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长林出了名。虽说“戏子也是人”,那年头,社会上依然有不少人还是把戏 子当玩意儿看。首先是小报记者往往带着一批戏迷闯进后台,一面看他上妆,一面 问长问短。有些旧文人墨客混充内行,假装热心,天天在报纸副刊上撰文捧场,吟 诗题咏。有些戏迷,甚至专门下帖子请他赴宴。幸亏田喜旺挺身出来给他挡了驾, 一概婉言谢绝,说“孩子刚出师,不懂应酬,我们受人家师父拜托,不能让他出去 露怯”。但田喜旺却没法儿阻止小报上兜头盖脸泼来的脏水!一个署名“菊坛护花 主人”的剧评家写道:“小水仙色艺俱佳。其师父盖即当年红遍京华之水仙花也。 老水仙花原系《品花宝鉴》中人物。小水仙青出于蓝。仍有其流风余韵焉。”另一 个颇拥有读者而化名“梨山老母”的剧评家,用倚老卖老而又轻佻的语气赞赏他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在台上向老身飞眼儿,大有‘忽独与余兮目成’之 意,令老身不免颇涉遐想,心醉神迷矣”,又故意贬低他的师父,说“老水仙花晚 年黑牙贼眼,深为老身所不喜,每忆及该伶当年梳圆髻,着窄袖高领民国初年时装, 出人狗肉将军府邸,以其妖冶之态招摇过市情状,已见诸《春明外史》所记,为戏 界所不齿也。深盼其弟子出淤泥而不染,洁身自好,老身有厚望焉”云云。听了别 人的讲解,李长林差点儿没晕过去。 不料他师父知道后,却拍着大腿叫好,说:“这小子果然有出息!越骂越出名。 好!好!”还特别把他找来,教导他:“你小子跟老郎神有缘。没想到教了那么多 徒弟,唯独你给我露了脸。只要祖师爷庇护着你,别在台上栽了跟头,管他妈人家 说什么呢。人家这是捧你,别不识抬举。按着我教的戏路子走,没错儿!”又说: “我告诉你个诀窍:端住架子,别轻易出去应酬。可也别让那田老头儿把你霸揽住。 当然喽,跟同行可得随和着点儿,要舍得花钱买好儿,谁也不得罪;可也处处留个 心眼儿,别叫人家在台上阴你。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这话一点儿不假。我吃过这 个亏。可我也没饶了谁。”李长林听了浑身直出汗,又不敢不答应着。 他师父吸了几口烟,闭目养神。忽然他坐起来,盯住了李长林的脸,说:“是 呀,我得给你想想。先在鸣盛春混着吧,等两三年我替你找个管事的,让你自己组 班子,挑大梁……”这之间师娘又是给他斟茶,又是让他尝尝师父烟盘子上小青瓷 碟儿里黑亮亮的蜜枣、小白瓷碗儿中红艳艳的榅桲,并且不忘赶紧插嘴:“你别忘 了他舅舅,那可是个大能人呀!当年服侍过你,人家说他手脚儿不干净,你就认了 真。”过了会儿,又低声说:“他到底是咱们的至亲,还能胳臂肘儿往外扭?” 李长林立刻想起了那个大酒糟鼻子、那对叮当作响贼亮的铁球。他只觉得脊背 上汗愈流愈多。 从师父那儿出来,他抽空去找夏小满,给夏老太太请安。自从搬到鸣盛春社南 城“大下处”去住,他许久没看望自己这位朋友了。 夏小满一脑门子官司,正坐在窗户下发愣。原来高中那位教他学木刻画的美术 先生出了事,一星期前给蒋孝先的宪兵第三团从教员宿舍里抓走了。这位高中生满 腔怒火,没处发泄。他瞥了一眼进来的李长林,没怎么答理他,却冷笑了两三声。 夏老太太忙着出去沏茶,他这才开口:“你现在得意了吧?我不看那些小报,可我 知道那些人怎么捧你。也知道你不会自轻自贱,忘了过去咱们常在一块儿说过的话。 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刚才在你师父那儿,又没给你好果子吃!你演戏是身不由己。 但你既然献身于艺术,总得有艺术家伟大的人格啊。