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潮过去了,戏还没有完。宋江揩干净刀上血迹,在死尸衣服里搜出刘唐下的 书信,用颤抖的手烧化后,下了场。一进后台,就奔了正坐在梳头台前还处于激动 状态中的李长林:“哎呀,可真亏了你,我的长林!我得认罚,差点儿把戏唱砸了! 你他妈也真有两下子!行啊,我服了你,咱们彼此谁也不能再说谁给谁‘翻场’的 话。而且,咱们这出戏呀,我看今后就照今天这个路子演下去,这叫做别开生面! 没按老规矩演,人家听戏的主儿,还真欢迎哪!俗话说的好:演戏的是疯子,看戏 的是傻子。真是一点儿不假。别愣神儿,快快换装吧,下一场就是你的大轴儿重头 戏了,没我赵四的事儿啦,我得吹两口去,回来给你把场!” 扮演张文远的田喜旺,这位忠厚的长者,鼻子上已经涂了白粉,却含着泪来安 慰李长林:“真难为你,孩子。刚才我在后台,可真吓了一大跳。我看出来了,你 是豁出去了。可是照咱们梨园行的老规矩,他赵四要是真翻了脸,让你‘清香’、 ‘讲公堂’、‘挂匾’,硬告你个‘翻场’,你有理也说不清!旦角在台上走‘硬 抡背’,变‘硬僵尸’,连我还没见识过呢。现在可得沉住气,不能乱来了。定下 心来换装,请老郎神庇护着,我会在台上照应你!” 下边该是最后一场“活捉”。李长林努力控制住自己,迅速换着装。给他穿衣 服重整头面的那个跟包的,忽然悄悄跟他说:“我告诉您,这事儿有点儿透着邪行, 怎么台下听戏的主儿都忽然抽签往外走了呢?”李长林心又一紧,连忙奔到台上把 守旧帘儿掀开一条缝,往外看去,果然发现池座大部分观众正起身纷纷散去,后边 观众却乱哄哄赶到前边来抢空了的座儿。显然这又是赵宗培弄的鬼,表示人家听的 是我赵四爷的戏,没人捧你小水仙的场!他的心凉了半截。 “还有没走的呢!我得打起精神来,对得起这些主儿。”他想。 台上灯渐渐暗下来,大鼓“咚”的一声,又咚咚慢下来,表示更深夜静,闫惜 姣的鬼魂一身素色裙袄,腰里系着绸带,耳边挂着两缕白纸条儿,要出场了。他赶 快用嘴叼住了面具,等检场的撒出一把烟火,立刻在[ 急急风] 的锣鼓点儿中走着 碎步上场,抢到台口,用绸带遮着脸,蹲下身去;在检场的又撒出另一把烟火里, 猛然放下绸带,露出嘴上叼着的鬼脸亮相。台下一片惊呼。然后他又返身下台。接 着,摘掉鬼脸面具,在场内唱完“闫惜姣魂离体阴风一阵”那句[ 西皮倒板] 后, 依然俊扮上场。这回是飘飘荡荡,表现出被一阵阴风吹出来的动作。场面上交替打 着[ 慢纽丝] 和[ 快纽丝] ,每走三步,配合着(快纽丝] 向左转一个身。几个鹞 子翻身,交替走着蹉步、捻步、赶步、倒步,然后是卧鱼,走蹋步,在台上四角蹲 下来亮相。他感到台下虽然剩下不多观众,却听得出他们全神贯注,为他几个亮相 真诚地叫好、鼓掌。“先看一步走,再听一张口”,这是当年师父用鞭子抽出来的 绝活儿。这也是夏小满的娘那么赞叹的,看起来仿佛脚不点地,在空中飘着个纸人 儿似的出色表演。李长林开始又用蹉步往下场门走去了,他微微晃动着上半身,对 自己脚下的功夫充满信心,想象着自己现在是个没有躯壳的鬼魂。他感激那些观众 屏息歙气欣赏着他的表演。但是,突然他又想起满场只剩下稀稀拉拉这么少观众, 一股不平之气不禁涌上心来。接着,他一眼发现戏台上右侧锣鼓场面旁边正站着已 卸了装的赵宗培,这位赵四爷,正冷眼盯着他呢!叼着烟卷的嘴撇着,似乎在冷笑。 一片阴影又掠过他的心头。 这个大舞台深十六米,虽然挂着守旧的幔帐已经往前挪了,面积还是比北平那 些戏园子大得多。而台上铺的地毯又旧又破,积满了灰尘。又细又尖的跷尖刺着台 毯上的逆毛前进。特别吃力。他突然感到脚底下被绊住了,原来一只跷尖戳进了台 毯上一个破洞。