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竟然会那么不堪回首!穿越时光的悠长隧道,自己依稀又回到了那年夏天 的午后。想—想,如果当年没有我们联手制造的那场恶作剧,没有那次致命的惊吓, 当然也没有我们对于食物那种近乎疯狂的贪欲以及对无辜者的不择手段,可能向葵 完全会是另外一种人生。向葵或者会像我们中的许多人一样坐在整洁舒适的办公室 里一边喝着飘香的茉莉花茶,一边慢条斯理地浏览当日的新闻早报,而向葵妈也可 能会被向葵接进城里过上十分幸福的晚年生活。 向葵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的语文老师坚持要把向葵这个名字改为向阳,因 为用土话叫他的名字听起来总是像鬼像鬼的。老师说万物要阳光,葵花向太阳,向 阳这名字又顺嘴又革命!老师当着学生说这段话的时候自鸣得意地扭着颈根。 其实,那时候村里经常放映一部叫《平原游击队》的战争片,里面就有个双枪 李向阳,向葵改名以后,多少让我们挤对过他一阵子。都说,向葵看你他妈瘦得跟 麻秆似的,你凭什么叫向阳!所以,轮到我们玩打仗的时候,向葵可就惨了,我们 另外选一个高个子的扮演威风凛凛的英雄李向阳,而向葵本人只有当汉奸和小鬼子 的份儿了。从那时候起,向葵的忧伤似乎与日俱增,他逐渐开始离群索居,我们玩 耍得起劲的时候他通常猫在很远的角落里观望。 有些事情说起来难免会有点神神怪怪的,向葵那次被从水里捞上来之后,大概 只剩下半条命了,突如其来的极度惊吓和恐惧使他从此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那时我们几个惊慌失措的坏小孩土拨鼠似的站在向葵家的院子里,因为一路跑 得太欢,每个人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上的热汗漫漶不清。 那时向葵妈正在自家的伙房里和面,我们已然闻出空气中十分诱人的味道。我 们的鼻子太灵了,就像一群馋嘴的狗或猫。向葵妈准备用粗稗子面掺上少许黑面粉 给向葵烙几张饼。稗子其实是西北田野间极其常见的一种野草,牛羊牲畜都喜欢吃 它。那些年地里的正经收成捉襟见肘,可稗子长势却蔚为壮观,稗子落下的籽有黄 米粒一般大小,去壳碾成粉末后可以跟面粉掺和在一起食用,味道虽然有些苦涩, 可聪明的母亲们会在里面加一些糖精葱花或几滴清油,这样烙成的饼—样让孩子们 吃得津津有味。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也经常给我烙这种稗子面的葱花饼,有时候她 还会想方设法地弄来香蒿菜末和在面里,吃起来就别有一番滋味。祖母笑眯眯地看 着我不顾饼热烫嘴地嚼着,嘴里咝咝溜溜叫唤着,她就说吃了稗子面馍馍,你可别 做败家子(这种说法大概源于败子和稗子谐音吧)。我当然不是什么败家子,可小 时候坏事情确实没有少做,自然也少不了这一次对向葵造成的精神和肉体上的伤害 ;事实上,这伤害已经蔓延到向葵妈的身上,也蔓延到从水中搭救出向葵的癞呱子 脸身上。 我相信有那么一刻,向葵妈根本没有弄明白我们在叽叽喳喳嚣嚷些什么。她站 在自家伙房门前,灰色的围裙扎在腰间,两只汗衫的袖子卷得老高,露出很白的两 截胳膊(向葵的肤色跟她很接近),她的双手沾满了面泥。但我感觉到她那探询的 眼神正在我们当中一遍遍搜索着,我知道她—定是在找她家向葵。尤其是,当她的 目光终于停留在我湿漉漉的脸面上时,我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就仿佛我们做的坏 事全被她发现,而我躲躲藏藏的目光几乎不敢再同她对视。 我的嘴角抽搐了几次,但我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 自己这样“守口如瓶”。我其实完全可以说出一切的。 你家向葵掉进渠里了! 不对!你家向葵是让那个癞呱子脸推进渠里的! 可他又把你家向葵背走了…… 我妈说那个白脸鬼专门吃孩子的小牛牛!