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每个城市都会有个美得不属于它的女子,比如林小丹。 日光下,树冠莫名壮大的射影拼凑成一幅立体抽象画,丝般的画卷上流过的是 我和军伟那一圈圈咿咿呀呀的车轮。仲夏闷热的天气对于此时的我们只是可有可无 的陪衬。强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乖顺地把眼眯上,只露出一线细缝用来看路、看 人。眉目和汗水纠结得变形,表情严肃得像是去送葬。前方四十五度角的军伟比我 要自在得多,他双手插进裤兜,一脚深,一脚浅地把玩着车镫,无所事事地张望路 两边同样也无精打采的行人和那些毫无生气随时都会倒闭的小店。 在去往林小丹姑妈家的路上,军伟买了一包烟,抽了四根,买了两瓶难喝的汽 水,分给我一瓶。他回了一个电话,留心看了录像厅今天的放映单,在拐弯处有人 热情又亲切地喊了他的小名。他们理所应当地拥抱,在将近半小时的叙旧中,他们 兴高采烈,唾沫横飞,完全遗忘我的存在,那包满满的烟,在军伟的手中迅速缩小, 不见。 插曲再精彩,它也只是插曲。尽管我们花费了多于往常两倍的时间,但我们终 究还是到达了终点站。 几幢旧楼已化成尘土,林小丹所住的那幢楼垂死地屹立在废墟中,忠贞得如同 明日黄花的老处女。 那棵古老的榕树成了唯一的风景,浓密的树荫掩盖了其他的不美好。 我先于军伟把车停放好在树下,系着衣扣,整理着头发,等着他的召唤。 你去吧。军伟把纸袋递向我,那里面装有林小丹曾送给他、他很珍惜的物品, 还有那封让他受伤的信。 不是说好一起去的吗,怎么?听到军伟突如其来的改变,我猝不及防地失声。 叫你去你就去,我不想见她。军伟蹲到树下,白色的袜子刺眼地显露在黑色的 皮鞋上。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就好像不是让我去还东西给林小丹而是去买包烟那么 简单。我提着纸袋踌躇不前,还在用眼神期盼军伟能按原定的计划进行。可是军伟 已点着了烟,摆着手示意我前行。 四楼左拐,西边那家。军伟出奇地平淡,你把东西给她就行,别多说,更别说 我。 虽然对他让我一人前去的决定深感不满,可我脸上却没有不悦的表情,只是觉 得他的变化过于突然和自私,不去考虑我的感受,我该如何尴尬而又唐突地面对已 和他没有关系的林小丹。 我遵循着军伟的嘱咐站到了四楼最西边的那扇门前。我没去敲门,因为门是敞 开的,只有一扇门帘隐约挡住了门里的景象。我鼓足勇气,怯声地叫林小丹的名字, 没有回应。我提高了声音再次叫她的名字,声音仍然很轻,像是怕把谁吵醒。我掐 着纸袋,徘徊着,转身离开,却听见慵懒的拖鞋声。林小丹拨开门帘,带着睡意问 是谁?我不说话,她看见紧张出汗的我有些惊讶却又很快恢复了矜持的平静。 有事吗?她绑着乱了的长发。 有东西给你。我把纸袋举到她的眼前。 干吗?林小丹警觉着并未接过去。 那谁让我给你的。我没有讲出军伟的名字。 进来吧。林小丹漠然欠过身,掩住门。 她说坐吧,我坐在了离门很近的椅子上。她走进里屋,留我坐在光线很差的客 厅。这房间拥挤得零乱,摆设陈旧却还算干净,可我没找到符合林小丹年龄的物品, 而林小丹的从容却又让我看不出她只是暂住在这里。 林小丹从里屋走出,怀中抱了一堆东西,倒在了我面前的桌上。我才看清那一 盘盘熟悉的磁带,一张张揉曲的照片,一个精美的日记本,一盒没有拆开的巧克力, 一条洗得很白的裙子。 都给他。林小丹带着怨气对我说。 我诧异地望着她,在她愤愤的眼中,我看见我无知的影子。我默不出声地把纸 袋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着,再打算把桌上那些曾经带给林小丹甜蜜的礼物装回军 伟给我的纸袋中。 你别拿出来,我不要。林小丹大声地制止我。 可是…… 我说我不要。林小丹厉声尖叫,她的愤怒把我吓倒。 