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敌伪统治下当亡国奴当然是不自由的。可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对李长林个人 来说,他却不再是拴在师父、师娘、岳父磨房里那匹小毛驴,只能眼上蒙着黑布罩, 听人家吆喝,随着碾盘脚不停蹄地转啦。早在日本关东军占领平、津前,朝鲜浪人 已经在城里横行霸道的时候,老水仙花从大烟鬼变成白面客,终于吸毒过量,死在 炕头上了;而大酒糟鼻子为了跟闺女赌气,把烧刀子当白开水,喝得人事不知,竟 从此一醉不醒,瘫痪在床上,不久也送了命。李长林先后披麻戴孝,发送了师父和 岳丈,把师娘接到自己家里养活起来。师娘现在对自己的侄女儿只能百依百顺,对 李长林也只好低声下气了。日本人一进城,李长林就跟媳妇说:“只要他们在这儿, 甭打算再让我登台演戏。戏子虽然是下九流,可我也是中国人!”李长林媳妇当时 没说什么,这个善于经营的女人正趁着乱哄哄的时刻,北平城里房产纷纷落价,赶 快把攒下来的钱又买了几所房子。她以为李长林不过一时犯牛脾气,反倒安慰他说 :“咱们从此靠‘吃瓦片’也饿不死,看看风声再说。小日本长不了。”她忙着各 处收房租,暂时顾不上劝李长林别犯死心眼儿。她料定李长林是离不开舞台的。但 一年之后,眼见日本皇军似乎“稳坐了江山”,她沉不住气了。 李长林决心息歌罢舞,受到夏小满的鼓励。北平沦陷一年之后,夏小满的父亲 死了,这个爱国青年不顾一切,跟着几个同学半夜从顺治门一带的城墙爬上去,翻 过城垛,奔了西山。临行前他悄悄来找李长林,托他照料老母,可能时希望李长林 设法把她送回山西临漪县老家,说那里还有亲属可以抚养老人家。李长林二话没说, 夏小满出走后不久,他就瞒着自己的媳妇和师娘,折变了一箱行头,将钱送给夏老 太太,接着拜托了过去一起赶庙会的一位江湖艺人,把老太太在兵荒马乱中平安地 送回了山西。他永远忘不了夏小满临走前那句话:“好自为之,咱们总有再见面的 时候!”但是他知道,干娘夏老太太这一去,恐怕是永别了。 他还得照顾同行的师兄弟。他得继续养活着或资助一大帮子操琴的、梳头的、 一起搭过班子的老艺人和替他“打戏”编过脚本的几位老文人。他不顾媳妇百般阻 挠,还把自己的戏箱长期租给别的艺人,自己决不肯再登台露面。 伪华北特别行政委员会终于派人来找麻烦了,威胁利诱,逼他上台演出,替皇 军点缀太平。李长林说自己崴了脚。两天之后,他给日本皇军抓去了。李长林的媳 妇差点儿没急疯了,到处托人情,送大礼。没想到出力把李长林救出来的,竟是在 当时十分得意,已经跟坤伶合作唱对儿戏的文武全才名须生赵宗培。田喜旺找了他 去,他不等老头儿开口,就拍胸脯说:“我能保小水仙出来!我赵宗培虽然不争气, 那年去东北,过山海关时叫关东军扒光了裤子上下检查,一辈子忘不了当时所受的 侮辱。那是我自找!可我认识十四格格。这点儿同行义气不能不讲!人各有志,不 可相强。可我得实话告诉您,他不折不扣是个又犟又倔的乡下傻小子。”经过赵宗 培向日伪机关通关节,居然三天后李长林就给放出来了。其实李长林倒也没受什么 折磨。原来从东京奉天皇旨意派了一个什么中日提携亲善团体来华,其中有一位在 日本大东亚文化研究中心工作的学者,要在北平一当时又改北京了——搜集民谣俗 曲,不知怎么知道了李长林的名字,想找这曾红极一时的名旦跟他合作;捉来见了 面,发现李长林一副乡愚模样,而且走路一瘸一拐,连句整话也说不清楚,大为失 望,这才放弃了原来念头,把他打发走了。当时这种莫名其妙的怪事很多,但从此 李长林让日本皇军抓去蹲大牢的故事却传开了,只有田喜旺明白他那一瘸一拐的逼 真表演居然骗过了日本人的眼睛!