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把香炉作为收藏专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方又琨想了解一些有关古香炉的入门知识,却苦于找不到老师。毕汉光看瓷器 的眼力大有提高,尤其对明清青花瓷的断代比一些文物店的老板还要高明,但对铜 器也是一无所知。他不但不能提供帮助,还埋怨方又琨选择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收藏 专题。 他说,你又不烧香拜佛,搜罗那么多香炉干什么?没劲! 方又琨想把奶奶称之为“神品”的那座香炉的事情告诉毕汉光,但这几年间, 他偶尔和一些搞收藏的人接触,也增长了一些见闻。现在他深知奶奶的那座香炉一 定十分珍贵。奶奶是见过许多好东西的,那双眼睛多厉害!能被她称之为“神品” 的东西,会是凡物吗?用现在文物市场上的价位来看,仅那六块祖母绿,就会吓人 一跳——上好的祖母绿几乎和钻石等价。六块,每块都不小,那是多少克拉!看看 当今一些女士手上的钻石戒指,简直不值一哂。他想,毕汉光要是知道这件事,一 定会当个故事兴致勃勃地告诉他的那些朋友,要不,憋在心里他难受。而其中的文 物商人们,一定会找上门来,穷追不舍。他知道,那些文物商人们为了得到一件珍 贵的古董,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那座香炉已经失去了,干吗还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有时他和毕汉光去逛潘家园或报国寺,会遇上毕汉光的某个朋友,他便不失时 机地向人家请教。可能香炉是冷门吧,没有大钱可赚,那些人都不在意,也就不懂, 可他们又极要面子,往往都做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有的说,一上手就知道,手头儿轻的,是真的。 有人恰恰相反,说,夏商周的青铜器在地下埋了几千年,分子结构起了变化, 分量轻了,可那时没有香炉!再说,你见过哪座香炉是出土的?香炉都是传世的, 手头儿沉的才对。 有人说看包浆。 有人说看铜锈。 也有人说看器型,看工艺。 总之,莫衷一是。 面对满市场的“大明宣德年制”款识的各式各样的香炉,方又琨想,干吗把简 单的事情弄得那么复杂!不就是玩儿吗,自己喜欢自己觉得是个有年份的东西,买 就行了。反正他见到的香炉都不贵,不像某些瓷器动辄上千上万,香炉的开价多在 五六百元之间,经过讨价还价,二三百元就拿下了,有时一百元也归他了,这点儿 钱,他不在乎。何况,玩儿古董,缘分很重要。有缘分,就许能收到好东西。奶奶 得到那座神品,也没有先学香炉鉴别知识,也没有刻意追逐啊,是爷爷不经意地得 到了,简直是从天而降!自己收的那座弘治香炉,不也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吗!只 要有点儿好运气,就能收到好东西。 当然,他也像那些搞收藏的人一样,怕别人说自己的东西是新活,是假货。对 他说来,那不是金钱的损失,而是到手的快乐扑楞楞飞走了,非常令人懊丧。 他有办法保护自己。他尽量不让别人看自己收的东西,没人褒贬,没人挑剔, 他的快乐也就保住了。毕汉光他是无法回避的,因为他们总是一起出入文物市场, 好在毕汉光对他的香炉毫无兴趣,虽说有时也在旁边参谋几句,但并不坚持。不像 面对瓷器,他要买,毕汉光认为不对,就不许他付钱。在香炉面前,毕汉光总是说, 你看着办吧,几百块钱的事,瞎就瞎了——就当交学费了。 