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外面只有稀薄的晨光,地上却亮汪汪的。昨夜的某一个时刻下过雨了。 反正时间还早,杨同光不想从公路上回去,想走小路新鲜新鲜。 沿通向院区背后的巷道插下去,就是傍农田的土路。土路上湿洇洇的,荒草伏 地,证明昨晚上的雨并不小。杨同光掐着时间,步子不紧不慢。在他的身前,天光 春花似的次第开放。当他穿过一片青纱帐,天就大亮了。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有 一孔被野花环抱的砖窑,窑边立着一老一少两个农人和一匹个子很小的栗色马,彼 此都在高天之下静默着。农人把赤红的砖块往马背上放,马的腰一寸一寸地往下塌, 塌成绷紧的弓弦,农人才喊一声:驾!这是吆喝牛的声音。新州本不产马,最近几 年,老有人从外地带了马来,便宜出售。在不产马的新州,人们总是把马当牛来使 唤的。马独自往窑后面的土丘上爬去。马识路,不要人赶。土丘是石骨子陡坡,夜 雨将表皮的土层咬松了,蹄子一碰就打滑,栗色马前蹄几次跪地,差点从高丘上摔 下来。可两个农人无精打采,连看也没看它一眼。杨同光站住脚,目光死死地咬住 它,好像觉得自己的目光能够帮助它使上劲。马上了半坡,喘息声带着咄咄逼人的 金属味儿。半坡路面更陡,天光将它切割成一堵墙。底下的人看不见路,只有马在 墙面上趔趄而行,肋骨在皮肤底下滚动的线条,清晰可见。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可 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聚积在了马身上,马正在融化,它身上的砖也在融化,热气蒸腾。 马的嘴角,挂着一串刺目的白沫子,随着马头上下颠动,白沫子不断加长。 杨同光把目光收回来,迟疑片刻,问老农说,路那么难走,为啥不少放几匹砖? 老农奇怪地看他一眼,很不理解地嘟囔道:我把它买来,好草好料喂它,不就是让 它卖力气的! 杨同光想想也是呀,无言以对,低头离开了。 他很后悔走了这条路。 煤电一中的高三没有周末,整个新州城的学校都如此。与平时不同的是,这两 天职员不上班,没课的教师也可以不坐班。杨同光星期天的课安排在上午二、三节, 第一堂课的上课铃声响了,他便从家里往办公室走。他家住在五楼,下了两层,也 就是到了三楼的时候,他停住了。这里住着马校长的秘书小苟。小苟虽还是个没谈 朋友的小女子,可因为她是校长秘书,更因为她是公司组织部长的女儿,也跟招牌 教师杨同光一样,享受着中层干部的住房待遇。杨同光几次弯起手指,想敲门,可 都没有敲。今天小苟不上班,多半还没起来呢,你这么早把人家闹醒,就为了问邱 董事长的电话?虽然小苟不像江护士,小苟对人谦和,一点没有组织部长千金的架 子,可你自己得知趣。上了课再来找她吧,杨同光想。于是他继续往楼下走。走了 几步,他又想,万一我下课后她已回北城的父母家了呢?不会吧……说不定,她昨 天晚上就回去了……即使今天找不到她,明天找她也是可以的吧,反正邱董事长星 期天也要休息呢,你总不能在人家的休息日打搅人家,装着问他儿子的事,内心却 是希望他帮忙……杨同光这么想来想去,就走到教学楼门口了。那个守门的老校工 给他打招呼,他才明白自己走了这么远。那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他在心里咒骂自己:杨同光啊杨同光,你真是窝囊废啊,赵新华一点也没冤枉 你呀! 课上完了,杨同光正要回去,可有好几个老师来向他请教问题。由于教师间彼 此设防,大家从不互相请教,这个问题你分明不懂,而且你分明知道我懂,但你不 会向我请教。那不仅是掉价的事,也是冒风险的事:只要你向我请教了,我就会到 处宣扬,说某某水平低,那个问题简单得我的学生也会,他还向我请教呢!这样的 话传到教务主任耳朵里,传到校长耳朵里,他们就会在你身上多放一双眼睛,挑你 的刺,找你的麻烦,麻烦找多了,你也就由行变为不行了,到头来被“动态”掉, 我自然而然就少去了一个竞争对手。唯有向杨同光请教不掉价,也不冒风险。无论 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找他请教时他从不故作谦虚,拿到问题就说,当你的表情告 诉他“我已经懂了”,他立即住嘴,决不炫耀似的多说一句。 直到第四节课的后半程,才没人来请教了,杨同光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了,否 则小苟就真的回了北城。