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二楼的校长室回到六楼的高三办公室,他听到许多上第二节课的老师还在拖 堂。他们根本就没让学生做眼保健操。再过两分钟,下堂课的上课铃声又会响起, 学生们连拉屎撒尿的时间也没有了。整个煤电一中,除了杨同光,没有不拖堂的。 这里似乎不是一所学校,而是追求极限利润的工厂。 数学教师陈子江拖堂最久,上第三节课的老师都站到教室门口去了,他才出来。 看着陈子江疲惫而满足的神情,杨同光的心里动了一下。 他感到奇怪。他想我怎么会动那一下呢,好像有些紧张似的! 可是他的确有些紧张。他觉得自己从来不去跟那些老师争时间,尽管现在还看 不出有人可以挤掉他的迹象,以后呢?这是很难说的。像去年,虽然他教的班级数 学成绩还是在全市拔尖,可跟前年相比,就少了许多绝对的优势。造成他丧失这种 优势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校的陈子江。陈子江在考前给他班上的学生押中了两道 很大的题目。杨同光暗自承认,自从去年高考过后,马校长对他就不像以前那样又 亲热又恭敬了。他的紧张就是这么来的…… 想那么多干啥呢,他对自己说,哪有那么严重呢! 今天上午杨同光没有课,但他不能离开办公室。这学校实行严格的坐班制。教 务处配备了特别的工作人员,什么事也不干,专门对教师考勤,从早自习开始到晚 自习结束,她都在教学大楼的几层楼之间走动,手里拿着一个考勤簿和一根笔,只 用两个符号(√和×)来记录自己工作的业绩。由于学校紧靠公路,持续不断的噪 音常常把门窗震得嘎吱作响,因此老师们上课的时候,习惯把前后门关上,这没关 系,考勤员会走到靠讲台的前门,贴着耳朵听,听见是谁在讲课,她就在那名字后 面画上√;如果老师没讲课,而是让学生做题,教室里自然就没有声音,这时候, 考勤员有权利将门推开,察看究竟。至于坐在办公室的老师,有时候免不了上厕所 去,为防备考勤员到来时自己正好蹲在厕所里,每个教师都自制了一张纸牌,上面 写着“厕所”二字,起身时将纸牌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自己办公桌的显眼处。如 果是女教师,考勤员会去厕所证实,如果是男教师,她会坐在那位子上等,等上几 分钟还不见回来,就毫不犹豫地在那名字后面画上×。只要被画上×,后果是相当 严重的,即使不被立即“动态”掉,也有好一番解释,甚至诅咒发誓,声泪俱下, 最后,不管你那天是不是肚子不好,在厕所蹲得久了些,扣当月奖金是最低的惩罚。 课已经备好,给学生布置的作业,也是让学生在课堂上完成而且评讲了,因此, 杨同光坐在办公室里几乎无所事事。看别的书吧,比如他喜欢的哲学,那是不行的。 那被称为不务正业。看哲学书不行,看超越了中学教学大纲的高等数学,包括那些 著名数学家的传记,同样不行。学校不是让你把学生教成数学家,而是要高考时拿 分数。有一次,杨同光在办公室读《康托传》,由于对这个为数学而疯的德国人既 敬仰又迷惑,他看得格外入神,因事找他的马校长,在他背后喊他数声他才听见了, 他把书合上,马校长有一眼没一眼地盯那书名,虽然封皮上标明了“数学大师传记 丛书”字样,马校长的神色还是十分尴尬。他好像抓住了杨同光的把柄,只是不好 说他而已。从那以后,杨同光在办公室里就什么书也不看,让光阴从脚底下流走, 让自己从青年变成中年,在柔软如绒的头发里,添上几根银丝。 每当这时候,他就抓心抓肺地想起上海的那所大学和关心他的数学家…… 他枯坐在办公室里,专心致志地等邱董事长的到来,为怎样给邱董事长或他秘 书说话,认真地打着腹稿。可是他实在太困了,脑子里像飘飞着许多闪亮的萤火虫, 猛然之间,萤火虫又全都死去了,世界一片黑暗。