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长林真后悔没跟哥哥一起逃出去。是啊,他本来打心眼儿里就不愿意学戏, 何况现在竟让他唱花旦! 他一夜没睡好觉,眼前老出现一匹白脸儿狼,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想起师父有一次带着他到广和楼去看望同行的师兄弟。刚走到戏园子外面, 他看见那些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们,一律剃光了头,穿着拖到脚面的阴丹士林蓝 布大褂,排着队,一个个低眉顺眼走着,走到一座小庙前,又一个接一个向那座小 庙作揖,然后进了后台。师父告诉他,小庙里供着的是老郎神,咱们唱戏的祖师父。 师父当时叫他跪下磕头:今后就全靠着这位祖师爷赏饭吃!他跪下磕了三个头,可 没敢向小庙里看供的是牌位,还是塑像。 老郎神,这是什么神道啊?临近黄昏时候戏园子附近又脏又乱的气氛,使这个 从农村来的孩子,对这位神道所统治的世界产生了又嫌恶又恐惧的心理。到处是大 大小小的垃圾堆,而就在这些垃圾堆附近摆着凌乱的吃食摊子。有的点着臭气呛人 而且白杀杀晃眼的电石灯,有的挂着个纸灯笼闪着忽明忽灭的烛光,卖馄饨的、卖 豆腐脑儿的、卖烂肉面的,跟川流不息背着匣子挎着篮子那些卖肥卤鸡的、卖羊头 肉的、卖烧饼果子和瓜子落花生的一起吆喝着,而来看戏的人你来我往。黑影憧憧, 或蹲或站,围在那儿又吃又喝,又说又笑,这些吆喝声和阵阵哄笑声,与戏园子里 震耳的锣鼓交织在一起。有的人一面用脏话议论着那些小戏子,一面顺便撩起衣衫, 拉开裤子就往垃圾堆上撒尿。到处是又臊又臭的尿溲窝子。臊臭味儿与熟食挑子上 蒸腾的香气混在一起。在李长林幼小的心灵中,这种乱七八糟的古怪印象,使他联 想到坐在小庙里的那个老郎神,一定就是一匹又臊又臭成了精的老狼,而且是一匹 白脸儿狼!在乡下的时候,他听说过多少老狼成精作怪的故事呀。他仿佛又听见北 风怒吼的深夜里,村子外茫茫旷野上,对着残月,一匹大白狼凄厉的嚎哭声。 随着师父走进了后台。这又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起 初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见人影晃动,到处红红绿绿,而台上锣鼓喧天,简直把耳朵 都震聋了。不久之后,他才发现在暗中熠熠生辉的一排排刀枪把子,一只只红漆描 金的戏箱,而戏箱上面的漆彩早已剥落,泛起一层层鱼鳞似的皮儿。整个后台雾气 沉沉,后台深处靠墙有一只供桌,摆着两座蜡台,点着一对一尺多高的红烛,火苗 儿一闪一闪,中间一只大香炉,插着三炷香,香烟缭绕,烟气熏得人眼泪都冒了出 来。奇怪的是,供桌上既看不到牌位也没有什么塑像,却在供桌后一把红柚木太师 椅上,斜摆着一把青龙偃月刀。他师父一看就明白了。“噢,今儿上老爷戏?”他 听见师父正跟自己同行的一位师兄弟寒暄。“你们倒认真按老规矩办事!”那位师 父的同行年纪也不小了,正给一个孩子满脸涂上了大白,用浓墨勾脸,立刻应声回 答:“是,您哪。今儿大轴子上《走麦城》。咱们办科班的可不能废了老例,无非 是让孩子们从小记得住,上台不是闹着玩儿的,这对他们一辈子都有好处。可眼下 那些大戏班儿反倒都不兴这套啦,说这是迷信!”师父不住地点头,叹息:“有些 角儿一出了名,就忘了本,只知道赶时髦!”