女儿有些讨厌。每逢星期六他从潘家园回来,女儿只要在家,便会从她的房间 里跑出来,说快看看,爸爸又买什么假货了! 妻是贤惠的,连忙阻拦女儿,干你的事去!你爸爸喜欢这些东西,也没花几个 钱,就让他糟蹋吧。 他大不以为然,问妻,怎么这样说话?我这是真品!再晚也是乾隆年间的。 妻笑了,我没别的意思。我看你真喜欢这些东西,花钱买个高兴,值得。 女儿也笑了,安慰他,爸,我下礼拜去采访景德镇的陶瓷学院,我正看材料呢。 香炉没有,但我一定给您带回一件好瓷器,让毕叔叔害一回红眼儿病! 他知道女儿跟当今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也有那个臭毛病——只买贵的,不买对 的。忙说,你别瞎买!瓷器里的学问深着哪!女儿说,我傻呀!我让陶瓷学院的老 师陪着我去,让他们给我掌眼。 这话还贴谱儿。他想象着女儿将带给他的瓷器,玩赏着刚刚到手的乾隆古香炉, 心情好极了。 晚上看电视新闻的时候,他会把新买的香炉托在怀里,手指轻轻地滑过长方形 的口沿,很光润,不拉手;手指再滑过炉颈上的万字条纹,也很光润。将香炉倒过 来,四只圆足的突出处,都光亮而润滑,这是二百多年间圆足和木案接触的磨痕。 炉身的包浆很厚,很自然,那里有前人和岁月老人的手泽,令他浮想联翩。没错, 是一座古炉。他的心是沉静的,像古香炉一样沉静。那沉静中,却有一个欢快的旋 律在徐徐飘响。 临睡觉前,最后一眼,他要留恋在香炉上。 如果起夜,经过客厅时,他会把屋顶的大灯打开。香炉摆在玻璃书柜里,迎着 灯光,闪烁出一片片柔和的光亮,沉穆而幽深,古雅极了。他会把那份愉悦带进梦 中。 有时他会想起奶奶的那座香炉,想起奶奶爱抚香炉时那娴雅的姿态,一缕浓浓 的怅惘就会久久地缠绕在心头,最后总是消失在他深长的叹息中。 有一段时间,在潘家园或报国寺的旧货摊儿前,他会突发奇想,总是睁大眼睛, 想侥幸邂逅奶奶的那座香炉——不是有人说过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让奇迹在 我身上出现一次吧! 他在人丛中挤来挤去,在一个个地摊儿上、店铺里寻寻觅觅,眼睛涨得生疼, 头也晕晕的,连那座香炉的影子也没看见。 这想法是愚蠢的,他却明知故犯。他知道,然而有时就是控制不住。终于他狠 狠地嘲笑了自己一次,然后警告自己,再也不要去想奶奶的那座香炉了——不要自 寻烦恼了! 那天下午,下着大雨,还刮着冷风,雨点子一阵阵噼里啪啦地扑到阳台的玻璃 窗上。毕汉光突然打来电话。 毕汉光说,你不是喜欢香炉吗,让你开开眼!我在项紫星这儿,你快过来。 项紫星是毕汉光的朋友,前些年靠经营家用电器发了家,后来又用赚到的钱买 古董,做再次投资。他确实收到了不少好东西——宋朝的耀州窑刻花瓶,定窑婴儿 枕,明朝的青花大券缸,康熙素三彩双耳瓶,雍正青瓷八卦尊,此外还有十几个清 官窑的大盘子和一些难得一见的鼻烟壶。毕汉光带他去过几次项紫星家,看了项紫 星的藏品,他真觉得大饱眼福,叹羡不已。他知道,去项紫星家不会白去的。 他犹犹豫豫地说,正下大雨呢!去项紫星家什么时候不行,非得今天? 毕汉光说,告诉你,是宣德炉!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 他心头一震。如今宣德炉几乎变成故事了,哪里还见得到!但毕汉光是不会骗 他的。 毕汉光又说,是从东北来的一位朋友的,明天上午人家就上飞机了。莫失良机! 毕汉光真惦记他,怕他错过开眼的机会。他忽然想起,奶奶的那座香炉不也是 来自东北吗!莫非有什么内在的渊源?他心里慌乱起来。 他说,我这就过去。 