“他是真傻啊还是假傻?这小子还真有点儿意思!” 老头儿这么想,但他假装不知道,反而到处宣扬李长林确是崴了脚。再不能上台演 戏了。若干年后田喜旺又感慨万分地想:大家都知道沦陷期间梅兰芳在上海蓄须明 志,程砚秋在北平躬耕南郊,这两位艺术大师给我们艺人争了气;可不知道,还有 个小小的唱花旦的李长林这段故事。当然啦,穷苦艺人为了维持起码的生存,不能 不在那国亡家破的年代里还得在台上拼命演呀唱的。李长林亏了他那媳妇给他攒了 点儿产业,这才不愁还有口饭吃,让他保住了气节! 苦盼了八年,日本投降了,但中国人还没有把苦熬到头!天上飞来的国民党接 收大员,一到北平就硬把李长林家的几处房子当逆产没收了。李长林的媳妇也得上 街排队买“共和面”。他的行头、头面,全已破旧褪色,戏箱只剩下两只。而且, 当他又开始练功时,一下子真的崴了脚——这回可是右脚踝骨折,他不能上台了。 为了庆祝胜利,歌台舞榭原应该重放光彩,唱出新声,但却听说,在上海久不登台 的艺术大师梅兰芳,八年后演出《汾河湾》时,一个坐坡,居然笑场了;另一位艺 术大师程砚秋,在北平庆乐戏园唱《六月雪》,当场掭了头,把发髻掉了下来;尚 小云则在《大登殿》中唱错了词;而苟慧生已经发胖,小报记者在报上调侃他应该 改唱黑头。当时观众们——大都是从重庆回来的新贵——欣赏的是时髦的坤伶们穿 高跟鞋上台唱《纺棉花》,把昆曲《蝴蝶梦》改成皮簧的《大劈棺》。梨园老前辈 田喜旺叹息说,大师们偶然失误是可以理解的。想想耽误了八年呀!可为什么蒋委 员长派来的净是些这样的官?伶人们还是混不饱肚子,而戏界风气大变啦。这真像 有位作家发明的新词:这叫“惨胜”!咱们现在只能盼救苦救难的解放军了。李长 林想起夏小满一直没有音信,心里明白他准是参加了革命。恰巧山西夏小满老家有 人悄悄带来消息:夏老太太早已过世,她儿子果然参加了八路军,现在已经当上人 民解放军的师政委,随着部队南下了。他忍着右脚的伤痛跟老伴说:“熬着吧,总 有一天,我会露一出《蝴蝶梦》,跟什么《大劈棺》比一比,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真 正的艺术!” “我还要演戏!”北平和平解放后,这是李长林在街上挤在人群中如醉如痴看 成群结队的学生扭秧歌时,情不自禁闪出的第一个念头。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参加开国大典后的田喜旺见人就哭得像个小孩儿,李 长林从来没见过老头儿这么动过感情。老人家现在是政协文艺界的特邀代表,穿了 身新置的蓝布中山装,不辞辛苦到处找戏曲界同仁开会,传达人民政府各项政策, 第一句话必定是“咱们艺人翻身啦,咱们也解放啦,咱们得从此跟着共产党走!” 那些永远忘不了的、激动人心的日子啊。处处红旗招展,处处年轻人喷火蒸霞 的笑脸。李长林在那些日子里。不也是天天像喝了烧刀子,心里滚烫滚烫的?人民 政府给他专门医好了骨折的右脚踝,特别邀聘他在国家办的中国戏曲学校里当教师。 还答应他仍然可以搭班子演出。他现在也穿上了肥大的中山服,胸前口袋里插着自 来水笔,参加开不完的会,用小笔记本笨拙地记录各位首长传达党对戏曲界“改人”、 “改戏”、“改制”的要求。他尽管听不懂那么多新词儿,可真的确信戏子已经不 是下九流,自己现在是个人啦。这种新的自我觉醒使他真正感到了做人的尊严和价 值。他不再是只供有闲阶级和小市民消遣的卖艺的伶人,而成为为人民服务的艺术 家。已经七十多岁的师娘——八年沦陷期间吃共和面的生活居然没有饿倒她,虽然 腰弯了,头发白了,牙齿全脱落了,更像舞台上瘪嘴的老虔婆一看见他挺着胸脯回 家来,立刻得意地说:“瞧我们长林真神气啊!”