李长林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正低着头 抬起眼皮四下里观望,一个扮小花脸的孩子摇着把折扇,披着粉绿袍子,登着高底 靴子,过来推了他一下,口里连声叫着:“借光,借光!该我上啦。”正在给满脸 大白的小戏子勾脸的那位老师父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您瞧,这小猴儿崽子!他 还是当年跟您回过台的喜旺的孙子呢,仗着点儿鬼机灵,给他爷爷宠得眼里没人。” 李长林果然发现,在后台别的那些孩子,有的正对着梳头台给自个儿描眉画鬓,有 的正站在戏箱旁穿上色彩斑驳的戏装,有的已经扎上靠旗披挂着盔甲靠着墙呆呆站 着,一个个无不屏声歙息,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只有那小花脸欢蹦乱跳登上台阶, “啊哈”一声出场去了,嗓子倒是又脆又亮。师父又点头叹息:“听说喜旺倒还硬 朗。跟咱们同一辈儿的师兄弟,活着的没几个啦。” 趁师父不注意,李长林放开胆子观察着各个角落。他发现后面墙犄角旮旯里, 还有一只小供桌,上面摆着一个牌位,点着一炷香。他立刻猜出,这一定是老郎神 那位祖师爷的牌位了。整个后台仿佛正是这位尊神施展魔法幻化出来的奇境。李长 林当时还没想到,此后一辈子他将要跟这里活动着的大大小小披红挂绿妖精们所居 的洞穴,结下不解之缘。他心里充满恐惧与神秘感。忽然从台下隔着大幔帐传来一 阵怪声叫好,他一转脸,正看见一个小旦踩着寸子下场,还没站稳,一位正在把场 的师父忽然扑上去,兜脸就给了一个嘴巴子!大概那孩子在台上出了什么差错,念 错了词儿啦。打得这小旦一个趔趄,就趴在地上了,接着那把场的师父喝叫他立刻 爬起来。全后台的孩子都吓得一愣,一齐抬起了头。接着一齐望着那位把场的师父 揪着那瑟瑟发抖的小旦,给领到后墙犄角里小供桌前罚跪。李长林心惊胆战。他注 意到自己师父没事人儿似的,还在跟人说话儿,一面打了个哈欠——他的烟瘾犯啦。 跟着师父离开时,李长林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小供桌前的那个小 旦。在回家的路上,师父不无威胁意味地告诉李长林:“可惜没让你再见识见识, 回头散了场,那些坐科的小子们个个都得扒下裤子,趴在板凳上,轮流打屁股板子。 在台上有一个敢出了错儿的,全体都得挨揍,叫大伙儿记住这个教训。这是他们科 班的规矩。我在家教徒弟,精神虽然不济了,只剩下你这个独苗儿,我可也不敢忘 了祖师爷传下来的家法。” 他也永远忘不了那匹白脸儿狼! 给他定了花旦行当的第二天一早,师父果然给他绑上了跷,开始教他练寸子功。 从此,他天天过着受刑罪犯般的日子! 他用脚下两根木头从手扶墙走路开始,练到踩着跷走路,练到绑着跷笔直地站 在地上“耗跷”,练到冬天在院里泼上几大桶水冻成冰,在冰上跑圆场,练到跳在 大水缸的缸沿儿上绕圈儿。连睡觉也得绑着那对木跷。师父为了防他偷懒,练功时 还用削尖了的竹筷子别在膝盖后,一弯腿就得挨一下扎。师父教他跑圆场时腰身不 许动,全得靠脚下使劲儿,走小碎步。他只能老老实实练这脚下的功夫。他得时刻 想到背后师父手中的鞭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冷不防抽在自己的脊梁上。他得咬着牙 熬下去。 “当年你师父也是这么熬出来的!”有时见他含着泪嚼窝窝头时,师娘这么激 励他。 