他将东西往办公桌里收捡的时候,竟然迷迷糊糊的,像立 即就会睡过去。正这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吃了一惊,以为是考勤员呢,结 果是办公室的同事。 同事看见杨同光眼白上的红筋绞成了绳,说杨老师你没休息好。杨同光说是。 他说杨老师我想请教个问题,杨同光说什么问题翟老师你快说吧。其实他请教问题 是假,他是趁其他老师都不在办公室的机会,有话跟杨同光说。他说杨老师,邱董 为啥请了陈子江当他儿子的家教呢?我早些天就听赵新华说,邱董不是请的你吗? 杨同光彻底清醒了,说,啊?同事来了劲儿,说你不知道?邱董请陈子江为他儿子 补数学了!杨同光说,是吗?同事说错不了,陈子江太卑鄙了,为了当邱董儿子的 家教,他给邱董送了好多礼!杨同光回不过神,说不会吧,他当邱董儿子的家教, 为啥还倒过去给邱董送礼?同事又神秘又体己地碰了一下杨同光的胳膊,这你还不 明白?只要给邱董的儿子当了家教,就永远不会被“动态”掉啊!这不是邱董求陈 子江,是陈子江求他呀! 杨同光想起妻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同事又说,陈子江做得太卑鄙了。 杨同光说这也说不上……这有什么卑鄙的呢? 这是他的内心话。他只是觉得可怜,并不卑鄙。陈子江只有三十八岁,比杨同 光年轻了六岁,极其好学,他是向杨同光请教最多的一个,十多分钟前,他还来请 教过一道代数题的解法;他并非不会解,而是要找到最便捷的道路。每次向杨同光 请教后,他都下去做详细记录和分析,根据杨同光的思路,举一反三,写成了篇《 一题百解》的论文,发表在省报教育版上,并因此评上了高级职称。正因为他有这 本事,邱董才可能把儿子交给他。说白了,就算他给邱董送天下最好的礼,邱董也 不会抵押儿子的前途。 这样一位优秀教师,也需要采用如此手段为自己寻找保护伞,让杨同光心酸。 不仅仅是心酸,几天前偷偷涌起的那种紧张感,此时变得格外尖锐,鹰爪一样 抓住他。 同事又说话了,同事说,陈子江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会押题嘛。 杨同光说也不光是这样,他确实有自己的一套。 同事很惊讶地望着杨同光。他觉得杨同光今天是怎么了?人家在想方设法地把 你撬翻,要顶替你占据数学科的头把交椅,你还在为他辩护!同事激动起来,双手 比画着,正要为杨同光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却被杨同光很不客气地顶住了:别说 了,我不想听那些话! 之后他站起身,摇晃着竹竿似的背影,走出了办公室。 那天赵新华早早地在医院里给大妈弄了晚饭,就回家来了。进屋后,看到儿子 在客厅的餐桌上做作业,知道这个时段的家教学生已经离去。这让她心里好受些。 每天都是别人的孩子占据那个餐桌学习,自己的儿子回家来等饭,如果别人的孩子 没离开,他便只能可怜兮兮地躲到窄小得转不过身来的阳台上去,很长时间悄无声 息,也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怄气。赵新华把儿子翻卷的衣领理顺了,说乖儿,饿 了没?儿子摇了摇头。赵新华说爸爸呢?儿子指了指厨房。赵新华进厨房去了,看 到杨同光正切萝卜片;由于近视,个子又高,杨同光的腰弯得很深,脸都快贴到菜 板上去了,那样子不是在切萝卜,而是在解剖萝卜的尸体。赵新华洗了手,就去接 刀柄,说,我来吧。她这么早回来,就是想给丈夫和儿子做顿饭的。 杨同光把刀给她。菜板上立时响起密实均匀的声音。这种声音比歌声动人,它 凝聚的是一个女人对家的理解,是二十年共同生活的时光。赵新华让刀自动地游走 着,把头转过来,问身后的杨同光:你不是说要给邱董事长打电话吗,究竟打没打? 杨同光的心里正盘踞着一条毒蛇。上午听同事说了那些话,那条毒蛇就潜伏进 了他的身体。他当时说陈子江不卑鄙,现在他觉得,陈子江简直卑鄙透顶!还有邱 董事长,你既然让秘书打电话说要把儿子送来,后来送给别人了,总得打声招呼吧, 总不能因为自己是个领导,就把做人的基本礼节也不要了吧! 赵新华的那句话,无异于一根惹是生非的棍棒,把那条盘踞着的蛇捅了一下, 蛇受了刺激,脖子挺立起来,飕飕地吐着信子,乳白色的毒液,从牙根下嗞嗞地冒 出来。 杨同光说用不着打了,他前几天就把儿子送到陈子江手里去了! 赵新华歇了手,傻了。她说这是真的? 杨同光没正面回答她,而是冷冰冰地问,你给多少人说过邱董事长要找我的? 其实根本不需要问杨同光就会知道,这学校的每一个人,赵新华几乎都说过了, 尽管她在请假服侍大妈,但她找得出机会的。