他发现,在他的面前,早就树起 了一堵巨大的屏障,这屏障有着坚实的血肉与骨骼,让他无法逾越。他真想睡一觉, 但他不能睡,要是上班时间被发现打瞌睡,以旷工论处。再说,要是他打瞌睡的时 候邱董事长突然来了,那成什么体统呢?他该作何解释呢?邱董事长把自己儿子交 给这样一个人,又怎么能放心呢? 邱董事长的儿子没来。过了好几天都没来。 赵新华倒是天天晚上回来的。大妈见她辛苦,总是少吃东西,也少喝水,这样 她晚上就不会起夜,就能够让赵新华回家睡个踏实觉。 赵新华回家的时候,杨同光往往还没有回。高三学生晚自习课上到十点四十, 教师也要守到这时候,而且要去监督学生上床就寝。杨同光回到家里,通常都过十 一点半。 往天杨同光回来的时候,疲惫不堪的赵新华已经睡了,可今天她没睡,她胸脯 大起大伏地等在那里。杨同光刚迈进屋子,她就把手里的茶盅扔到地上去了。杨同 光心里一紧,知道又将迎来一个不眠之夜。结婚没几年,赵新华就常常扔东西来发 泄她的忧伤和愤怒,每次这样,杨同光都只能睁着眼睛送走夜晚。他把摔扁的瓷盅 捡起来,将茶叶和黄不拉唧的水扫进垃圾桶,才正了正滑到鼻尖上的眼镜,走到赵 新华身边。他想说话,却不能说,也不敢说。 他知道肯定又是与钱有关的事。 的确如此。今天赵新华为钱的事受了羞辱。羞辱她的是一个护士。煤电公司职 工医院在北城公司总部旁边,里面的护士,大多是公司领导的孩子。羞辱她的护士 姓江,是财务处长的女儿。江护士今天上午九点左右进了病房,病房里住着四个人, 她把那三个人的药瓶都挂上了,就是不管大妈。她出去后,过了好一阵也不见来, 赵新华就去喊。公司领导的孩子,赵新华差不多没有不认识的,因此她喊得格外亲 切,她说小江,28床还没挂药。江护士那时候正跟两个同事闲聊,听到她的话,只 是瞟了她一眼,又继续聊。赵新华干干地吞了好几口唾沫,低三下四地又叫小江去 挂药。小江终于对她说话了,小江说28床早就欠费了!赵新华知道欠费,可她给高 院长打过招呼的,表示很快就会送钱来填窟窿。赵新华把这意思向小江说了,可小 江说,我们开的又不是救济医院!这话刺耳,也刺心,赵新华的嘴皮子像秋叶那样 抖了一阵,又强作笑颜补了一句,她说28床是煤电一中杨同光老师的大妈呀。她这 样说话,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丈夫名声很大,江护士四年前在煤电一中读过书,肯定 知道他。谁知江护士撇了撇嘴:我以为是皇太后呢!这句话她是低声对着两个同伴 说的,两个同伴并没回应她的嘲讽,而是怜悯地看了赵新华两眼。这让赵新华伤得 更深…… 杨同光不说话,可赵新华等着他说话。他不说话架就吵不起来,她的愤懑也就 无从发泄。 杨同光知道躲不过,终于说,啥事嘛。 赵新华这才大声武气地骂开了,一口一个肥婆娘。她骂的是江护士。江护士是 很胖,她当年读书时,享有不打扫教室卫生的特权,因为她胖得转不开身。赵新华 骂够了,才说事情的原委,说着说着,就哭了,边哭边说,边说边骂。 她说那肥婆娘那么大的胆子,肯定是高院长指使的,高院长真不是人,自己女 儿跟你杨同光学了大半年数学,一分钱不拿,送的礼品也全是过了期的烂渣货,到 头来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又不是赖账,我只不过是要缓些日子,而且他也是当着 我的面答应了的。 她说邱董事长为啥没把儿子送来呢?他不送来,未必你就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 你以为他让儿子跟你学数学就是他求你?不,是你求他!你不是那么聪明吗,你不 是差点就留在上海当教授吗,这么一个简单的理也翻不过来? 