他每天早上起来,得踩着跷给师娘倒尿盆,给师父刷痰盂、擦烟盘子,把煤球 炉子从屋里搬到院里,抖掉炉灰渣子,放上头天晚上劈好的柴火,点火,倒煤球, 把上拔火罐儿,烟熏得睁不开眼睛。然后进屋扫三间屋子的地,出来到门口井台上 去挑水,一趟又一趟,灌满屋檐下那围着草垫子防冻的大水缸。接着把上来火苗的 煤球炉子搬进堂屋去,给师父师娘温水洗脸。然后赶往对面大殿打扫。无论走着, 跑着,蹲着,站着,干什么活儿都必须踩着那对木跷,还得挺直腰板。内行的人说, 只有这样,才能把“寸子功”练到家。天天翘着的脚指头虽然渐渐消了肿,两只脚 丫子却整个儿变了形。 吸足了鸦片,他师父拿着鞭子,口里哼着锣鼓点儿出来了,赶着他在冰上跑, 在冰上练碎步、捻步、蹉步、倒步,给他光脑袋上勒着带子,后面垂下一条假发辫, 教他耍辫梢,运云手,扔手绢,左右耸肩膀,蹲下去卧鱼,站起来软翻身。于是又 赶着他在冰上跑,不许张嘴喘气,走花梆子小碎步。稍有闪失,后边嗖地就是一鞭 子。晚上临睡前龇牙咧嘴,才能脱下开了花的薄棉袄,把贴在肉上血迹斑斑的汗榻 儿扒下来。 这座废置了的寺庙有一道用土坯砌成的围墙,把师父住的这边带大殿的庭院隔 开。围墙那边是住有三四户人家的大杂院。这大杂院的街坊家大人小孩,常在围墙 缺口处,踮起脚尖,欣赏水仙花在冰上教徒弟练功的奇观。李长林听见人家在那边 小声议论大声哄笑,起初羞愤难耐,后来倒也惯了。但其中有三个住在东廊下的妇 女,她们那轻佻的笑声却老是刺激着他,给他心灵上留下深深的创伤。她们之中有 的在门口或井台上遇见他,必定热心地问长问短,看着他的脚嘲弄个没完。 他那时虽然年龄不大,却也知道这三个妇女都算不上什么正派人。附近几条胡 同流行着一句话:“顺城根儿三块蘑:瘸三儿、白鞋、大麻壳!”说的就是她们。 瘸三儿缠过足,但一只脚有点跛,走起路来还故意扭着身子卖俏,家里一大堆光腚 孩子,可谁也没见过她的男人。白鞋,虽然没缠过足,却老是穿着双白鞋撇着八字 步儿走路,据说她当年是坐着花轿出嫁的,但第二天一清早就被夫家赶了出来,是 光着脚片子跑回家的,于是她头缠白布身穿白褂脚穿白鞋,声称要给新郎戴三天热 孝,从此一辈子在娘家守活寡,实情却是在新婚之夜人家发现她不是好姑娘,才把 她撵回来的,赶她时连鞋也不给穿,她从此就老穿着一双白鞋,以示对丈夫的诅咒。 那个大麻壳呢,其实倒是三人中长得最俏势的,虽然脸上有几个细皮麻子,她丈夫 拉洋车,整天不在家,晚上回来只知浑吃闷睡。她们每天在门口跟附近住的小伙儿 打牙涮嘴,过着风流日子。据说有个江洋大盗燕子李三还跟瘸三儿一起姘居过,但 谁也没见过这会飞檐走壁的能人。这三个妇女后来都搬走了,但她们那放浪、泼辣 的一举一动,却深深印在李长林脑际,成了他日后登台演戏时不断揣摩的形象。 这大杂院还一直住着一户正经人家。这家老街坊姓夏,老头儿是个木匠,这位 远近闻名的能工巧匠。自己翻盖了两明一暗的三间北房,堂屋两边窗框上都镶着大 玻璃。老夫妇俩守着一个独生儿子,一直供他读上了中学。这初中生有一次看到围 墙那边李长林栽倒在冰上,他师父还挥着鞭子抽他,就气忿忿地说:“这是人吗?” 他并不怕这话叫教戏的水仙花听见。 这天清早上刮着大风。那个中学生——夏小满,虽然被地上扬起来的沙土迷了 眼睛,经过围墙缺口时往西边一扭头,他还是看见李长林正一纵身跳上了屋檐下那 口扎着草围子大水缸的缸沿儿,突然翻身一头栽在水缸里。他师父、师娘大概都还 没起来呢。两只小脚——那对木跷,恰好翘在缸面上,不断踢蹬着。要不是夏小满 赶快跳过土墙缺口,立刻把他从水里拉出来,他肯定是没命了。中学生连拉带拽, 好容易把他拖出了水缸,一面大声叫喊。