我不是说你没有人格,而是说, 你们演的有些戏,存心跟自己过不去,简直是在戏台上心甘情愿侮辱自个儿。就拿 你演的《打刀》这出小戏来说吧——谢谢你托人送来两张票,让我们娘儿俩去听蹭 儿——可那是出什么戏?一个流氓,不错,他后来当上了皇帝,可他不折不扣是个 流氓!那个叫赵匡胤的家伙半夜来叫你们给他打刀,你们夫妻在台上折腾了一夜, 互相对骂着,开着玩笑,天刚亮刀倒是打出来了,可那个流氓先把你们夫妻俩祭了 刀,然后溜了。你们白忙活了一夜。我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夏老太太端着茶进来,不满地拦住了夏小满:“什么事你都刨根问底儿!这本 来不就是出玩笑旦的小戏吗,人家长林来了,也不让个座儿……” 李长林坐立不安。夏小满却不容分辩,继续评论下去:“可你们还在台上心甘 情愿侮辱自个儿,拿劳苦大众寻开心!那个扮吴衍能的小丑说什么来着?我记得是 :”你们这类人是顶着福不知福。教人家瞧,一个铁匠媳妇还要多么好看,一脑袋 珠花,身上穿着还算错吗?还怕你不利落,脚底下还给你绑着两块木头。太爷哪点 儿对不起你?‘你想想吧,这是一个铁匠说的话吗?而且,明摆着在台上嘲弄你这 个踩着跷的花旦。“ 李长林红涨了脸。他想起这出戏那次是跟田喜旺的孙子小喜旺一起演出的。小 喜旺这小子比他大几岁,有点儿鬼机灵,跟着爷爷学戏也很有两下子,可到处闯祸, 外号“漏子山”,内行没有不知道的,为了这个,没少挨他爷爷和爸爸的揍。本来 李长林演玩笑旦,已习惯于插科打诨,小丑小旦临时在台上抓哏逗哏也是常有的事。 小喜旺说这些词儿时,他也忽然想起台下可能有夏小满坐着,当时心中就一动,今 天果然又听见他的批评了。他无言以对。夏老太太生了气,瞪着夏小满说:“人家 花钱请你去听戏,为的是寻个喜欢,有你这么较真儿的?牛脾气,跟你爹一样!长 林别理他,喝茶!” 但夏小满忽然长叹一声缓和了自己的语气:“这当然不怪你。我跟娘看过你的 《活捉三郎》,虽然我还是不明白这出戏有什么意义,既然‘冤有头来债有主’, 可为什么不跟杀她的那个宋大爷算账,而是‘你既短下风流债,因此捉你赴阳台’ 呢?可是,我佩服你在台上走的鬼步儿。我娘说,真像一阵风空中飘着个纸人儿! 也许,你们的这种艺术,”他沉思着,“我现在得承认也是艺术吧。我记得一个诗 人说过,艺术就是戴着脚镣跳舞。鲁迅也说,他写文章是戴着镣铐跳舞!”他望着 李长林迷惘的神色,又叹口气,“自从你师父给你脚上绑了两根木头,你就不能不 带着脚镣跳舞。只好活受罪!受活罪!” 虽然倔小子这些话叫人听了不受用,却给李长林精神上一个很大的刺激。他佩 服夏小满有见识,人家是高中生啊,记性好,悟性高!可自己呢,好容易能自个儿 挣饭吃了。然而还是“下九流”。就连这个救过自己性命,并且称得起是总角之交 的朋友吧,跟自己说话也总是带着刺儿。虽然他明白夏小满是为了他好,把他当个 人,替他抱不平。 自从李长林搭上了大戏班子,很长了些见识。与名丑田喜旺每次同台演出前, 必须与各个角一起排练两三回,田喜旺把这叫做“过一过戏”。在过戏时,经过这 位极富于舞台经验的老伶工指点几句,就能使李长林领会每个动作在戏中的意义, 同时进一步懂得整个这出戏的戏情戏理,为什么这出戏中人物的性格跟另外一出戏 中另一个人物的性格必须区别开来,叫做不能“千人一面”。“这可是我跟你一个 人说的,”有一次田喜旺告诉李长林,“咱们得跟上时代潮流,这年头儿,光靠在 台上卖弄本事可就不够啦。你师父的功夫那没的可说,可现在不是民国初年啦。有 机会碰上筱翠花露《挑帘裁衣》时,我带你去观摩观摩,你就知道跟你师父教你的 这出戏,戏路子已经不同了。”李长林是个肯暗中用心思的人,立刻明白这是老头 儿对自己的师父的批评。