从的士上下来,他竟忘记张开雨伞,冒着雨,冲进楼门口。 项紫星开门迎接他。 毕汉光将一位坐在沙发上的客人介绍给他。 是“王先生”还是“黄先生”,他没听清。四十多岁,穿一身铁灰色西装,打 着领带,黑而壮,却有一种儒雅的气质从那双沉静的眼睛中流露出来。他没走过去 握手,只是点头致意。 毕汉光一脸郑重的神色,黄先生,这位是方又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 方兄的收藏专题是香炉,在北京独一份儿——大概在全国也是独一份儿。这可是位 专家呀! 这回他听清了,是“黄”先生。 被毕汉光戏称为“学者”“专家”,他脸上有些发烧,正要向黄先生纠正,却 被毕汉光截住了。 毕汉光笑嘻嘻地对他说,方兄,别客气。 黄先生已经走到他面前,热情地伸出手,说,能见到收藏界的前辈,这次来北 京就不虚此行了。 他握着黄先生的手说,你误会了——汉光在开玩笑。 他们在沙发上落座。 黄先生说,我们家老人传下几件小玩艺儿,以前也没当回事,在箱子里压着。 这两年有了几个闲钱,便附庸风雅,也跟着朋友玩儿玩儿古董,才把那几件玩艺儿 找出来。不懂,想多请几位朋友给掌掌眼。上个月在哈尔滨,有幸认识了项先生。 项先生热心,叫我把东西带到北京来。我只带了座香炉,请您多指教! 方又琨说,家传的东西,能逃过“文化大革命”那一劫,太幸运了! 黄先生说,其实,我爷爷我父亲都任过伪职,不过都是军医,没拿过枪,没打 过仗,可那时候那也是“阶级敌人”哪!1966年8 月,抄家的红卫兵们都冲进我们 家了,眼瞅着大难临头,我妈吓得瘫在椅子上,我们只能任人宰割了。谁也没想到, 这时会来一位救星。我有一位没出五服的哥哥,比我大二十岁吧。我那位大妈年轻 守寡,又没家产,当年,带着我这位哥哥走投无路。我爷爷念在祖先的情分上,一 直接济他们,还让我这位哥哥继续读书。我爷爷对他说,想让你妈过好日子,你就 好好念书。你能念到什么程度,我供你到什么程度——全看你自己。可惜,我这位 哥哥就爱踢足球,对念书不上心。我大妈锁上门不让他出去,他跳窗户也得去踢球。 所以凑合到初中毕业,他就进厂当工人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他成了他们厂造 反团的头头儿,就在红卫兵们要抄我们家的时候,他带着十几个工人赶到了。他向 红卫兵们说,我爷爷反动透顶,案情重大,工人造反团将直接查办,其他组织不得 干预。那些红卫兵都是厂里的工人子弟,一听我哥哥的话,立刻作鸟兽散了。就这 样,我们躲过了抄家这一劫。 琉璃厂的那位老人曾经告诉方又琨,1966年8 月红卫兵大抄家后,北京古玩行 的几个“反动学术权威”,分别被派往几个抄家物资仓库,负责挑拣各种文物。老 人说,抄家的东西海了!红卫兵押着大卡车一车车地送,也有蹬着平板三轮来的, 仓库哪儿装得下!后来就都卸在院子里,堆得像小山头儿。一个点儿上就一两个人, 哪儿挑得过来!那些天还总下雨——下大雨,瓢泼似的。我疯了似的在那堆东西上 爬上爬下,木器、瓷器、玉器、漆器不怕水,都不管,只挑字画儿。先抢宋朝的, 元朝的,明朝的,清朝的,白天黑夜连轴儿转,也抢不过来。那些书画——有的是 国家一级文物,“文革”前,倒卖一级文物是要枪毙的——就在院子里被大雨淋着, 泡着。至于齐白石的,徐悲鸿的,张大千的,什么什么的——顾不上!任它们在泥 水里,在我们脚底下变成一堆堆废纸。好东西糟蹋多了!作孽呀!说到这里,老人 连连摇手,没法儿说,没法儿说! 真的没法儿说。他对黄先生说,幸运!真幸运!“好人有好报”,看来这话不 假。 毕汉光在写字台前招呼他,方兄,过来看看吧——比你那些香炉如何? 