他师父这才披着短皮袄走出来。但只是冷 冷望着躺在地上湿淋淋的李长林。 那学生刚学会点儿人工呼吸法,毫不迟疑地跪下去进行抢救。李长林总算缓过 气来,哇哇呕吐着,还扎挣着往起坐,头皮全磕破了。 夏小满站起来,气哼哼地对水仙花说:“这件事你得负责任,我要去报巡警阁 子去!” “爱上哪儿告哪儿告去,”水仙花回答,“是他自个儿练功失了足,掉下去的!” “掉下去会头朝下?你虐待徒弟,他活不下去啦!” “有你这么一说,”水仙花毫不气馁,“可他这是自找!难道是我这师父把他 推到缸里去的?我供他白吃白喝,辛辛苦苦教他学艺,我图个什么?” 李长林的师娘敞胸露怀,披散着头发奔出来了,不顾地上汪着的那摊水,立刻 扑过来乖乖宝贝儿地叫着,搂着李长林放声大哭。接着,又立刻站起来向夏小满请 安,拉着李长林逼他跪下去给恩人磕头,虽然这位恩人比李长林大不了几岁。又仔 细端详李长林,说幸亏没破了相,用手按着李长林额上的血印,又骂水仙花老东西 脾气还那么倔,抢下他披着的短皮袄给孩子围上,赶着给李长林解下木跷松了绑, 接着又放声大哭。她这一闹,那边街坊人家不少人跳墙过来想帮个忙,在孩子们围 观下,水仙花一甩手进了屋子。 夏小满的娘站在土墙那边大声叫小满。 中学生望着歪在台阶上发愣的李长林,一声儿没再出,跳过墙去了。他得赶快 换下弄湿了的衣服去上学。这边街坊帮着师娘把李长林扶进屋子,在他住的小套间 里让他脱下精湿冰凉的衣裤,在炕上躺下,捂上破棉被。接着,夏小满的娘在家里 翻箱倒柜找出一小包白药,还煎了一大碗红糖姜水,亲自送过来。师娘忙不迭地连 声道谢。众人见没事了都渐渐散去。 “多俊的孩子,”慈祥的夏老太太给李长林敷药,喝滚烫的红糖姜水,用手轻 轻擦去他眼中不断冒出的泪水,长长叹了口气,“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呀!” 师娘没敢应声儿。她心里明白,街坊都知道,水仙花虐待徒弟是出了名的。过 了会儿,她才小声辩解着:“您知道,吃我们这行饭不容易。” 夏老太太一面往外走,一面回答:“干哪一行也不容易!”她心里却在想,吃 饭?你们两口儿吃的是什么?时不时剁肉馅,包饺子。给徒弟吃的呢,顿顿窝窝头 就老腌萝卜!把这么点儿小的孩子折腾得跳了水缸! 这天下午,师娘带着额上敷着药粉、换了身干净衣服的李长林到夏家道乏,又 让李长林给夏小满的娘磕头。从此,李长林有了个干娘,结识了一个中学生朋友。 这一天,师父没让李长林练功,任他在小套间炕上养伤。师娘自个儿生火、做 饭、洗家伙。师父躺在外间炕上一个接一个烧烟泡,一口接一口吸大烟,一声儿也 不出。李长林只听见师娘一面忙活,一面唠叨。口口声声埋怨师父自己是个绝户, 还不心疼剩下的最后这么个徒弟,连街坊都说了,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终于, 李长林听见师父开了腔,仿佛在自言自语:“谁不是从小这么熬出来的?我教的徒 弟也不少了,有打跑了的,还没见过要寻死觅活的!师徒如父子,我从前也没少挨 揍,我就从来没抱怨过谁。我是按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走,没想到让个上洋学堂的 学生指着鼻子骂!我图个什么?” 但他心里也明白,真出了人命,他水仙花也许非吃官司不可。过一会儿,他又 说了:“这孩子也太各色。平常打他,骂他,一声儿也不出,不像他哥哥,也不像 过去那些忘恩负义的兔崽子们。平时以为他是个扎一锥子不冒血的窝囊废,没想到 他还真有股子狠劲儿。