他的脚摇晃起来。我要摔倒了,赵宗培正在那儿等着,要看我栽在 台上呢!他一定正幸灾乐祸看着我栽跟头!李长林一阵心慌,觉得神经的震颤穿过 了自己的脊背,上半身已经向前倾去。但他一抖机灵,趁着摇晃的那股势头,连忙 又来个鹞子翻身,他还来得及看见检场的已撩起帘儿,等着他进场,现在正吃惊地 望着他;但他这个软鹞子翻身居然翻过来站住了,他依然从容地来回轻摆着上半身, 飘飘荡荡下了场。检场的暂时忘了放下守旧,他就在帘儿后仍然轻轻摆动着。哄然 一声,台下一片喝彩声,鼓掌声!这一系列动作,使他简直真就是个纸人儿,正往 前飘着,忽然一阵阴风,又把他刮回来,他这才不得不打着旋儿飘了下去的。观众 并没有发现任何破绽,而舞台上阴森森的鬼气反而被渲染得更凄厉了。看戏的几乎 入了迷! 他听见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却不顾一切,不回答正等着上场的田喜旺问的什 么,直奔后台犄角上点着香烛的供桌前,趴在地上,规规矩矩,一连向祖师爷的牌 位磕了三个响头。有人拉起他,告诉他“并没出事儿!你这简直是个绝活儿,我现 在可真服了你啦……”这是赵宗培。他亲自替李长林重整了头面。他表现出只有内 行才真正懂得惺惺惜惺惺,真正理解李长林此刻的心情。 张文远已经上场了。 方巾丑是田喜旺的拿手戏,使接下去这场《活捉》更加有声有色。闫惜姣的鬼 魂一面唱着[ 望家乡] ,一面舞着绸带,跟吓坏了的张文远绕着桌子转圈,田喜旺 几乎使出老伶工的全身解数,半蹲着腿,头向前向后一晃一晃摇动,紧紧配合着李 长林,等闫惜姣把绸带子套上了脖子,他慢慢软僵尸瘫倒在地上,接着走跪步,耍 甩发,而闫惜姣拉着他进场时,他简直化成一摊泥。给这个名丑的叫好声、鼓掌声, 震动了整个天津大舞台,而且观众全站了起来,久久不肯离去。 老头儿到了后台,简直累得浑身上下骨头架子全散了。李长林噙着眼泪感激田 喜旺,要不是这老头儿在台上一丝不苟地表演,处处在台上照应他,他几乎不能全 神贯注地进入角色。他搀着田喜旺,连声道歉:“真辛苦您了!真辛苦您了!”而 当他歪到戏箱边坐下时,才感到自己也已经筋疲力尽了。田喜旺接过跟包的递上的 热手巾,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自言自语地说:“叫他们看看,这才叫戏哪,这 才叫戏哪!” “长林!田老板也说你的功夫到家了。”赵宗培大声嚷着,狠狠吸着香烟,也 显然十分激动,而且是真诚的,“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虽然台上无父子,我这个 长辈今天可实在对不起你!咱们得继续合作!我要不是戒不掉这口嗜好,”他抬起 一个拳头凑到嘴边,翘了翘大拇指和小指头,“我干吗跑关东去赚那昧心钱?你有 志气,长林,而且真有本事!我决不勉强你啦。你放心,我会平平安安回来,咱们 爷儿们还得合作。我早跟田老板说过,咱们还得一块儿到上海去,让你看看真正的 大世面,我会带着你去见见杜月笙、黄金荣,带着你拜老头子,凭你的扮相、做派, 让你唱到哪儿,红到哪儿!……” “别听他那个羊上树!”田喜旺等赵宗培离去后,这才叹口气,对正慢慢卸妆 的李长林说。今天这老头儿是真动了气。他仍然坐在戏箱上。当初在后台,除了丑 行,戏箱本来是不能随便乱坐的,平时田喜旺也并不随便乱坐。“一个人不讲戏德, 没人看得起。当年你师父就是因为好逞能,弄得同行不愿答理他,晚年潦倒到这么 个地步。刚才赵四有意在台上撅你,瞒不过后台这些人的眼睛。你打定主意不跟他 往关外跑。你做得对。唱戏的也得有骨气!艺高不如德高。