台灯“啪”地亮了,在衬着绿绒布的玻璃板上,一个枣红色的香炉,像一个紫 红色的光团凝固在那里。他大步跨过去,将香炉抓到手中。 毕汉光提醒他,小心! 香炉很沉重,不大,近似成人的拳头。炉身紫中透红,没有纹饰,特别之处是 出奇的光润。 那光是从炉体深处透出的,油润润的,暗淡淡的,轻柔柔的,而且是实实在在 的,仿佛可以将手指伸进炉壁去触摸一下。这种感觉使他一下子想起奶奶的那座香 炉——虽然一个是青绿色,一个是枣红色,但那光的质感是一样的。他知道,只有 好铜经过多次冶炼,并按严格的比例掺入金银等多种矿物,才能有这样的奇光。 他将香炉翻过来,三只钝锥形实足,足尖上露出铜质的部位,非常细密——是 质地最好的铜。炉底錾出的长方形落款处,款识为“大明宣德五年监督工部官臣吴 邦佐造”,楷书,异常工整,字周围有似未錾净的一颗颗芝麻粒,俗称“麻地儿”, 粒粒圆润,饱满,也熠熠生辉。 可以肯定,这是一件诞生于数百年前的艺术精品。它经历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珍 爱、把玩、收藏,逃过了战火,逃过了天灾人祸,最奇异的是竟逃过了“文化大革 命”,真是奇迹!此刻,他捧在手上,心里充满感动。用句老话,他积了什么德, 才有这样的眼福呀! 毕汉光见他那副痴迷的神情,更加高兴,说,怎么样?香炉专家,开眼吧? 他说,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谢谢黄先生。现在能见到这样的香炉,真是大饱 眼福! 黄先生早已站在他身边,一直观察着他脸上神情的变化。黄先生不知毕汉光是 和他调笑,真的把他当作香炉专家了。 黄先生问,我们东北的几个朋友都说这是宣德炉,您看呢? 他想了想,说,我看,这确实是明朝宣德年间的东西。不会错。非常稀罕。现 在能见到它的人,就算有眼福了——珍贵得很! 那位黄先生并非像他自己谦称的“附庸风雅”,立即听出他话中有所保留,追 问道,方先生,这是宣德炉吗? 他知道,这个圈子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潜规则,比如,给人留面子,别扫人家 的兴,就是其一。 前几年他和毕汉光刚玩儿古玩的时候,他花一千多元买过一个西晋的青瓷四耳 罐,摊主还说是把他当作同乡才卖给他的,否则低于三千不卖。 过了几天,毕汉光一位多年搞收藏的朋友去毕汉光家,毕汉光打电话让他把罐 子拿过去,请这位朋友掌掌眼。 那位朋友只看一眼,说了声不错,便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后来毕汉光愤愤地告诉他,妈的,咱们上当了!那是新活。 他问,当时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毕汉光说,人家看你头发都白了,给你留面子。 他奇怪,面子就这么重要? 当然重要!毕汉光说,西城有位尤老先生,在北京收藏界大大有名。前几年他 从一个外地人手里收了一个明朝的青花缠枝莲梅瓶,八万!他以为捡了个“漏儿”, 可几个朋友看了,都说是新活。后来他也知道自己走眼了,可还是铁嘴钢牙,没错 儿!明的。八万块钱不重要,得保住面子! 现在,他也遇上了这样的窘境。他沉吟着,不说话。 项紫星走过来,说,方兄,我跟黄先生认识不久,却一见如故。要不,我也不 揽这事。宣德炉,鼎鼎大名,可谁都没见过。您有话,就直说。您要是把这炉毙了, 我担保,黄先生绝不会心脏病发作。您说了,我们也长长见识。 他对项紫星是颇有好感的。许多搞收藏的人,对自己的珍品都深藏不露,有交 情也不行。