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两天之后,大妈就从医院抬了回来。实在没钱了,待不下去了。赵新华去找高 院长宽限些日子,说学校在研究解决经费,但高院长避而不见,一个副院长接待了 她,那副院长说等钱到手再送来也行嘛,反正又不远。幸好抬了回来,因为马校长 在校门口看见大妈被抬回来的时候,还走过来问了几句话,却没说半句解决钱的事。 他仿佛压根就忘记了那件事。 大妈被抬回家的次日,是高院长的女儿高倩来杨同光家学习的日子。晚上六点 半钟,杨同光下班不一会儿,高倩就来了。每周的这一天,她都利用放下午学和上 晚自习之间的这段时间,跟杨同光学数学。高院长的女儿和邱董事长的儿子一样, 都在新州高级中学读书,一周七天,有三天都要“跑”家教,除杨同光这里,她还 找了人学作文、学书法,星期天,她更是清早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去这家艺术宫 学了舞蹈,又急急忙忙地赶车,去那家培训部学古筝、学英语,她像赶场子似的, 早晨和中午两顿饭,都是去路边店里买便餐。现在,她都是初中二年级的孩子了, 身体却像摊开的饼,眼里满是成人的焦虑。 身体的青春迟早会来,然而心灵的青春,还会来吗? 门开着,高倩站在门口喊杨老师,喊了好几声,杨同光也没答应。那时候他在 大妈屋里,正在给迷糊过去的大妈按摩,但他是听见高倩喊的。赵新华在厨房做饭, 也应该听得见喊声,赵新华也没答应。外面静了一会儿,然后喊声再次响起:杨老 师,杨老师。怯生生的。杨同光慢吞吞地将大妈的被子盖好,出来了。 高倩的手里提着几大袋礼品。这证明是她爸用车把她送到煤电一中来的;她爸 大概觉得昨天把杨同光的大妈赶走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愧疚。杨同光推了推眼镜, 说高倩来啦?高倩哎了一声,就进屋来,把礼品放在餐桌上。杨同光的家没装修, 房子修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磨石地板,石灰墙面,住了这么几年,墙面早已发黑, 那几袋包装得金光灿灿的礼品放在这么一个简陋的屋子里,给人一种很滑稽的印象。 还没落座,赵新华就从厨房出来了,高倩说赵阿姨好。她是一个十分懂礼的孩子, 声音是那种青春期时的沙。赵新华黑着脸,没有理她,风风火火地在狭小的空间里 走动。杨同光说,坐下吧,我们马上开始上课。他把礼品往桌子边上齐了一下,让 高倩拿出书本,提出她不懂的问题。 杨同光没讲两句,赵新华又出来走动,动作非常的大,把桌上的礼品盒全都撞 到地上了。 礼品盒是金属制成的,发出刺耳的响声。赵新华并没打算把它们捡起来,回身 的时候,又狠狠地踢了一脚,将一盒普洱茶叶踢到了厕所门边。 这时候,高倩翻着眼皮,泪光闪烁地看着赵阿姨的一举一动。 杨同光见高倩的样子,心里痛了一下,起身把礼品盒捡到桌上之后,故意笑着 对赵新华说,你不能慢点啦,鬼打慌了啊? 放你妈的屁!赵新华朝着杨同光,怒骂一声。 四壁发出嗡嗡的回响。 高倩单薄的身子吓得像要飘起来,握笔的手在纸面了涂了一个黑疤。 骂了那一句,赵新华就控制不住了,她说杨同光啊杨同光,人家说把你大妈赶 走就赶走,让你教他女儿你就教他女儿,你这不就是电视里的那些奴才吗?你好坏 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就把自己看得这么不值钱?你说我贱,你自己照照你现在的 样子,比我贱到哪里去了!我这辈子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累死累活的, 为了谁呀…… 说到这里,赵新华就带着哭腔了。她一带着哭腔,就把杨同光的心给堵住了。 其实杨同光的心早就堵住了。马校长跟他谈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赶 都赶不走。陈子江这样的教师成长起来了,他杨同光就不再被倚重,人家使用了你, 然后把你扔掉,就这么回事;同时杨同光也知道,马校长说了那么多道理,但有一 条道理不仅仅是道理,还是标准——邱董事长请陈子江当家教了! 大妈被赶出医院后,杨同光的心就被堵死了!高倩进来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种 东西横亘在他和面前这个孩子之间,使他拒绝自己为她讲课。 然而他不是老师吗,做了老师的人,别说人家给你送了礼,就是没送礼,有了 问题向你请教,难道你不解答吗?而且,在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面前,怎么能像赵 新华那样说话呢…… 高倩的泪水流了下来,泪光背后是深深的惊恐。 她惊恐起来的样子,与杨同光的儿子文文一样,都是那么无助。 杨同光看着她,以怜惜的腔调说,高倩,来,我们继续上课。 好,你上你的课,赵新华说,我也懒得做饭!我凭啥在这家里当牛作马服侍你 们三代人! 杨同光还没回话,高倩就站了起来,把书本收好,朝杨同光鞠了一躬,说我走 了杨老师;又转过身朝赵新华鞠了一躬,说赵阿姨,对不起。 