他犟小子有这股狠劲儿,为什么不用在功夫上?没冤没仇, 居然跟我来这么一手!这倒叫我开了窍……” 傍晚,李长林悄悄自己爬起来,又给自个儿绑上了跷。他出来点灯,帮师娘干 活,额上几块伤还肿着呢。他含羞带愧,像个刚扒翻了菜碟子的猫。他正轻手轻脚 端着盆脏水准备泼到院子里,躺在炕上的师父叫住了他。 “过来,小子。”师父的声音居然很柔和,“今儿早上的事算过去了,咱们爷 儿俩谁也别怨谁。吃梨园行这碗饭哪,就得有股狠劲儿,可不能拿这狠劲儿跟自己 过不去!我有时脾气是急了点儿,我是恨铁不成钢呀。严师才能出高徒。这基本功 是不能不练的。而且我看得出来,你也练得差不多了,这一年多功夫总算没白费。 让我操心的是,你脸上没戏,心里没戏,哪有练功的时候,整天直眉瞪眼,咬牙切 齿的?学戏有不苦的?要是你想不开呀,也学你哥哥,脚底下抹油。可你既投到我 这儿来,熬了这么一年多,我要不把自个儿这全套本事传给你,我也对不起祖师爷。 同行的老说我不讲义气,总想留一手儿不掏出来,他们也不想想,我水仙花落到今 天这个地步,这个岁数,还怕徒弟抢我的饭碗?我对你一点儿不藏着掖着!你既自 己又绑上了跷,我看这么办:每天哪,还得去喊嗓子、练功、耗跷,可打明儿起, 我匀出半天给你说戏。人心是肉长的,我绝亏待不了你。听明白了没有?”他拍了 一下自己的腿。“我要不让你将来给我露露脸,我算白活了这一辈子!” 李长林不敢应声。看着烟灯里的火苗儿晃在师父那张风干橘子皮似的脸上,他 又想哭出来。他强忍住了自己的眼泪。 “别又那么直眉瞪眼的!”师父忽然喝了一声,吓了他一跳。但师父并没有发 作,起身从窗台上拿起了一炷香,在烟灯上点着了,扑地一口吹灭了烟灯。屋子里 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来吧,小子!你眼大无神,就唱不了师父我这个花旦行 当。我现在教你练眼神。盯着这儿,眼珠跟着香头转!”师父手中的香头慢慢移动 起来。“眼皮不许动!眉毛不许动!脸上肉皮儿不许动!脑袋不准摇晃,听明白了 没有?”香头先慢慢儿在左右摇动,李长林的眼珠子赶紧盯住那小红点儿,也跟着 左右移动。香头左右绕圈儿,他的眼珠子也左右绕着圈子。“撑开眼皮子,不许错 眼珠,不许眨巴眼儿!”香头已由慢到快,快得他跟不上了,快得他脑袋发晕了, 快得他不由自主想眨巴眼睛。“紧盯着香头!”师父又在吆喝,他赶紧又聚精会神, 重新盯住那点红亮儿。 “从今儿个起,每天晚上干完活,临睡前自个儿这么点上香头,用手举着练, 这也是练功,懂不懂?唱花旦演的是人的七情六欲,除靠着嗓子的唱功,身上的做 功,特别是脸上这对眼珠子的眼神儿活动,才能有戏。祖师爷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你刚练免不了眼眶发酸,过几天就惯了。”他师父终于点完了那一尺长的香,足足 一个钟头的时辰,这才叹口气,划根火柴重新点上了烟灯。“去睡吧,明儿起给你 说戏。”他的苍老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温情。 李长林含着跟泪回到自己的小套间。这才又感到额头上的伤口针扎似的疼起来。 现在,他得安下心来学戏了。自从一头扎进水缸,又被人救起来之后,他似乎明白 了自个儿命中注定,这一辈子只能煎熬下去,吃老郎神——那匹大白脸儿狼赏的这 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