他跟项紫星素不相识,只因为毕汉光这层关系,人家就把好东西让他尽 情地欣赏揣摩,在收藏这个圈子里,这样的人太难得了,是可以当作朋友交往的。 毕汉光也说,这儿没外人,说错了也不寒碜。 他只能说了。 他对黄先生说,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黄先生说,您别客气。 他说,这座炉,是宣德年间制的,没错儿——材料、器型都对。只是,它不是 宣德炉,而是仿宣。你别急。这只香炉的整体形态,与宣德炉几乎完全一样,是十 分珍贵的——不仅是现在,几百年前,就难得一见。这确实是好东西! 黄先生问,都是宣德年间制的,怎么它就是仿宣呢? 他说,宣德炉是由官方铸造的,只铸过一批——五千座左右。那是在宣德三年, 以后再也不曾铸过。这座炉的年款是宣德五年,晚两年,当然是仿制了。 他告诉他们,吴邦佐就是宣德三年监造香炉的工部官员,宣德炉停铸后,他利 用原来的窑址,招募了原来的工匠,使用原来的材料和工艺,又铸了一些香炉,水 平极高,又传世甚少,所以也异常珍贵。 毕汉光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看来你真是香炉专家了! 他说,又开玩笑!我是听一位老先生说的。 毕汉光说,你采访过的那位琉璃厂专家吗? 他说,不是。另有其人。 毕汉光犹犹豫豫地说,只听他一说,不能算数吧?他就那么权威! 他说,我见过真正的宣德炉。 毕汉光大惊,你见过宣德炉? 他说,见过。比这座还要精美。 真的? 有一度还归我所有。 几个人的眼珠都瞪大了。 金老先生慧眼识宝。他说,你奶奶把你这辈子要花的钱都给你准备好了。不幸, 他赶上了“文化大革命” 可能是爸爸向继母讲了些什么,或者是央求了什么,许诺了什么,继母没有再 向他追问香炉的下落,但是,对他更加冷漠。 暑假里,他躺在躺椅上在院子的树荫下看书,有时会突然觉得头顶冷飕飕的。 他知道,准是继母在上屋冷冷地盯着他——原来,仇恨的目光是冰冷的,这般冰冷 ——隔着窗玻璃,都能感受到它刺骨的寒意。 好在他已成年,继母不论如何排斥他,也无法演出像《鞭打芦花》那样后妈虐 待儿子的惨剧了。不过,在一些小事上难为他,却是常有的。 他从小在奶奶和吴妈身边长大,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直到上了大学,自己也不 曾买过一支牙膏,一块香皂,需要的时候,他只需装在书包里带走就是了。奶奶去 世后,这也成了麻烦。有几次,他临去学校时问吴妈,肥皂呢?牙膏呢?吴妈便愤 愤地说,她说知道了,可不给钱! 最让他恼火的一次是,那年冬天的一个周末,他从学校驮回棉被让吴妈拆洗。 被子拆开了,被里被面都泡在大盆里,继母像是看准时机似的及时出动了——一会 儿让吴妈洗茶具,一会儿让吴妈熨衣服,接着又让吴妈去找多少年没人用过的牛角 鞋拔子。被里被面在大盆里泡了一天一夜,直到星期日晚饭后他要回学校时,也没 洗出来。 吴妈说,先把你在家里盖的被子带走吧,星期六你回来,我就做好了。 他在家里盖的被子的被面,是奶奶早年间存下的老东西,猩红色的缎子,还绣 着金凤凰和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富丽鲜艳,扎眼之极。在以艰苦朴素为荣的年代里, 他拿这样的被子去宿舍,不是让同学们侧目而视吗!用不了两天,全班同学都会知 道。 他说,家里就没有布面的被子吗? 吴妈说,老彭的被子是布面的——还在下屋搁着哪。 他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准是一股油烟子味儿! 