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还真的停了,露出一丝笑意。梅一民也一脸灿烂,冲女人的儿媳妇拍着巴掌 喊,小凤给我们送太阳来了啊,欢迎欢迎。先让我泡杯龙井,享受一番孩子的孝心。 说着就把水杯伸给先掏茶叶的小凤。 小凤是那种勤快利索的女孩子,进门就挽袖子洗手,和面弄饺子馅。女人总是 首先关心她的孙子,我就想着该给孩子拆棉衣了,这件怕是小了,袖子底襟得续上 一寸呢,这裤子也短了。女人一件件翻着媳妇带来的衣服,像是摸着小孙子的脸颊, 一遍遍的没个够,眉宇间的温和变成了慈祥,让梅一民感到一点点陌生。 妈我买了新布,那是让你比样子的,不用续,现在谁还穿续的衣服呀,到学校 里让人笑话。媳妇手快嘴也快,一个人连擀皮带包馅,根本不让他俩插手。 饺子端上桌时媳妇突然喊了一句“爸”,把梅一民和女人喊愣在脚底。梅一民 听“叔”听惯了,乍一听脸上就露出点不好意思。 媳妇说,爸我跟您商量件事,这事妈可得听您的。您是一家之主嘛。 行,好闺女,什么事……我,为你做主。梅一民笑得哈哈哈,那个“爸”字还 是没有说出口。他心里的那点戒备又钻出来了。 其实还是你们二老的事,我是想让你们搬下去住,这不快冬天了吗,爸住惯了 有暖气的房子,在这儿怎么能行呢?要是关节炎犯了,就得不偿失了。 可这牲口怎么办?总不能也赶下去吧?再说,搬下去住哪儿呢?我不去。我把 炉子都买下了,隔天你姐夫送馒头就捎来,烟筒从里间通出去,暖和着呢。没有等 梅一民说话,女人就把儿媳妇堵了回去。 牲口这还不简单?到村里雇个人,一月二百块抢着干呢。爸在文苑小区不是有 房子吗?炉子哪里有暖气暖和,中了煤气怎么办?再说,这里不通电话看不成电视, 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去医院也不方便不是?住下去我们伺候起来多方便哪。你不知 道我这几天把电话都快打烂了,还以为你们出事了呢。爸最爱看戏,听说今年黄河 文化节光戏就安排了五台,全是梅花奖得主登台,我同事的妈妈还让我托爸弄票子 呢。再说,豆豆天天吵着问我要奶奶,我都被他吵烦了。 梅一民沉吟不语。 女人说,你只想着图自己方便,我几时指望过你们伺候?你也不想一想,这牛 呀羊呀的能放下吗?冬天没有青草本来就不好喂,雇人喂再不经心,我这工夫就白 费了,到时候拿啥还贷款?再说,文苑小区的房子是我能住的吗?那是市委领导住 的地方,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还出门不出门了?我们住回去了,贝贝她妈住 哪儿? 人家不是住别墅里吗?小凤说。 那也是人家贝贝姥姥的,不是她自个儿的。女人说。 你怎么就知道是贝贝姥姥的?我听人说就是她自己的,是怕爸要分她的才这样 说。妈老是为别人想,就不为爸打算。我知道爸喜欢清静,也就是爸这文化局长能 欣赏了这世外桃源,空气好,可冬天这背阴地方你们哪能受得了啊,下去住三个月, 明年春天再搬上来不就得了?等雪封了路,你就知道呆在这儿是什么滋味了。媳妇 放下筷子站起来,拿了湿毛巾小心地去擦沾在毛料裙子上的一点面粉,完了把毛巾 往脸盆里一扔,水就溅了出来,溅在了婆婆的鞋子上。 梅一民拿根牙签,慢慢地剔,看女人低头把吃剩的饺子一个一个往空盘子里夹, 对媳妇的建议根本不理睬,心里就有了说不出的感动。他真是没有想到女朋S 么希 望有一套自己的单元房,却从未对他的房子动过心思,看来自己的那点戒备是有点 小心眼了。于是站起来拍着小凤的肩膀,一遍遍地说,小风的孝顺我知道,小凤真 是个好孩子,我不怕冷,我喜欢这冷,你不知道,我年轻时候就喜欢围着小泥炉烤 红薯,喝那种酽酽的砖茶,唱着蒲剧,高兴了就跑到院子里去翻跟头。后来住进了 暖气房子,这情调就再也没有了。梅一民想说我和你妈将来会搬到文化局家属院那 套房子里去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提前做这个承诺。他知道小风现在是 租着房子。如果说出来小风现在就要搬进去,他怎么办? 爸不愧是搞文化的,还挺浪漫的嘛,怪不得你和妈会……小风的话说了半截就 咽回去了,后面的意思不说也明白。 梅一民突然就脸红了,这是年轻人对自己这件事的定义?浪漫?他有点尴尬地 喃喃自语,又笑了一声,是自嘲还是解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看到了小凤眼睛深处隐藏着的东西,那东西是从充满希望到变化成失望那 一瞬间暴露出来的,让他暗里一惊。 这天是进城洗澡的日子,因为下雨,这日子比平时推后了一礼拜,就让梅一民 感到浑身痒痒,像当年下乡回来长了虱子一样难受。一个夏天懒得往城里跑,就在 盆里凑合,浑身的毛孔都堵塞了。