我慌乱地把桌上所有的物品硬塞在早已饱和的纸袋里,纸袋臃肿地扭曲。我提 着沉重的纸袋转身想走,却又转回来。 这有封信…… 不看。林小丹头摇得很坚决。 我也没敢多说,狼狈地朝门口逃窜。 你等一下。林小丹快声地命令我。我回头,看到林小丹的嘴角狠狠地向上抽搐 着。 她在解上衣的扣子,从上到下,飞快地解着,两手按着衣角朝外张开,上衣滑 落在身后,耀眼的纯白膨胀着我的眼。 我迷失了,千万种声响混在一起,穿梭在我的耳边:我听见军伟酒醉后的情歌, 伤心的哭声,林小丹的小提琴声,摄人心魄的笑声。 我感到林小丹的呼唤,她说,你过来。我中了她的毒,催眠般地靠近她。我看 她向上眨动的睫毛,我不均匀的呼吸热浪般喷在她带笑的脸庞。手中的纸袋知趣地 向下落,繁乱的东西纷纷砸在坚硬的地面,支离破碎的响声震回了我那出壳的灵魂。 我平静下来,悬在身前的手软化地垂在腿边,我清醒地看见林小丹涌出眼眶, 滑落在嘴边的泪水。 林小丹在笑,林小丹在古怪地笑,林小丹古怪的笑穿透了我的眼睛,穿破了我 的知觉,穿得我千疮百孔,遍体鳞伤。残缺不齐的我站在林小丹回旋的笑声中,我 惊悚地看懂了林小丹冰冷的笑脸,看透她那勾魂摄魄的笑中藏匿的内容。浓烈的复 仇感从林小丹的眼,林小丹的嘴,林小丹的笑中,一滴一滴地渗透淤出,没过我的 眼,我的嘴,我的汗,没向我身后那未知莫测的门外。 林小丹射出的光影照亮了颤抖的军伟。我绝望地笑给站在门边的军伟。这样的 剧情讽刺得无懈可击。最初我只是个可笑的配角,而此刻我却已成为万人瞩目的主 角。我没有台词,也不用彩排。我的作用只是供人摆布的道具。 林小丹带着复仇后的快感挑衅般地扬头冲军伟冷笑。军伟缓缓地舒展开紧握的 拳头。他垂下头,干笑了几声,掏空后的背影冲动地奔出门外,炸开的门帘左右撞 击着。 我紧迫了出去,林小丹夺命的笑声一刀刀地杀在我火烫的后背。我只能拼命地 向前飞奔,只要回头,我就会死得很惨。 军伟急速晃动的身影让我惊慌,我连跑带蹦地下着楼,高声地向下喊着:军哥, 军哥。军伟根本不理会我,用比我还要快的速度跑下楼。在每个拐角处,我看到的 都是他稍纵即逝的侧脸。 在刺眼的日光中,军伟快步地冲向树下的单车。我知道这时的解释他是不会听 的,可还是拼命地跑向他,伸手拉他的肩:军哥,你误会了,我…… 滚开!咆哮的军伟像嗜血的野兽,他回身一拳把我砸倒。军伟在我眼中剧烈地 摇晃着,一切安静极了。他怒视着趴在地上的我,粗重的喘气声是我唯一听到的声 音。废墟上的拾荒者摘下草帽,扇着热风,指点着我们,互相说笑着。几个脑袋, 从窗户里探出,好奇地望向我和军伟,谩骂地起着哄。我委屈地仰视着军伟,他的 肩已不再抖,脸也平静了许多。他把手递向我,我愣了下,还是握住他的手,他用 力把我拉起。两个人紧挨在一起,谁也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把那封信给我。军伟低声说。 我取出没交给林小丹的信,军伟接过,一道道地撕碎,揉成纸团粗鲁地塞进我 的鼻中。军伟用拇指抹去我唇边的血,把剩余的碎片撒进风中。 那个未被我带走的纸袋从天而降,狠狠地摔落在我们身旁。那些爱的证物在重 重的关窗声中孤独地滚着。军伟失神地盯着碎在地上的刘德华,无力地笑了。 走吧,他低头开着车锁,沉沉地说。 我们的青春,在这个命中注定的下午彻底地死去了。 我埋着头骑在军伟车后,青春逝去的我们,连影子都那么哀伤。而那扇窗也不 再会有琴声飘出,有的只是挂在阳台上林小丹那白色的胸衣,傲视着我们木然地离 去。 那个荒诞的下午,至今都是让我不能接受的现实。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应该是林 小丹精心策划好的:她早已料到军伟会还她东西,也看到了我和军伟的到来。她断 定军伟会上楼偷听她和我对话,所以利用我报复军伟对她的伤害……当然,这只是 我凭空的猜测,毫无根据。