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烧野炕,其实是一种制造农家肥的原始方法,那时候上头供应的化肥十分有限, 种庄稼自然离不开丰足的肥料,地里除了要上牲口圈和家家户户茅房里的积下的那 点粪土之外,每年秋后都要在地里大规模地“打炕”烧肥。 所谓的野炕,就是在地里临时搭摞起土坯台子,模样跟家里的土炕相似,最长 的大概有十来米长,台子里面设计有迂回通畅的烟路。烧野炕的人像在家里烧炕一 样往土坯台子下面填进大量的秫秸柴禾和骡马的粪便,然后点火烧炕,从炕洞里冒 出的浓烟遮天蔽日,整个萧瑟的田野顿时烟雾弥漫,甚至有股杀气腾腾的味道。 这种时候,每个生产队都在组织下面的人烧各自的野炕。所以,一眼望去,大 片大片的广袤土地都被浓厚的一层青烟所笼罩着,偶尔有一两只黑影在其间微微地 晃动着,大多是那些负责烧野炕的社员,又让你一时间分辨不清他们是在天上还是 在人间。 这样每日持续不断地烧上十天半个月,炕基本上就烧熟了,炕土便有了一定的 肥力,然后队上再组织社员们一起拆炕,炕拆了还要用榔头将那些早已熏得发黑发 焦的土坯块和炕面子全部打碎。这种使榔头敲坯块的活多半是由女人去完成的,女 人们手里一上一下抡着木榔头,嘴里不停地谝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闲传,用不了两天 工夫炕坯全部敲得粉碎了。可这并不算结束,接下来还得把这些肥土用锹瓷瓷实实 地垛积起来,垛得高高的,这叫焐肥,就是让肥土再充分发酵,直到来年春耕前使 用。于是,地里一时间鼓起来无数只圆圆的土丘,深秋的土地犹如一双双哺乳期女 人的胸脯顷刻间丰盈起来。 癞呱子脸整天在浓烟弥漫的田野里走来走去,仿佛是上帝派来的信使虔诚地守 护着这些看起来又像一座座寂寞的坟墓一样的野炕,不时地用他手中熏得漆黑的木 叉子朝炕洞里续填着秫秸柴禾。一道道闪耀的火光随着木叉子的来回运动越发肆虐 不羁,癞呱子脸整个身体都沐浴在跳动不休的火焰之中。当然,奔放的火光偶尔也 会十分鲜亮地映红他的脸,那些可怕的惨白似乎被火光倏忽消解了,使这个长时间 保持沉默的丑陋的鳏寡之人像是迎来了自己生命中某种意想不到的重要时刻。但他 也许并不觉得,他的生活注定是暗淡无光的,被火光照亮的脸庞也只是稍纵即逝的 一丝温暖。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埋头苦干才是他的生活全部内容和意义。他似乎必须 服从老天的这种安排。或者说他喜爱这样的安排。 有过一次落水的遭遇,向葵对水始终充满着巨大的恐惧。向葵妈拿着向葵的生 辰八字四处去占卜,他们说向葵五行中缺火,忌水。所以,向葵后来一直是个旱鸭 子,不会凫水,成为大伙儿嘲笑他的一个致命的把柄。一个乡村里出生的男孩子不 敢去耍水,事实上他已经严重脱离了群体,或被这个群体排斥在外。 向葵跟自己同龄的孩子越来越疏远了,总是一个人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像一只 迷失了群体的羊羔。其实,向葵自己开始喜欢沉浸于这种迷途之中了。这也许是一 种比较令人担心的状况。可向葵自己肯定不觉得。 向葵认干爹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年秋天。 实际上,给孩子们认干亲的方式在乡下十分普遍,大凡哪家的小孩生下来就多 病多灾的或是独生都要在附近寻一户人丁兴旺或比较投缘的人家作为这个孩子的干 亲,为的是庇佑孩子一生平安,长命百岁。像向葵这样的孤苗苗认个干爹是再正常 不过的事情了,队里很多人见了向葵妈的面都会不无怜恤地说,向葵妈你该早早地 给娃娃攀下个干亲才对。 但是,让人们始料不及的却是,放着好端端的一村人不认,向葵居然认了癞呱 子脸这样的一个外乡人做了干爹。这几乎成为当时一条极具杀伤力的爆炸性新闻。 据说,向葵妈是听从一个颇有名气的神婆子的话才这样做的。 我记得向葵认干爹那天天气很好,那是秋天里少有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队 部前面的一排整齐的钻天杨在秋风里摇晃着微微发着金光的叶子,叶子虽然变黄了, 却没有要凋落的意思,瓦蓝的天空因此透着几分怀旧的韵致。 癞呱子脸一早就被请到向葵家去了,很多人过节似的尾追了过去,想弄个究竟, 我们更是把这一切当作稀罕来看待。我们早早冲进向葵家的院子里,个个像癞皮狗 似的趴在他家的窗台上,久久不肯散去。两只腿脚空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玻 璃朝里面观瞧着,生怕错了某个重要的细节。 