黄焖鱼,把鱼肉吃尽,把鱼刺吐到地上,才说:噎死我,我不活。 你养过儿子,我也正在养儿子,我要是不吃饭,不下奶,我儿子吃什么?不能因为 你的儿子死了,就不让我的儿子活!田玉华没噎着,倒把一口饭菜都没吃的婆婆噎 着了。是田玉华的话把婆婆噎着的,恐怕比鸡骨头鱼刺噎得都厉害,把婆婆噎得咽 不下去,吐不出来,直翻白眼。田玉华认为婆婆是自找的,不噎她一回两回她就不 把别人的脖子当脖子,还把别人的脖子当成猪大肠呢! 到了苗壮壮去世一周年那天,苗心刚带领全家去坟地里烧周年纸,果然没让田 玉华和小本戴孝,一切过程比去年举行葬礼时简化不少。今年的天气冷得比较早, 雨水又欠缺一些,麦苗长得比较瘦,还盖不住地皮。他们踏进麦苗地里往坟地走, 谁都不说话,仿佛苗壮壮已在地里等他们。苗壮壮的坟并没有埋在已形成坟群的苗 家祖坟的怀抱里,而是在祖坟南面三四丈远的地方,单独起了一个坟。这是因为, 苗壮壮死时还比较年轻,又是暴死,不是自然死亡,不能离祖坟太近。来到坟前, 婆婆把插着筷子的刀头肉、馒头、苹果等一应供品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在地上,点 燃了纸。公爹同时放响了鞭炮。田玉华抱着小本站在坟前看着。烧纸的蓝烟一起, 田玉华产生了一点幻觉,像是看见苗壮壮从坟里走出来了,苗壮壮一看见她和小本 就高兴得不得了,一下子把她和小本都抱了起来,在地上转圈儿。苗壮壮活着时的 确是这样,他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把她和小本抱一抱,他有使不完的力气。田玉华 觉得腿有些软,头有些发晕。公爹和婆婆都跟苗壮壮说了话,说是给苗壮壮送钱来 了,让苗壮壮起来拾钱吧。田玉华还没说话,但她眼里已涌满泪水。公爹指着坟堆, 让小本喊爸爸,并教小本:你就说我是小本,小本回来给爸爸送钱来了。小本不会 明白,大人指着一张相片让他喊爸爸,指着一个土堆,怎么还让他喊爸爸呢?到底 哪个才是爸爸呢?他大概不愿承认土堆是他的爸爸,就拒绝似的扭过脸去,把脸藏 在妈妈肩膀上。田玉华明白,公爹这是在催促她,让她跟苗壮壮说话。这个话免不 得,田玉华愿意说,她说:壮壮,我跟小本回来给你送钱来了,起来拾钱吧。矿上 给咱的,有钱,你千万别舍不得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多注意你的身体……田 玉华哽咽得说不下去,眼泪也哗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婆婆捡起一块土坷垃,把折叠 在一起的纸拨开,要让纸全部燃尽。拨着拨着,她往地上一坐,就哭了起来。婆婆 的委屈大概实在太多了,憋得实在受不住了,一哭就放开了喉咙,敞开了心肺,哭 得声音很大。她一边哭,一边诉,哭里有着丰富的内容。她把苗壮壮唤成我的小娇 儿,说千不该,万不该,娘的连心的小娇儿啊,你不该走这么早啊!你走了,娘的 日子咋过啊,娘还指望谁啊!你不知道娘受的是啥罪啊,娘活着还不如死了啊!她 转向埋怨老天爷,说老天爷呀,你咋不叫我死呢,咋不叫我替俺儿死呢,啊啊啊, 我的老天爷,我可是没法活了!田玉华见小本吓得小嘴一撇一撇,眼看要哭的样子, 赶紧让小本转过脸去,并抱着小本往旁边走了几步。她蹲下身子,掐了一根麦苗举 给小本看,借此转移小本的注意力。公爹说过,不让她和小本再哭,她不打算哭了, 也不让小本哭。小本没有哭出来,他的晶亮的眸子里映着一根绿色的麦苗。公爹劝 婆婆别哭了,说算了,你再哭,儿子也听不见了。就是把你哭死,谁可怜你呢!公 爹的口气狠狠的,一点都不柔软,不像是劝,像是在骂婆婆。婆婆大概听出了公爹 话后面的话,听出了他们两口子的共同语言,不由得悲上加悲,五内沸热,哭得更 加痛彻心肺。公爹拉住婆婆的一只胳膊,想把婆婆拉起来,他一拉,婆婆往下一堆, 没有任何效果。公爹说:你咋不识劝呢,这里又没有医生,没人给你打吊针,你要 是哭出个好歹来,罪还得你自己受。好了,起来吧。他从后面抱住婆婆的两个膀窝, 才把婆婆抱得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