她说你杨同光聪明啥呀,外人说你聪明,那是只看到了你的皮,看不到你的骨, 你骨子里头是个百无一用的窝囊废! 赵新华骂杨同光的时候,最喜欢用的词就是窝囊废,可当初为了把这个“窝囊 废”抢到手,她在矿上闹出了很大的风波:她天天去找杨同光,但杨同光并不承认 自己在跟她谈恋爱,当有人给杨同光介绍女朋友的时候,她竟然躺到杨同光床上去, 赖着不起来!大家以为两人生米已做成了熟饭,也就不再多事了,只是骂赵新华不 要脸。她不怕骂,以这种方式让杨同光终于接受了她,她感到自豪。那正是难得的 理想主义时期,把文凭看得高于一切,杨同光读的大学是最好的,赵新华就为这个 自豪。可结婚后,她才觉得过日子与读好大学是没有必然联系的,杨同光除了比别 人更穷,实在无什么特别之处。后来出了那件事(数学家邀请杨同光去上海被他拒 绝),她的自豪感就彻底湮灭了。数学家的那封信,并没寄到子弟校,而是寄到总 公司,总公司又转到板凳山矿机关,落到了赵新华手里。赵新华看了信,激动得耳 根都在抖。她并非不知道杨同光当年的历史,也清楚杨同光拒绝留校的理由,可她 想,那时候的杨同光与她有什么关系?那时候的杨同光她根本就不认识,而这时候 的杨同光就不同了,既是她丈夫,也是他们儿子的父亲,因此就应该为他们母子未 来的命运负责。她兴奋得难以自持,当即就给机关许多人说了这消息,她的那些姐 妹全都跑来酸溜溜地祝贺她,说新华要从一个黑不溜秋的矿山妹变成风花雪月的上 海婆了。她心里产生了狂乱的梦想,当真把自己看成了上海婆。谁知结果竟是那样! 从那以后,赵新华就常常骂他是窝囊废…… 妻子一骂,杨同光就真是一副窝囊废的样子,拖着手,歪着脑袋站在那里,由 于头发太柔软,便死死地贴住头皮,看上去头发就是他的头皮,又薄又黄,有些地 方还白沙沙的。 赵新华说你总要放声屁呀! 他说明天,明天我给邱董事长打个电话。 明天是星期天呢,你知道他家里的电话吗? 杨同光老实承认,说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你除了当老黄牛,还能管什么用呢! 杨同光坐下来,小声说,我看知道了也不一定管用啊。当初高院长的女儿,不 也是你主动去拉来的吗,结果缓几天付医药费的面子也不给…… 赵新华气急败坏的,大声说,哼……你能看多远?你有多能耐?你大妈断了腿, 还是我找我爹妈借钱医治呢,要不是我爹妈,你大妈早就被赶出医院了,痛都痛死 了! 这倒是实话。当时大妈摔下去的时候,浑身的神经都痛,职工医院的医生来扶 她起来时,头发梢都碰不得。现在,只要一天不用药,她骨折的地方就红肿,就疼 痛不堪。 杨同光沉默一会儿说,大妈今天就没用药了? 用药?钱没一分,谁发善心给她用药?我去给人家拍手板,人家嫌吵人! 杨同光慢慢走到门边,换鞋。 大妈一整天没用药,晚上肯定睡不着觉,身边不能没有个人。 直到他把鞋子换好,赵新华才暴起一声:不要去了,我回来的时候,大妈都已 经睡了!今天我找我爸又送了三千过来,靠你,那老太婆就只有等死!爸爸说,这 是他最后三千块钱了,他在井下挖了四十年煤,本说挣点血汗钱养老的……我看你 拿啥还他! 接着又说,爸在井下得来的矽肺一直没好,虽说可以报一点账,但用药是有限 定的,真正起效的药,根本报不了账。——我看你拿啥还他! 杨同光弯着腰,抬起灰色的额头,说谢谢你新华……你爸爸的钱我会还的,你 放心。 赵新华说,我就是放不了心!又说,你不知道邱董事长的电话,就不知道问啊? 明天你找马校长的秘书问问,问到了就给他打过去。 杨同光没回答,把鞋带系好,开门出去了。 背后的屋子里,又发出几声脆响。是赵新华把那个摔扁的瓷盅再次扔到地上去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