至于林小丹和军伟之间还有过多少故事和细节,我不知 道,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从开始到结束,从年少轻狂到渐渐成熟。一路走来,多少 人像我一样幼稚地想去弄清楚青春的真相,而到头来却被青春诱人的外表拖着走。 那个夏天仓皇地过去,我没有在学校的录取榜上找到林小丹的名字。后来听说 她已回到属于她的小镇,不再读书,准备找工作,嫁人,育子,变老,等死。而我 的大哥张军伟,话也越来越少,沉默的忧郁。 秋天,我坐进了林小丹曾待过的教室读高三。高考的压力不容我再频繁地和军 伟相聚。我逃课去找过他几次,但都没见到他。三宝说:军伟每天早出晚归,几乎 不再和他们说话,看样子像是在外跟入学技术活。只是他这个样子让人怪不适应的, 有空你来和他好好聊聊,他爱见你,你的劝,他会听。我点头,看到桌上已落了一 层灰的刘德华的磁带,心中不好受的伤感。 军伟走得很突然。那天雨很大,他是在我上学的路上叫住了我,他剪短了头发, 伞下的他笑得很平淡。他说他明天就要去南方当兵了。这意外的消息让我震惊。我 问他怎么临走才告诉我?他轻摇着头,说这没什么好说的。我说晚上把大伙叫齐, 为你送行吧。军伟说不用,你安心地上课吧,我还有些事没办,再说,又不是不见 了,两三年就又回来了。 我们不再说话,陷入完完全全的沉默。最后,军伟给了我一个拥抱,说:去上 课吧,别迟到了。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明早我去车站送你。军伟边过着马路边 回头朝我摆手:再说吧,再说。 第二天早自习刚下,我就赶往车站。但遗憾的是没送成军伟。荒凉的站台上, 还残留着被雨打落的黄叶,而军伟坐凌晨的那趟专车,悄然离去。 我是我们三个人中最后一个离开小城的。军伟走后不久,胖子就去了南方打工。 我考上西部一个二流大学。临走的那天,我骑着孤独的单车向见证了我们成长的地 方告别。那间曾带给我们无限快乐的出租屋,现在也许又换了新的主人。不知墙上 帅气的刘德华有没有被人摘去?也不知那刻在墙角的情话和誓言是否还是那样的清 晰?初次遇见林小丹的榕树下依然有爱情在游荡,依然有倔犟的少年承受着致命的 忧伤。我点燃一根烟,坐到路边慢慢地抽着。在没有了军伟和胖子的日子里,我早 已习惯了一个人的孤单。我常常想他们想到笑。我想他们的笑,想他们说话的语气, 想曾和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里,那些经典的往事。我甚至感谢他们,感谢他们和我 一路走来,用另一种方式陪伴我一同成长。那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残酷到我的 父母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孩子彻底地背叛了他们的骄傲,他们眼中那一个个健康 的孩子是用另一种他们无法想象的方式蜕变成人。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北京。在北京混的这几年,浑浑噩噩,麻木得没有方向。 小心翼翼地认识了新的朋友,努力付出了许多,却又不知拥有的是不是最初想要的。 再没有像军伟那样的大哥带着我去做刻骨铭心的事情,也记不清已有多久没有听到 他爽朗的笑声,那醉了酒后的真心话。在现实过于残忍的压力下,我甚至渐渐淡忘 了多年没有联系的军伟。偶尔想起的只有他过马路时瑟瑟的背影,抽烟时微扬的嘴 角,忧郁的轮廓。 在拥挤的公车上昏沉睡去的上班族中,在繁华的街道用异地方言叫卖的小贩中, 在风雪中坚定毅然的保安和在酒醉后的深夜高唱情歌的打工人中……这一幕幕情景 都会让我很快地想起一个人,却又很快地把他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