老彭是家里的厨师,奶奶去世后,便辞退了。 他问,您的呢? 吴妈说,也是缎子的。老太太说,别花钱买了,废物利用吧。一下子给了我仨 被面,这辈子都用不完。我还等着哪家亲戚娶媳妇,送他一个呢! 他第一次骂了他的继母,这个臭婆娘,真刁钻! 大学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一所师范学校任语文老师,他借口路远,便住进学 校的集体宿舍了,周末也不常回家,偶尔和爸爸通个电话,也就是了。当然,“五 一”、“十一”、春节是要回去看看的,也只是坐坐,和爸爸有话没话地闲聊几句, 有时饭也不吃,谎称和朋友有约会,便溜之大吉。他和那个家的关系已经似有若无 了。 他结婚时,房管局在一个不规范的大院子里租给他两间房,是东房。谚曰:有 钱不住东厢房,冬不暖,夏不凉。他倒不计较,花几个钱,请房管局的工人在屋前 搭一个棚子,也就挡住夏天暴烈的西晒了。 除了他和妻子,院里还有三家人,他们都住在由东至西的一长排北房里。每家 的人口都不多,又没有刁钻各色的人,大家客客气气,和和睦睦,相处得很好。 他爸爸几次要来看看他的新房,都被他婉言谢绝,可等他有了女儿之后,却不 能阻挡爷爷来看孙女了。 爸爸和吴妈来了。 爸爸看了看院子,看了看他们住的屋子,说,搬回去吧——家里那么多房子空 着。再说,有吴妈,也能帮你们照看照看孩子。 他直言不讳,爸爸,我知道您的心。谢谢您!可为了您的安静,为了我们的安 静,算了吧!她能容得下我们吗? 爸爸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那一刻,他真觉得爸爸衰老了。他心软了。爸爸不就是盼望儿子孙女都在他膝 前承欢吗?顺从就是了,让爸爸高兴。可搬回去真的能让爸爸高兴吗?那个刁钻的 女人!如今他不是孑然一身,而是三口之家了,那个女人会有更多制造不和、制造 争端的机会。失去了安静的爸爸还能高兴吗? 他也不再说话。 吴妈说,不用搬回去,我多来两趟就行。 真的,妻的月子,就是吴妈跑来跑去伺候的。 1965年夏天,一夜疾风暴雨,把院里那棵老槐树连根拔起,砸塌了前院房子的 后山墙。房管所来了十几个工人,先把老槐树锯成一截儿截儿的运走,再推来沙子、 水泥、灰砖修复山墙。 这一来,他五岁的女儿禾禾高兴了。每天从幼儿园回来,便在沙子堆上挖洞, 垒燕儿窝,不到洗澡的时候不进屋。 一天傍晚,他正在小厨房里帮妻择香菜,同院的金老先生突然从厨房门口探进 身来。 金老先生住在北房的最东端,老两口出出入入总要经过他们窗下,每次都客客 气气地打声招呼。有时他和妻都不能按时下班,打个公用电话,金奶奶便去幼儿园 把禾禾接回来,由金奶奶照看,所以,在同院中,两家的关系更密切一些。 他撂下香菜,问,大爷,有事儿? 金老先生把他从厨房里叫出来,伸手指向院心的沙子堆,问,禾禾玩儿的那座 香炉,我能看看吗? 他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禾禾将奶奶的香炉拿出来了。那时,他虽然知道这 座香炉十分珍贵,但并不真正知道它的价值,况且家里没什么家具,他就随手搁在 三屉桌的抽屉里,谁知就被女儿发现了。 他招呼禾禾,把香炉给金爷爷拿过来。 金老先生忙叫住禾禾,别动!我去拿。 金老先生怕禾禾将香炉掉在青砖地上。 他这才想起,金老先生在文物研究所工作,难怪! 金老先生小心翼翼地从禾禾手中接过香炉,看了两眼,便小声说,到屋里去说。 他刚要转身,同院的范泉光着膀子端着一只空碗晃晃悠悠过来了,说,小铺儿 没开门,方大哥,给点儿醋。 他妻子在厨房里听见了,范泉来吧,醋瓶子在这儿,自己倒。 