随后,她走出门,跑下楼去了。 从那以后,她再没来过…… 路好像是越走越窄。杨同光既要准备示范课,又要应付家里那一摊子事。 大妈腿上断了的那个部位,用手指一掐,就能感觉到穿过骨头的通畅。那是让 人倒抽冷气的通畅,是世界上最滞涩的通畅。因为常常发炎,隔那么一天两天,就 要请校医务室的医生去家里为大妈输液;赵新华已经上班,只好把家里的钥匙给了 医务室一把,医生进去,往往是挂上瓶,插上针,就走了,走之前嘱咐大妈说,你 看见瓶里没水,就自己拔掉。大妈知道,每一滴水都是钱买来的,因此总要等到输 液管里那个银白色的刻度不停地往下跑,全都跑进她血管里了,她才拔针,而她的 动作又是那么迟缓,针没拔下来,一管乌黑的血已倒流上去。每当杨同光回家,看 到从管里流到地上然后枯萎成网状的血,他就觉得,总有一天,大妈身上的血要被 这样放完的。 他跟赵新华吵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在外面,赵新华总是对人说:我们本来想 让大妈继续住在医院的,可医生说那不好,反正像大妈那么大年纪的人,只能采用 保守疗法,在医院是治,在家里也是治,不如回家算了,别的不说,家里方便嘛, 老年人不就是图个方便么。她在外面说着那样的话,可一旦下班往家里走,就愁眉 苦脸了。大妈断腿之前,菜是她买,饭是她做,赵新华最多做一点早餐,中饭和晚 饭都是吃现成的,现在可好,不仅没人帮她,还要侍候一个病人。对她而言,家不 是休息的地方,而是另外一层负担。作为媳妇、妻子和母亲,她不能卸下这层负担, 不能甩手不管,可她就是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去面对,她的手上像带着打击乐器,干 什么事情都要弄出点响声。 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听来,那响声无异于对她的谴责,她想自己这么大年岁了, 身体好的时候,还能帮忙做点家务,而今摊上这档子倒霉事,明明白白就是一个废 人了,就只有拖累的份儿了。想到这里,老人禁不住发出悠长的叹息。 赵新华最听不来那叹息声,她分明猜得出大妈叹息的原因,可她偏要说:叹啥 气嘛,有哪一点没把你服侍好嘛!听到这话,大妈在屋子里立时噤若寒蝉。 每当这时候,杨同光就无法不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安慰一下大妈的心,他说 新华,大妈不是那个意思。 只要杨同光接腔,不管他说的是什么,赵新华都揪住他吵。 吵架不仅是他们生活的常态,还成为他们生活的骨肉了。 煤电一中全都换了备课本。以前的备课本是横格纸,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现在 换成了表格本,以课时为单元,分别要填写年月日、课题、教学目标、教学思想、 教学方法、教学工具、板书设计、教学效果等,共十多项。教师们用功的地方,是 教学方法、教学工具和板书设计。那简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个教语文的女 教师充分领会和吸收了那个特级教师穿着孔乙己似的长衫讲《孔乙己》的精髓,上 《屈原列传》的时候,她硬是挽了个屈原似的发髻,髻上还插了笏,再加上穿着青 衣,怎么看怎么像个道士。善于学习的陈子江,主要是在教学工具和板书设计上做 文章,幻灯、录音机、多媒体,凡是学校有的,他无所不用;他还给每个学生发了 红绿两种颜色的纸牌,就像电视里那些娱乐节目给现场观众发纸牌一样,讲完一道 题目,他喊一声:举牌!听懂了的,就举绿牌,没懂的,就举红牌,这样他一眼就 能看清红绿牌的比例。他把这个创举很快写成一篇论文,叫《反馈教学:互动是一 种美》。他编写的板书设计,像树枝,像花朵,像房舍……对他这些花样翻新的东 西,马校长啧啧赞叹;马校长甚至说,就是那些全国闻名的特级教师,也不一定有 陈子江的手段。 陈子江的每一个举措都是对杨同光的威压。平时,杨同光备课就是看一下书, 知道这一讲该向学生交代些什么就行了,现在他却必须填写那些表格。填写什么呢? 他的教学方法是“说”,难道他能这么写吗?他不需要幻灯、录音机和多媒体,那 么教学工具就只剩下课本、黑板、粉笔、直尺、三角板这些东西了;由于是“说” 课,极少板书,黑板、粉笔、直尺和三角板都不需要了,只剩下课本了,如果在工 具栏里只填上课本,这不是闹笑话吗?他并不是想不出花样,可他觉得那是形式主 义的,是本末倒置的。他听说新州外国语实验中学的某个教师,讲《十里长街送总 理》时,黑板上方挂着黑纱缠绕的总理遗像,在教室的四壁摆满了花圈,师生胸前 佩戴白花,这不分明把教室弄成了灵堂吗?如果讲董存瑞,是不是教师也要去炸碉 堡呢?讲江姐,是不是也要往指头里钉竹签呢? 杨同光对自己说:我永远也不去搞他们那一套! 然而,因为他要给大家展示一堂示范课,又必须按照要求,“规范”地进行操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