还喝小孩的童子尿! …… 众人的表述就是这样杂乱无章。 我清楚地看见向葵妈愣怔了一下。她一把推开我们拔腿朝门外跑去的时候,她 沾满面泥的手正好碰触在我的脸上,我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突然被白色的蛇咬了一口, 脸颊有一丝微微的凉意,仿佛伤口正在慢慢往出溢血。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 并不是血,黏湿的稗子面泥颜色略有点发青,我凑近鼻孔闻着,觉得很香呢。 也许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残疾比不会说话更为痛苦的了。即便是雨果先生笔下那 个丑陋无比的卡西莫多也会对美貌绝伦的舞女艾斯美拉达尔说上一句最最简单而真 挚的“美”,而癞呱子脸却不能。他是个相貌丑陋的哑巴,什么也不能说,或者, 他根本什么也不想说吧,他住在队部的那些昏暗的日子里,我们甚至没有听见他像 别的哑巴那样哇哇乱叫过。 基于此,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向葵妈突然间闯进他那间又黑又矮的土窝棚里, 并以母狼般的凶狠的目光表达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极大愤怒时,他—定感到莫名其 妙,同时,为了不让眼前的女人目睹他那张阴森丑陋的脸面,他只有选择沉默并尽 量躲闪在窝棚里最黑暗的一隅。 向葵妈在表达了她必要的愤怒之后,立刻扑向平躺在一堆柴草中的赤着身体的 向葵,她把向葵抱起来便冲出了那间狗洞一样的窝棚。出来的时候她带着哭腔对窝 棚里的人说,你往后少碰我家向葵!这是我们所听到的这个女人发出的最愤怒最响 亮的声音。而此前和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她这样说过话。 那天傍晚吃过饭,我背着我们中的另外几个人悄悄地将向葵的衣裤鞋子送回去。 向葵妈坚决不让向葵出门,并把他反锁在屋里。向葵妈大概为了表示对我的感激, 她从伙房里拿出半块稗子面饼塞给我,她说这是给向葵烙下的,你也吃上一口。 我走出向葵家院子的时候,蓦然转过头,却看见向葵正趴在堂屋的窗户前,方 格子纸糊窗中央有一块小方玻璃,向葵整张脸都贴在那玻璃面上,神情显得非常哀 伤和虚弱,他的目光犹犹豫豫的,仿佛失去了看我一眼的勇气。 那块稗子面饼我终究没有舍得吃,不知为什么,一想起向葵妈和向葵的样子, 我就感到一阵心慌,竟忽然对美味的食物丧失了浓厚的兴趣。稗子面饼我一直揣在 衣兜里,后来是母亲清洗衣服的时候才从我的兜里面摸出来,它已经硬得像一块石 头了。母亲把它捣碎和在猪食里喂猪吃了。 向葵被癞呱子脸恶毒地推进渠里的事情很快在村里传开。那时人的脑子似乎都 是一根筋,谁也不愿意问个究竟,只是一味地指责癞呱子脸的居心叵测,有人甚至 认为他是个十分危险的间谍或国民党特务,而他丑陋的外表只不过是吸引别人注意 力的幌子,他是故意将脸弄成那样的(说这话时有人还提到了老戏里的苦肉计), 真正可怕的是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些家里尚有小孩子的母亲主动去队里找某个重要人物,她们希望癞呱子脸滚 得越远越好,省得她们整天为自己的孩子提心吊胆。 这年秋天,向葵光荣地坐在村小学校一年级的课堂里,双手服服帖帖背在身后, 他的坐姿非常拘谨,像是被捆绑着似的,脸上很少有快乐的时候。同学们也不怎么 爱跟他一起玩耍,他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孤独。 秋天的最后一些日子,癞呱子脸被指派去外面烧野炕了,这大概也是村里为了 消除民愤吧。队部的那间窝棚整天空着,看着更像一只狗洞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