金老先生刚一见范泉便慌忙把香炉藏在身后,不巧被范泉看见了。 范泉不去要醋,笑嘻嘻地问,老金头儿,您藏什么哪?一个铁疙瘩似的,不是 炸弹吧? 金老先生说,别瞎说! 范泉仍是笑嘻嘻的,我得看看。要是炸弹那还了得!阶级斗争这根弦儿,我绷 得可紧了! 范泉二十五六岁,刚结婚,在汽车公司当维修工,是个爱说爱笑的热心人。院 子里的水龙头坏了,电闸崩了,哪家的收音机不响了,他全负责修理。就是没大没 小,爱和金老先生开个玩笑。方又琨知道,不让他看个究竟,他不会善罢甘休。他 从金老先生手中拿过香炉,递给范泉。 他说,我奶奶留给我的。 范泉不屑地说,不就是座香炉吗,躲躲藏藏的干吗?像个特务似的!咦,这香 炉真漂亮,好像有点儿讲究儿! 金老先生一把将香炉夺过来,你还知道有讲究儿啊!告诉你,这事别跟别人说。 范泉满脸惊疑,为什么? 金老先生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哪有为什么。别给又琨添麻烦。记住! 范泉说,行。我再看看。 金老先生把他的手拨开,倒醋去吧,饺子凉了! 他们进屋,他知道金老先生要看香炉,先把台灯打开了。果然,金老先生戴上 花镜,默不作声地把香炉翻来覆去看个仔细。 金老先生问他,这炉怎么到你手上的? 他说,我奶奶临终前给我的。 金老先生说,记得听你说过,你奶奶出自名门——这就不奇怪了。 他说,这香炉不是家传的。 他把爷爷如何得到这座香炉的往事说了。 金老先生点点头,怪不得。又说,我是研究字画的,有时也接触一些杂项。我 看,这炉,可能大有来历,可惜我说不清。你要是信任我,明天我带到所里,请专 搞铜器的同事看看,行吗? 他说,我奶奶十分珍爱这座香炉,也想知道它的来历。您要是能请专业人士看 看,就太好了! 第二天吃过晚饭,金老先生提着个蓝布书包过来了,从书包里取出香炉,轻轻 撂在三屉桌上。 金老先生说,我那位同事看过了,他说,他搞了一辈子铜器,没见过这么精美 的香炉。他说,从材质上看,从工艺和色彩上看,这应当是宣德炉。 他兴奋地拿起香炉,看了看说,我听说宣德炉是香炉里最名贵的。我奶奶真有 眼力,她说这是神品。 金老先生说,神品?说得好!我那位同事说,这要是宣德炉的话,就是其中的 极品。 他一惊,还可能不是吗? 金老先生说,他说,还有个疑点。凡是宣德炉,都有款识,或是“宣”、“宣 德”,或是“宣德年制”、“大明宣德年制”,只此四种。这座炉,没有款识,就 是个疑点。干我们这个行业的,看珍稀文物时,不允许有一个疑点,要不,就会铸 成大错。 他失望了,这么说,还是不能确定它的身份。 金老先生说,我的同事说,他要去故宫找两位朋友看看。这事我得跟你商量。 他说,商量什么?拿去就是了。 金老先生说,不然。一、这么好的东西,也许你不愿意让别人看呢?二、我的 同事看,有我在场;他要是拿给别人看,你信任不信任他们?在古玩圈子里,稀奇 古怪的事情多得很呢! 他笑笑说,我没那么多顾虑,一切由您做主。 金老先生高兴地说,那我就拿回去了。你不知道,我们要是看见一件珍品,就 像你们看了一本好书似的。为了见识了这座炉,中午,我这位同事特意请我吃了一 次全聚德。一瓶二锅头,我们老哥儿俩喝了一多半——这是眼福啊! 金老先生把香炉小心地装进书包里,高高兴兴地走了。 又过了三天,他正坐在刚修复的山墙下看《北京晚报》,金老先生提着蓝布书 包下班了。 金老先生看见他,便说,来来。 他们走进他的东厢房,金老先生从书包里拿出香炉,两眼闪光,直视着他,说, 你奶奶把你这辈子要花的钱都给你准备好了! 说完,把香炉交到他手上。 他笑了,什么意思? 金老先生说,这座炉要是卖了,这辈子你都花不完!