咱们回北平,我给你凑 班底子,邀角儿,让你自个儿挑大梁,再不能看着你受别人的窝囊气!” 一匹拖着长尾巴的大白脸儿狼,蹲在两条后腿上,拱起两只前腿的爪子,向他 探着身咧开嘴笑,还吐出了红红的舌头。这天夜里,李长林几次从噩梦中吓醒过来, 浑身是汗。他已经折腾了半夜,一个噩梦跟着一个噩梦,老是这匹大白脸儿狼,老 是冲他龇牙咧嘴,吐着红舌头。 每逢碰着不顺心的事儿,他就会梦见这匹大白脸儿狼!是呀,要不是祖师爷庇 佑,他今天差点儿在台上栽了。虽然已经有人告诉过他,唱戏的祖师爷是唐明皇— —唐明皇在内宫创立了梨园,亲自教梨园子弟度曲,人称“李三郎”;后来梨园行 供的就是这位“李三郎”的牌位,尊之为“老郎神”——而不是什么大白脸儿狼。 但童年痛苦的刺激太深了,李长林改变不了那匹大白脸儿狼的印象。他从小儿那么 怕它,始终认定支配着自个儿一辈子命运的,就是这位形象狰狞的尊神。虽然他已 经一心扑在戏上,而且打心眼儿里爱上自己的艺术事业,可从不敢违抗这尊神的意 志!他以为在舞台上稍有个闪失,这匹大白脸儿狼就会惩治他。今天在舞台上他跟 人家唱对儿戏,居然敢赌气,差点儿把《活捉》唱砸了。他是不是得罪了祖师爷? 但是,蒙祖师爷庇护,他要自个儿挑大梁了,他得拼命干,得对得起一心提拔 他的老前辈,可首先,他得洗净内心深处对老郎神任何亵渎的念头,不虔诚的念头! 谢谢祖师爷,请继续庇护我李长林吧! 小水仙红遍了九城。可是李长林觉得除了在舞台上,一点儿也不自由。 他居然以花旦挑大梁、挂头牌,组成了自己包括生、旦、净、末、丑的全套班 底,置办了不少新行头、新头面,增添了好几只戏箱,也邀了些名角儿赶场合作, 跟所有大戏园子订了合同,按期轮流演出,日场夜场,场场客满,池座中还常常加 板凳,楼上包厢从来没有空过。 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他只能听给自己戏班水仙社“管事的” 支配,也真的以为没有这位“管事的”,他不可能在舞台上走运。这位“管事的” 能耐比他大得多!而这位“管事的”,正是他的那位师娘舅,那个大酒糟鼻子—— 师父到底还是把这位内弟找来替他“管事”了。他得把这位“管事的”称呼为“舅 舅”。而这位五十多岁的师娘舅也真有两下子。尽管梨园界知道他的老底儿,可谁 也不敢得罪他或者不屑于招惹他。他替小水仙组戏班、邀角儿、找文武场面,亲自 到珠市口丝衣铺订置行头、戏装,样样在行;他替小水仙奔走各戏园子,排戏码, 在前后台满场飞,到处张罗;给地面上有势力的人送戏票,决不冷落后排上逢场必 到的侦缉队,跑前跑后给人家招呼沏茶倒水,递热手巾把儿;逢年过节,也决不忘 带着李长林,提着水果篓子、点心盒子向梨园老前辈请安送礼,在大饭庄子摆宴款 待小水仙的同行。他有法子向梨园前辈借出秘藏的本子,请有名的文人给小水仙 “打戏”——编出时兴的新剧目。他倒不墨守老水仙的成规,一劲儿鼓动小水仙闯 自己的戏路子。李长林在如此热心的“管事的”照应下,觉得自己虽然成了真能挣 钱的名角,却在精神上完全被控制住了。 而且,这位师娘舅老是在他耳边絮叨:“成家立业,立业成家!你也不小了, 不能老住光棍堂,累了一天回来,还得给自个儿温洗脚水啊……”果然,由师娘做 主,把她娘家的侄女儿一大酒糟鼻子的老闺女许配给李长林了。师娘说:“虽说比 你大几岁,可女大三,抱金砖,你小子还真有点儿傻造化。”老姑娘长得并不丑, 模样性子居然跟她父亲完全不同,而且真知道疼人。“反正是这么一回事啦。”李 长林倒觉得人家没哪点儿配不上自己的。从此他真的自立门户了。 成亲不久,他发现这位老姑娘还竟是个“把家虎”。