我们看见癞呱子脸人模狗样地坐在桌子的上岗子位置,神情还是那么的卑贱和 猥琐,眼神中闪动着忧郁和茫然的白光,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那 里。坐在他旁边的是队里几个重要人物和向葵妈的娘家人,他们有滋有味地抽烟或 啜着缸子里的热茶。 而向葵却独自一个人躲在里间屋的炕上,像一只被囚禁的兔子,面色惶惶的, 仿佛随时要吓得哭出声音来。当我们趴在窗户上向他招手叫喊的时候,他越发显得 惶悚无助了,最后他完全将自己的头脸掩埋在被垛中去了,好像村里即将出嫁的姑 娘似的,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向葵后来硬是让他妈从里间屋的炕上连拉带拽弄了出来,他当着很多人的面给 癞呱子脸行了大礼。向葵跪在地上磕头的时候他妈在旁边一个劲往下摁他的脑袋。 那种样子的确很滑稽。不管怎么说,向葵有了自己的干爹。这该算是一件好事情吧。 我后来一直认为,向葵认癞呱子脸当干爹并不是毫无理由的,毕竟人家救过他 一条命啊。也许还有另夕卜叶原因,在乡下小孩子多被唤作狗娃铁蛋之类的,人们 笃信贱命好活的说法,而向葵之所以认一个鳏寡卑微的人作干爹意思大概也在此吧。 可那时,我们没有一个人这样想过,至少我没有,我们除了有种幸灾乐祸的冲动和 快乐之外,更多是觉得向葵这家伙也许要倒大霉了。 癞呱子脸在外面烧野炕的那段日子里,向葵默默地承担了一个干儿子应尽的义 务,虽然他的默默付出很多情况下都是很无奈的。向葵妈也许出于怜悯,她总是想 方设法地从自己的口粮中挤出一些食物,和面的时候多(扌汇)一小勺面粉,焖干 饭的时候多下一把碎米,盛饭前总是预先留出一份,等向葵散学回来吃过饭,就嘱 咐向葵给在地里烧野炕的癞呱子脸送去。 后来向葵送饭的事情还是没有逃过我们的眼睛。那天傍晚我们跟踪了向葵去地 里给癞呱子脸送饭的全过程。向葵手里拎着他妈用蓝花格子围巾包裹好的饭碗独自 朝地里走去。那时天色已渐近昏黄,路边的杨树枝头上不时飘旋下来几片发红的叶 子,向葵细碎的脚步伴随着沙沙作响的树叶被践踏的声音在我们前面移动。向葵胳 膊上的力气很小,因此,他每走上一会儿就要将手里的东西更换到另一只手上,这 时我们便能清楚地听见碗碟之间发出的碰撞声响亮地从蓝花格子围巾中飞溅出来, 使我们不得不放慢脚步,生怕被向葵发觉。 很快,我们几个就跟随着向葵来到烟雾缭绕的地里,那些酷似一排排坟墓般的 野炕正在飘摇的青烟中静默着,它们的存在使秋天广袤无垠的土地变得更加萧瑟寂 寥,甚至有股凄凉的味道。 向葵在前面的行走也突然变得飘忽不定了,那些距离地面很近的一层薄薄的野 烟正在波浪似的微微浮动,它们宛若一缕悠长的青白的柔纱,随着暮晚的最后一丝 凉风在天地间柔柔弱弱地起伏萦绕着。有时候那层烟雾又突然停滞不动了,静默在 天地间了。唯有向葵嫩声嫩气喊叫干爹的声音,在空旷的田畴中回荡。 此时,我们看见癞呱子脸跟幽灵似的从一片浓烟中慢慢地钻出来,他的嘴里发 出十分喑哑的咳喘声。向葵一步步向他靠近。向葵大大的脑袋在野烟中轻轻地飘移 着,如同一只即将升空的气球那样轻盈。当然,我们无法看清向葵脸上的表情,我 们只是隐约觉得他从来没有这样轻快过,当他站在癞呱子脸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递给 对方的时候,我们看见癞呱子脸蹲下来用他那只惨白的手在向葵的头上亲密地抚摩 了一阵。那一刻我们都感到无比惊讶,甚至于目光都有点恍惚不定了。 说心里话,如今回想起这段往事,我不得不为向葵在癞呱子脸跟前所表现出的 从容和亲近而感到羞愧难当。 遗憾的是,自那以后向葵又重新成为大伙儿打击的对象,不论在什么时间,或 什么场合,见了面总要拿送饭这件事情来戏谑他一番。 向葵咋还不给你干爹送饭去? 干爹都要饿扁‘了,你还不快回家给我端羊肉面去! 向葵我的娃今黑我要去跟你和你妈睡一个炕头上…… 向葵就死活也不肯再去给癞呱子脸送饭去了,后来我们发现这项工作彻底由向 葵妈一手包揽了。向葵散了学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跑,好像屁股后面跟着一群恶狼。 他似乎越来越怕我们,这种怕仿佛是从一个人的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一如我们曾经 异常惧怕窝棚下面的那张惨白的癞呱子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