在热水里泡一个小时,让女人给搓搓背,就是莫 大的享受。那时候在家里最享受的就是女人的搓背,躺在浴缸里感受女人手指的那 种轻柔,那种细致,那种爱抚,那种无微不至,像母亲抚摸着怀里的婴儿一般,让 梅一民每一根肋骨都舒服,惬意,放松,每一个毛孔都兴奋,膨胀,激动。这哪里 是搓澡,女人是把他当了一件艺术品来珍惜来欣赏来爱护哇。那一刻,梅一民对妻 子所谓的习惯简直深恶痛绝。 妻子从不为他搓背,当然也不让他为她搓背,妻子只让母亲、女儿或者保姆搓 背。妻子严守着他们家的文明习惯,比如小声说话,比如咀嚼不出声,比如不能当 着异性赤身裸体,还有搓澡。包括夫妻这样的异性。那时梅一民为岳父搓背时就常 常想,如果自己和小舅子不在家时,岳母会为自己的丈夫搓背吗这样的问题。 有一次梅一民在妻子洗澡时打发女儿出去买烟,然后趁机走进浴室,那是他第 一次在灯光下看到妻子的裸体,妻子闭眼躺在浴缸里的姿态真是美丽无比啊,像是 西方的维纳斯。可惜他还没走到跟前,一只沐浴露的瓶子就砸在了脑袋上。无耻! 下流!肮脏!卑鄙!妻子的骂声像锥子一般直戳他的心,那种痛一点不亚于脑袋上 的疙瘩。 女儿买烟回来诧异地望着父亲时,梅一民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 去。 女人没有买双人间,她买了大间。叫个搓背的才两块钱,这一次就省十四块呢, 一个冬天省多少钱?你不是说现在要省着花吗?女人算账给他。 这账好算,双人间二十块,大间一人两块,加上搓澡一次省十四块,一礼拜洗 一次,一个冬天不就二百多吗?就这样洗上十年,才节约两千多块,值得吗? 可舒服多少钱一斤? 享受多少钱一斤? 情爱又多少钱一斤? 梅一民想说我一千五百块的月工资连洗个二十块的澡都不能?人家还桑拿呢。 梅一民还想说我就是想享受一下你的搓澡你不明白吗? 可他忍了忍。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为花钱与女人争执,那样就显得太小气了。 何况,如今要抠着钱过日子是他的倡导,这不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梅—民早就不习惯进大间洗澡了,像是看一屋子的肉体展览,鸡皮疙瘩层出不 穷,趴在皮肤上战栗。又像是进了屠宰车间,只差把肉挂在那一个个铁钩子上,排 队一般。 池子里泡着几个老头,泡好了的慢慢扒着池沿上来去莲蓬头下冲,鸭子一样蹒 跚。梅一民可不敢下去,这不是自己家里的木桶。 同志,咱俩互相帮助帮助,怎么样?省两块钱呢。 一个老头悄悄站在梅一民身后说,吓了他一跳。他的肋骨一根一根在胸前突起, 生殖器耷拉在两腿间,看不出颜色的搓澡巾捧在手里,对着梅一民,眉里眼里全是 讨好。 梅一民帮他搓着,看着垢泥翻卷下来,一条条布满发红的肉体,又从老头手里 接过不知在多少脊背上扫过的小笤帚,把那些东西扫在地上。听着老头情不自禁地 哼哼声,一种难以抑制的恶心泛起在心里。他堂堂梅局长,就因为走进了这样的浴 室,就给人当了一回义务搓澡工。他当然不会让他互相帮助,因为他不习惯,他不 想让自己的肉体在别人的目光中也产生自己刚才的感受。 梅一民选了靠窗口的莲蓬头,挤了半瓶沐浴露,还觉得老头的体味留在他的指 甲缝里。 搓澡工进来了,大声喊道,搓一个?两块钱买舒服,多划得来啊? 没有人应声,他悻悻地边走边嘟嚷,小气鬼。还特意看了梅一民一眼,仿佛说 我说的就是你呀。 梅一民草草揩干身体,他已经看到又一个老头拿着搓澡巾向他笑着走过来,他 逃一般冲出浴室,觉得自己非但没有洗浴后的爽快,反而浑身针刺一样别扭,肉体 上沾满了龌龊,连呼吸都不洁净。 女人已在院子里等他,一个熟人刚从桑拿室出来,红光满面地朝他打招呼,梅 局长怎么不在家里洗,跑这儿体验生活来了?哎,我听说市委领导们家里还有安桑 拿的,嫂夫人没安?看到女人,熟人又哈哈道,听说你最近在乡间别墅养病还带着 保姆,你老兄可真会享受生活啊,怪不得越来越年轻,简直就是倒着活呢,山里空 气好吧?赶明儿也给我介绍一个好的,我家都换三个保姆了。哎,那天我在高速公 路上看见你在爬护栏,咋,又找到长寿的新方法了? 熟人钻进车子后又摇下玻璃喊道,你的车子还没来?要不我捎你一段?反正也 不绕路。 看着车子绝尘而去,一种无名的火气顿时从梅一民胸中涌出:要是洗双人间, 哪会给那个老头搓背?不搓背哪会一遍遍地冲他的臭味儿?哪会耽误时间正好碰上 这熟人?哪会让他奚落一顿?你就知道省那十四块钱,钱是个什么东西?我才值那 么点钱吗?攒钱干什么?我一个月的工资洗你十年澡你知道不,你算不来这个账? 你是成心让我丢这个人! 女人傻在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