后来,跟着田喜旺在鲜鱼口华乐戏院看了当时在四大名旦 之外独树一帜的筱翠花与韩毓堃、马富禄合演的《挑帘裁衣》,果然发现跟师父当 初教的有所不同。潘金莲的道白,并不按师父老本子上用的韵白,而完全改成了京 白。台词也改成流行的大白话,例如“戏叔”一折中师父教他用韵白说的那句: “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个唱戏的,敢端的有这话吗?”到 了筱翠花那里,改成了“听说兄弟你在街上包着个娘儿们,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儿?” 在这出戏里潘金莲原来一口一句的“叔叔”,现在都改成“兄弟”叫得不离嘴,村 俗的口吻、响亮的京腔,听起来简直就逼真活画出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市井妇人来。 舞台上的这一形象,让李长林想起童年生活过的大杂院里的街坊:瘸三儿,白鞋, 大麻壳。这使李长林感到惊讶,也让他开了窍:戏,也有不同的演法。可是,为什 么师父就只让自己非跟着他那老路子走不行呢? 现在,李长林是跟鸣盛春社的一些光棍汉住在一起。从夏小满那儿回来,已临 近黄昏,一路上垂头丧气。刚进南城一个小胡同口,暗中跳出小喜旺一把揪住了他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走,走,走!我爷爷叫我接你到庆乐去看筱老板的《阴阳 河》,恐怕已经开场了,我爸爸早去了。快,快,快!” 听说看筱翠花的戏,李长林这才精神一振。 这个晚上,对于李长林今后的舞台生涯,似乎是有决定性意义的。他居然从此 忘了在夏小满那儿所受的刺激。 李长林听师父提起过这出戏,但没有教过他,说《阴阳河》早就失传了。这是 出鬼戏。李长林从小在乡下时,胆子就小,可专门爱听大人讲闹鬼的故事。半夜里 一面听奶奶讲,一面听外面北风呼呼怒吼,窗户上破纸条儿嗤嗤作响。越听越怕越 要听,往往深深缩进烂棉胎被窝里,手心里攥出一把汗。虽然恐怖达到极端,却同 时也伴随着一种兴奋的快感。他后来扮演《活捉三郎》那么出色,跟他自个儿小时 候的体验不是没有关系的。这次跟着小喜旺匆匆赶到前门大栅栏,从庆乐戏院后台 进去,只见田喜旺正在台上暗处坐着看戏,《阴阳河》早已开场了。 《阴阳河》的故事是演李贵莲不知为什么得罪了天庭,被捉去做鬼,罚她在阴 阳河边挑水;她的丈夫到阴间找她,居然经人帮助,一同返回了阳间。李长林站在 田喜旺身后,只见戏已经进入第一个高潮:五个恶鬼前来捉拿李贵莲,筱翠花扮演 的李贵莲正给吓坏了,那满脸上极度恐惧的表情,立刻吸引住李长林。他看见台上 的李贵莲正通过甩吊发,摔“抢背”,扔“吊毛”等一系列动作,表达这种极度恐 惧的心情。在五鬼空中抛叉时,她满台翻滚,恐怖的气氛真是扣人心弦。田喜旺回 过头来望了望李长林呆瞪瞪的俩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演到她与丈夫张茂生在河边相遇了。李洪春扮演的张茂生,由大同追到四川的 阴阳河畔,遇见李贵莲正在挑水,立刻在后边赶她。李长林注意到李贵莲挑的水桶 是特制的八棱形,里边点着蜡,下边垂着花穗子。筱翠花踩着跷走“花梆子”,越 走越快,越走越快,李长林的心也怦怦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看见筱翠花身 不摇,脚不乱,居然桶里的烛光不晃,下边的绦穗不动。从静悄悄满场观众中突然 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使他吓了一跳。他感到一股电气强烈地冲击过来,全心都沉浸 到戏里去了。