她不辞辛苦,首先把家务 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把李长林伺候得舒舒服服;她每天梳洗打扮,拾掇得一身干干 净净,亲自替李长林抱着包袱跟着跑后台,简直寸步不离。她把给李长林跟包的支 使得团团转,而那跟包的却心服口服,言听计从,成了她的贴心人,什么事儿都不 瞒着她。李长林起初虽然不愿意身后有这么个娘们老跟着自己,却无法拒绝她那无 微不至的关怀。他还不知道,自从老姑娘过门后,父女之间渐渐展开了不断的明争 暗斗:她向父亲提出查账簿,跟着大酒糟鼻子一起奔走,向各戏园子经理一起办交 涉,在梨园公会——后来改为北平国剧公会——出出进进,遍访几乎所有名角儿的 家庭,到处认干娘,跟每一家都结下了亲密的关系,决不忘了给哪家老老小小的生 日送寿桃寿面,哪家办红白喜事都上赶着凑份子,帮忙。半年之后,大酒糟鼻子败 下阵来,又整天喝酒了,而他的这位老闺女倒成了实际上真正“管事的”。过年时, 她主动叫李长林跟名角儿一起参加“窝窝头会”的义演,周济穷苦艺人,而且替他 订下戏码:《白水滩》反串十一郎。大年三十在家祭罢灶,她悄悄告诉李长林: “我又给你置了两所房产啦。这事可别让我爹和姑妈家知道!”同行的人,没有不 佩服李长林的媳妇是个厉害娘们儿的。 李长林虽然在台上演的都是些风月戏文,他在日常生活中可并不贪恋什么绣帐 鸳衾的滋味儿。他办喜事那天晚上,偷听新房的小喜旺——这小子不分台不觉得有 脚镣,我不认为再有脚镣啦。他觉到了自己在技艺上的进展。他把每一出戏里的人 物都演活了。这些人物的上台下都是小花脸,第二天就眉飞色舞地告诉“大下处” 那些师兄弟,说新婚之夜还是那个老姑娘教他如何尽为夫之道的。现在李长林长大 了,模样也变了,卸妆后并不好看。由于经常梳水头勒网子把眉毛吊起来,掭头后 眉梢就耷拉下来,上眼皮也老是浮肿着,嘴唇还是那么厚,显出一副笨相。崇拜名 角的男女学生们往往好奇地钻进后台来,想看看这个在台上那么光艳照人的花旦, 没想到下了妆的小水仙竟是个黄胖和尚似的乡下佬。他们不能不惊叹中国戏曲巧妙 的化妆术,奇怪他在台上台下简直判若两人。看到他在后台碰见生人时惊慌失措的 神情,忍不住彼此掩口而笑。 然而,李长林疯了似的一心专注在台上,只有在台上,他才能那么集中精力, 那么神采飞扬,那么挥洒自如。他现在也能看戏本,具有初步的阅读能力了。他总 是认真按前辈说的揣摩戏情戏理,咂摸怎样把一招一式突破中国传统戏曲所规定的 那套程式化的动作。他不能跳出这些框框,他在这些框框里找到了一种自由,因此 他觉得只有在戏台上他是自由的。我是戴着脚镣跳舞哪,夏小满说对了。可我能跳 得行当都是花旦,但每个人物在自己的揣摩下都各有自己的性格特点。他一出场, 一声“小妇人潘金莲”,这句自报家门必定赢得满场彩声。他得让观众看到这小妇 人不是大家闺秀,而是假装正经的荡妇,从头望到脚,风流往下跑。他的《阴阳河 》、《红梅阁》、《蝴蝶梦》、《双钉记》、《挑帘裁衣》、《全本乌龙院准“代” 活捉》,一贴出海报就轰动剧坛。《小上坟》、《小放牛》这类小戏过去只能做开 场戏演出,他却敢跟名丑田喜旺拿出来做压轴子戏,而以“准演双出”的《一匹布 》、《荷珠配》当大轴儿上演。他的跷功已被内行公认直踪侯俊山、田桂凤、路王 珊、余玉琴、筱翠花、芙蓉草这些前辈。人们常常叹惜花旦这一行当到筱翠花、芙 蓉草一代,算是绝了,不料小水仙在舞台上又重现了颠倒众生这一色相。专攻中国 戏曲研究的专家学者。也不能不注意他在表演艺术上别具一格的新的创造。 可是好景不长。正当他红极一时之际,日本侵略军占领了北平,他在舞台上那 种“自由”的自我享受又给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