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医院里很安静,大厅和病房的走廊上,都看不到一个人。没有了人的搅扰,医 院里那股特有的药味就越发的浓烈,浓得一块一块的,能用刀割下来。这药味倒给 人一种难以言传的宁静感。大妈病房的门虚掩着,杨同光轻轻推开,就看见了傍门 边的大妈。大妈的腿上还系着两块砖,但她矮小的身子却尽量往下缩,头都睡到床 中心来了,这样,那两块砖就一平一扁地搁到了地上,根本没起到牵引的作用。杨 同光看着床中心那一堆芦苇似的白发,在心里喊了声妈。他只能在心里把大妈叫妈, 有好多次他都提出改口,但大妈不同意,大妈说你把我叫了妈,你就会慢慢忘记自 己的妈,大妈说你的妈呀,是个好人!我跟你妈虽然是妯娌,却像亲姊妹一样。大 妈每每说到这里,就泪流满面地诅咒那场可恶的泥石流。杨同光的父母都死在四十 年前的那场泥石流中。 杨同光悄悄叫了几声妈,就踮着脚走到大妈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他的屁股刚一挨床,大妈立即条件反射似的,身子往上一耸,让那两块砖重新 吊起来。 由于用力过猛,大妈满脸的皱纹缩成一饼,嘴却大大地龇着。里面已不见一颗 牙齿。 杨同光明白了,那两块砖一定让大妈难受,但她不敢在赵新华面前把砖放在地 上,因为那是花钱的,放到地上就等于白花钱了。 大妈,杨同光揉了揉鼻子,细声说,你要是受不了,就像刚才那样睡吧。 大妈睁开了眼睛,说娃娃是你呀。又很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吊着吧,那是花钱 的呀。大妈的眼里丝毫没有睡眠的影子。 杨同光说大妈你是装睡? 大妈的脸舒展开了,说我也不是装,我是看新华累得可怜,就……装着睡了, 好让她回家去把脚打直了过个夜。又说,新华就是脾气大了些,可她人真是没说的, 你要对她好哦。 杨同光说我知道。 知道就好,大妈说。然后她突然悲戚起来,说娃娃呢,是我把你误了的…… 杨同光知道她又要提那件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事情。这些年,只要赵新华不在, 大妈就要说起那件事情。当时,上海那位数学家来信邀请杨同光的时候,杨同光实 在太想离开矿山重返上海,他分明知道大妈的身体比他刚毕业时更差,天气一变, 她的腰就痛得像扁担在砍,但他还是回到后山的家里,征求大妈的意见。大妈反应 的剧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本是平心静气地在剁洋芋,听了他的话,立即将铡 刀一扔,扶住自己的腰,痛得哎哟连天,大汗淋漓!她说你走吧,你走!我反正都 是快死的人,你管我做啥呢!他什么都明白了,大妈是不让他走。他把老师那封信 在贴心的地方揣了半个月才回复,信笺上留下了斑斑泪痕。 这件事赵新华并不知道。她只明白杨同光拒绝去上海是因为大妈,并不知道杨 同光还去征求过大妈的意见。杨同光多次告诫大妈:你不要在新华面前提这件事, 否则,她会恨你的…… 大妈又说,娃娃呢,是我把你误了的!大妈悲伤的调子,穿胸透骨。 杨同光拦住她说,那不怪你,那是我自愿的!你不要再说那事好不好? 大妈知道杨同光说的是假话,甚至是气话,心里越发的疼痛和愧悔。作为母亲, 她分明感觉到,这些年来,虽然同光受着上上下下的尊敬,可是他过得一点也不快 乐。 她掬了几下瘪瘪的腮帮,好,我不说了……我在医院躺这么久了,你哪来那么 多钱给我治病?到底花出去了多少钱?听她说——大妈指了指一个像拉锯一样打着 鼾的病友——吊这两块砖砣砣一天都是好几十呢! 这证明,赵新华还从来没在大妈面前抱怨过钱的事。 杨同光说你自己安心休养,钱的事你别管。 我咋能不管?都把钱花在我这个老不中用的身上了,你儿子读书咋办? 杨同光说我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大妈不再言声。人老了,许多事情,真叫你管你也管不了。她的眼神沉得很深, 沉到了过去的岁月里。那时候,她还是山里一个年轻妇人,矮小羸弱的身躯后面, 拖着四个孩子。杨同光的堂哥堂姐,年龄相差都只有一岁,最小的那个只比杨同光 大两岁,四个孩子就像四只雏鸟,成天对着大妈嗷嗷待哺,大妈是怎样熬过来的, 杨同光并不十分清楚,他只记得,当他晚上饿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常常听见大妈房 间里传出微弱的声音,像呻唤,又像叹息。这声音让他害怕,加上饿,就哭。他一 哭,另外三个也跟着哭。他们同样饿得睡不着。整个村落里只有他们的哭声,连狗 也不叫。这时候,大妈总是无可奈何地怒骂着,慢慢起床,接着听到她揭开泡菜坛 子的声音,接着闻到了一股质地饱满的酸辣气息。大妈摸出一片泡青菜,走到他们 床前,一绺一绺地撕,撕成四份,再喂进他们嘴里。大妈说,快吃,吃了睡!