仿佛自个儿也在踩着跷走“花梆子”,也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似 乎变成了台上的筱翠花,变成了筱翠花扮演的那个李贵莲,自己全身心都进入了角 色。什么肉体上的痛楚,精神上的折磨,全忘掉了,消失了。这时扮演张茂生的李 洪春,配合得那么默契,在追逐中始终保持步法和距离的一致,终于起“高毛”从 她的挑子上翻过去。又是满场喝彩声。只听见椅子上的田喜旺轻轻舒了口气,自言 自语地说:“这才叫戏哪,这才是真正的绝活儿!”李长林这才发现自己始终踮起 着脚尖儿,纹丝不动地站了几十分钟。 戏演完,田喜旺来到后台,向筱翠花致贺,说:“这戏现在可只有你拿得起了。” 李长林跟在后面,只见这个比他差不多大一半的老伶工,浑身行头都湿透了,但气 不喘,神色端庄,见了田喜旺赶快请安,恭恭谨谨如晚辈执弟子礼,一点名角儿的 架子也没有。他还发现这位有名的京剧花旦艺术表演家,在后台同在前台简直判若 两人,卸妆时动作稳重,有人把描金红釉的宜兴紫砂小茶壶端来,他还连忙站起来 两手去接。接着他发现这个在台上那么谑浪笑骂、妖娆泼辣的花旦,在台下却沉默 寡言,不苟言笑,老是垂着眼皮,偶尔看人时,目光又是那么恳挚深沉。 在回去的路上,李长林忽然停下步来,对田喜旺说:“师叔,我求您一件事。” “说吧。”老头儿回过头来。 “不知筱老板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我要拜他为师。” “啊?”老头儿也站住了,在昏黄的路灯下望着李长林。忽然他哈哈大笑: “怎么?你也要来一篇儿‘谢本师’?你没有想,你师父会高兴吗?” “我已经出了师。‘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是想多学点儿本事。” “有志气。可人家未必答应。他这个人是老古板,最讲究规矩。他会说:这不 是乱了套啦?你想,他师父跟你师父是师兄弟,他跟你一个辈分,虽说他比你岁数 大。况且,”老头儿咳嗽两声,“你现在还有义务养活你师父呢。” “我知道,别说八年,我会养活他老人家一辈子。万一他有个好歹,我一定披 麻戴孝发送,他老公母俩跟前没个子女,我不就是他们的亲儿子?我决不做忘恩负 义的人……” 听见李长林说话时带着哽咽之声,老头儿感动了。 “你是个忠厚的孩子。你虽然功夫练出来了,趁年轻还想精益求精,不愿墨守 成规,将来必大有出息。我常带你出来看戏,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咱们走着说话。 我教你个法儿,用不着正式拜什么师,多看他的戏,偷偷儿学嘛。多少名角儿的绝 活,不是偷偷儿跟人家学,自己再咂摸出来的?我今儿个不是带你去认识了他?以 后抽空儿多虚心去请教,他这个人从不拿大,指拨你两三句,就够你回去认真揣摩 的。” 走了一会儿,李长林忽然又停步,轻声说:“师叔,还有件事儿您得费神拉我 一把。我师父今天见了我,说要给我找个‘管事的’。” 老头儿半天没应声,继续走着。“噢,我明白你师父的意思了。你师父无非是 想让你多挣点儿钱。他也不想想,你现在在鸣盛春的‘大下处’住着,跟还没有成 家立户的一起吃着‘官中饭’,有条件自个儿组班子,挑大梁吗?”走了几步,老 头儿接着说:“别为难,鸣盛春社不会霸揽着你,虽说你是我特别邀来的。我想法 子让你多搭几个班子吧。我认定你是个人才。唉,这年月,‘搭班如投胎’,北平 这几个大戏班子,也不都是容易维持得住的,市面萧条,人家各有各的难处。放心 吧,我会拉扯你,咱们慢慢想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