以往,分明是她主动去叫某个领导送 孩子来,人还没到,她却已走入人群,先叹息一声,紧接着说:某某又让同光给他 娃娃当家教,已经收那么多了,同光哪里忙得过来呀。这时候,人家就会笑着对她 说,谁叫杨老师是杨老师嘛!有的还说,我本来想请杨老师给我们娃娃辅导一下, 可哪里敢讲这话呀,再说娃娃也不敢去,全是官家少爷官家小姐,去了不把他自卑 死才怪!有啥办法呢,自己的爹妈不争气,当不了官!赵新华听到这些话,总是哈 哈哈笑,说你说些啥呀,我们同光还不是个平头百姓…… 见赵新华木呆呆的,眼睛也不眨,杨同光说,我问你呢,你到底给多少人说过? 这有什么关系啊?赵新华的声音近乎绝望,未必他不让你教他儿子,是因为我? 杨同光狠狠地把他藤条似的胳膊甩了一下,脸青面黑地说,你就这贱德性! 赵新华脸上黄黄的肌肉疯狂地抽搐了几下。她知道自己贱,她父亲是钻洞子的, 母亲当了一辈子家属,几十年来,都住在肮脏狭窄的平房里,母亲常常穿着大侉侉 的衣服,站在平房外的土坡上骂人。谁也不知道她骂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骂。骂 得口起白沫了,她就在地上到处瞅,瞅见别人扔下的一截烟屁股,就捡起来抽,抽 了又骂。很多人都说母亲是疯子,其实她不是疯子,她只是穷怕了,贱怕了,也为 丈夫的安危担心怕了。小时候,赵新华去学校读书,不敢跟矿领导的孩子说一句话, 矿领导的孩子欺负了她,她也不敢给老师告状,只是回来在母亲面前诉委屈。母亲 听她说完,往往是下死手抽她几个耳光,说他打你,你就不知道还手?打不赢他, 老子咬也要咬几口么!可紧接着,母亲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宝贝,不要去惹 那些人,你惹不起那些人,你今后躲着他们就行了。说罢母亲就伤心落泪。 正因为知道自己贱,读了名牌大学的杨同光分到矿上后,她才剥下一个少女的 面子,赖在他床上耍横,来到煤电一中,也才想方设法去拉当官的孩子来家里跟杨 同光学数学…… 可是,就算她贱得连狗也不如,也不该由丈夫来这样骂她呀。 她愣住了。目光里充满伤感的疑惑。 杨同光说,你以为把邱董事长的儿子拉来,你赵新华就跟着升天了? 她终于说话了,她说你自己没本事,被人看不起,就找婆娘出气?你真能干啊 杨同光! 要是以往,谁对杨同光说这样的话他都无所谓的,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的杨 同光非常脆弱。一个脆弱的人,常常也是一个刻毒的人。他说我要谁看得起?姓邱 的看得起我我就是人,姓邱的看不起我我就不是人了?他说你赵新华看不起我,你 可以去找你看得起的人啦!今天去,明天去,随你的便! 厨房里静了下来。像潜入深水时的那种静,带着陌生的恐惧感。 恐惧感在不断地加深,因而冲破水皮时的响动也就更加惊心动魄。 赵新华还握着刀柄呢,她把刀高高地扬起,一刀剁在菜板上。接着是尖叫,是 大骂。什么话都骂。同时,她把切好的菜全都扔到了地上。 二十年来,杨同光总是让着她的,今天他丝毫不让,她骂什么,他就回什么。 她把菜扔到地上,他就把高压锅里做熟的饭舀出来,也扔到地上。 厨房里闹得呜喧喧的,可他们在客厅做作业的儿子,却纹丝不动。在他十八年 的生命历程中,大多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度过,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吵得这么厉害。 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按道理已经有能力去规劝一下父母了,但是,沉重的学业负 担,使他像许多孩子一样,丧失了处理生活问题的基本能力,他只是望着厨房,打 着哆嗦。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就戴上了眼镜,脸小镜框大,看上去就只剩下一 双惊恐的眼睛…… 好一阵过去,厨房里两个吵架的大人,才终于停歇。 但都没有出来。 他们似乎知道外面有那么一双让他们不敢面对的眼睛。 还有二十分钟就上晚自习课了,杨同光才从橱柜里拖出一个铝钵,下楼去了学 校食堂。 他给儿子打了一钵饭。 赵新华跪在厨房的地板上,将饭粒和萝卜片捡进碗里,一遍一遍地清洗。泪水 顺着她发黄的脸颊往下流,流进碗里去。碗里不知是泪多还是水多。她把萝卜片洗 好了,再切成丝,用盐漤了,端到儿子面前。自从大妈住院过后,她就很少给儿子 弄饭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