泡青 菜也是粮食,吃了那么一绺,果然就不饿了,几个人就安静了。大妈回到隔壁的屋 子里去,立即传过来她咂手指的声音。她的手指上沾着盐水,她在舔那盐水。 后来,杨同光大些了,饿得再狠晚上也不哭。他已经明确知道自己的父母死了, 他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大妈,要是大妈不喜欢他,就会把他扔掉,让山上的野狗掏 空。有段日子,杨同光觉得大妈真是想扔掉他的,因为她总是莫名其妙地一把拽住 杨同光的手,泪水说来就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摇得风快。这么摇上好一阵, 她才把手松开,按着自己的胸口,哑声哑气地说,娃,捡柴去。大妈又给他派活了, 证明不会扔他,杨同光才从恐惧的泥沼里爬出来,拿着小弯刀上山。不管干什么活, 他都力图于得最好,后来读书,也要读到最好。他以这种方式让大妈宽心,为自己 留住一个家。他的堂哥堂姐都是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而他却一直念到了大学,没 有别的原因,就因为他的成绩太出色了,大妈说,这么好的成绩不读,可惜!她的 理由就这么简单,而她却为这简单的理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上中学后,堂哥堂 姐明显对他读书有了意见,堂姐甚至撕了他的书本来做鞋样,但大妈就怕他“可惜”, 呵斥自己的儿女,照样送杨同光上学。大妈白天种地,晚上去矿上做选煤工攒书学 费。所谓选煤工,就是站在离井口不远的地方,将传输带或矿车从井下送出的煤做 第一道筛选,捡出其中的矸石;矿上缺人手,加上这活又单调又艰苦,就让矿工家 属和附近的农民去做。大妈一站就是大半夜,一双手磨得稀烂,流出的血把手上的 煤灰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壑,大冬天里,回来也把腿伸进凉水里消肿;而且她每次 回来都不是打空手,她带着一个篓子去,将矸石背回家,用锤子敲打,把其中含着 的一丝丝儿煤剔出来,积攒到一定数量了,就背到十五里外的乡场上去卖掉。到他 念高中时,堂哥堂姐都到了婚嫁的年龄,而家里的全部精力,还放在杨同光身上呢。 当大堂哥的未婚妻因为大妈家的穷困退了亲,三兄妹对大妈终于产生了恨,说杨同 光才是你生的,我们三个都是你从矸石山捡回来的!杨同光刚上大学,他们全都去 了新疆,出去就没回来过,信也很少有。这几年,干脆就没有一封信。他们说反正 杨同光才是你的亲儿子,你也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就让杨同光为你养老送终吧…… 此时,杨同光坐在大妈的病床边,把手伸进被盖,握住大妈干枯僵硬的五指。 他知道,大妈多么盼望他远走高飞,当时之所以那么决绝地不同意他去上海,是因 为她太孤独了,她害怕杨同光一走,就没有一个儿女再认她了。同时杨同光也清楚, 他欠大妈最多的,就是恶化了她和自己儿女的关系。这是他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 妈虽然嘴上不说,可她心里的疼痛,时时处处都能触摸到。只要她空下来,就常常 望着她想象的方向发呆;那个想象的方向就是她儿女们讨生活的地方。每当杨同光 拿回一封信,她的眼睛都希望从杨同光的神情中剜出她渴望的内容,杨同光把信放 下,并没给她说什么,她一有机会,就偷偷去摩挲那封信。有好多次,杨同光都想 对她撒谎,说那是堂哥堂姐写来的,但他知道,尽管大妈不识一个字,心里却是敞 亮的,他不能这样欺骗她。 大妈又闭上了眼睛,轻重不一地呼吸着病房里暖烘烘的空气。 她一定又在舔食自己心灵上那块溃烂的伤口。 时光慢慢流走,大妈的手指松软下来,睡了过去。 杨同光站起身,揭开大妈脚头的被盖,他发现,大妈的左腿已经缩短了至少一 寸。 空气越来越辛辣。新州市就是这样,越往早晨走,空气反而越变越辣。辛辣味 还没凝聚到最坚硬的时候,赵新华就来了。她的眼睛红肿得那么厉害,眉毛也像是 肿的。昨夜里,她不知独自伤心成啥样了。 杨同光把她手里提的菜接过来,又把她敞开的外套往拢合了一下,说你这么早 来做啥? 你要赶回去上课,我不来咋行? 每次吵过架之后,只要赵新华自己想过来了,她的声音里就总是带着嘶哑的柔 和。而且,她会尽自己的全部努力,来表达她对丈夫的关怀;虽然骂他是窝囊废, 可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他的妻子,他们的关系如此简单又如此深厚。 杨同光蹲下去择菜,可赵新华不让他择,赵新华说你自己走吧。赵新华说菜汤 已经做好了,盖在锅里的,馒头回去自己热。 杨同光站起来,说那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