别说你,禾禾一辈子也花 不完——你们不必为钱操心了。 他问,那个疑点不存在了? 金老先生说,开始,故宫那两位朋友也觉得没有款儿是个疑点,在一般情况下, 一个疑点就能枪毙一件东西。可这座炉,太惊人了!他们虽没见过,但都肯定这是 件宝贝。他们查了两天古书,最后在一本炉谱里查到了——这座炉是上谱的!原来, 宣德炉在成批铸造之前,先铸造了若干样品,所有样品都没有落款儿,这座炉,就 是样品之一。它是青绿色,完全是仿造上古青铜器的颜色,从色彩来看,是宣德炉 中最高贵的,也是独一无二的。后来这些样品从宫廷流落到民间,持有者为了证实 炉的身份,纷纷请匠人补刻上款识,这样就和后来成批生产的宣德炉一样了。于是, 就有人断言,“今日绝无真宣而无款者”——都补刻了!看来,这话太武断了。这 座炉,就是证明。 他高兴极了,谢谢您帮助我了却了奶奶的心事!我会告诉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的。 金老先生认真地嘱咐他,千万保管好!别随便让人看。这是你的,也是咱中国 的。古董这东西,毁一件,少一件。不像自行车,坏了,有工厂天天生产。古董, 谁能再生产? 他连连点头。 他没有为这座宣德炉价值连城而兴奋,原因很简单,那是个崇尚艰苦朴素的年 代,除了温饱以及日常生活中一些小小的渴望,人们几乎别无所求。像他这样过过 好日子的人,喜欢看看北京人艺的话剧,喜欢买点儿书,偶尔想吃一顿东来顺的涮 羊肉、全聚德的烤鸭,也所费不多,用他和妻的工资完全可以支付。他戴的是奶奶 给他的爷爷的欧米茄手表,用的是奶奶给他的爷爷的派克金笔,骑的是爸爸骑过的 凤头牌自行车,这些世界名牌非但没有引起周围人的羡慕,反倒招来种种风言风语 一说他是资产阶级大少爷,留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如此这般,他要那么多钱干什 么?没用! 当然,他接受了金老先生的好意——把香炉保管好。首先,叮嘱禾禾,不许再 动香炉,否则,要弹脑崩儿!其次,找块旧枕巾把香炉包严实,在屋里走来走去四 处瞅瞅,放在那儿呢?无处可藏。最后,还是放在三屉桌里,只是往抽屉里边推了 推。 痛心得很,他没能保住这座香炉。 在一年后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中,他讲错了一句话,或者说是说错了一个字 ——纯粹是口误——他把“毛主席”鬼使神差地说成了“刘主席”,于是激怒了对 伟大领袖毛主席无比热爱的红卫兵们,一块在他名字上打着红叉的“现行反革命” 大牌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还把他送进了关押“牛鬼蛇神”的小屋。他那个简陋的 家也被抄了。而这次行动的带头人,正是他班上平时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团 支部书记。 香炉,就是在那次抄家中失去的。 待十二年后发还抄家物资时,他什么也没得到。本来,当年在他清贫的家中, 除香炉之外也没抄走什么像样的东西,在有关部门的抄家物资登记册中,甚至没有 他的名字。 他也曾奔走过,但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回答。 最后,他放弃了。 那年清明,他给奶奶扫墓时,对奶奶说,您心爱的香炉找不回来了,我对不起 您!您一向慷慨大度,我相信您在天之灵会原谅我的。对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