老伴呢,倒只关心人民政府什么 时候发还那几处房产,同时盼望李长林赶快恢复水仙社,组班子重返舞台。看见李 长林在晚上又开始绑跷练功,她放了心;但发现李长林并没有急于组班的意思,她 又焦躁不安起来。 为了庆祝解放,他在一次名角通力合作慰劳人民解放军的义演中,邀请田喜旺 跟自己一起演唱开场戏《小放牛》。老伶工跟他事先仔细琢磨,删去了带有狎媒色 彩的词句和动作,添了几句新词。他充满报恩的激情,把个天真的村女简直演活了。 他照例还是踩着跷,手持花鞭子,在绿绒台毯上载歌载舞,觉得自己真是演得满台 荷袂蹁跹,羽衣飘举,闪花了观众的眼睛。“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压了 一道沟”,他的嗓音虽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但他那运转自如的四肢和脚下矫健的 跷功使他神采飞扬,使台下鸦雀无声。然而扮演牧童的田喜旺毕竟上了岁数,为了 努力配合,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竟有些声嘶力竭了。老头儿一下场就站不 稳了,还是小喜旺抢上去搀着他来到后台。其实中央首长只是在梅兰芳的大轴戏《 贵妃醉酒》上演时才进戏院就座的。 散戏后,受到中央首长接见,李长林也站在台上,把手都拍肿了。他亲自送田 喜旺回家,一面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一面又对师叔感到说不出的愧疚。但田喜旺 歪在炕上,一点儿没有抱怨他的意思,却说出了一番叫李长林惊心动魄的话:“你 本来应该卖力气。我是岁数到了,何况多少年没怎么坚持练功。可今儿个倒是咱们 爷儿俩真正过了戏瘾。不过呀,我告诉你,长林,共产党抬举咱们,咱们可得听党 的话,是不是?我早就替你发愁了。不是说‘改人’、‘改戏’吗?你过去那些拿 手戏,那些绝活儿,已经不合时代潮流啦……” 李长林一愣,但一时还没能悟出什么深刻道理。但不久之后,接到一封信,可 把他“我还要演戏”的念头动摇了。这是多少年来久无音讯的夏小满从遥远的四川 寄来的。信上龙飞凤舞泼墨似的几行大字,好容易才辨认清楚:“西南大局已定, 愚兄将转战抗美援朝前线,兵马倥偬,恐不及与吾弟面叙离情。过去承蒙关照家母, 自然永铭于心。吾弟爱国一贯表现,兄已尽悉!感佩之余,尚望继续改造,永做革 命人。戏曲固我国传统瑰宝,然精华与糟粕并存,必须大力改革,盼吾弟努力学习, 万勿有负党的期望也。”读了八遍,开始时的兴奋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惆怅 心情,接着竟出现了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模模糊糊觉察出一种大干部的教训口吻, 而其中淡漠的语气,使李长林又感受到自己同人家还是有着那么深的隔膜,跟从前 一样!他们不是发小吗?这封信本来可以写得更亲切、更热烈一些啊。它似乎伤害 了李长林的自尊心。他现在已经有了那么强烈的自尊心。“是啊,我应该谢谢祖师 爷,咱们该分手啦。”想起自己男扮女装,在舞台上塑造的那些他过去自以为很美 实际上十分丑恶的形象,现在又忍不住羞愧难当了。 果然不久,京剧前辈筱翠花带头响应党的号召,取消了在舞台上绑跷的措施, 因为现在进步人士都认为缠足是对妇女的残酷的摧残和侮辱,是封建社会男女不平 等的表现。接着,在改革旧戏曲过程中,一些被认为是色情下流或者宣扬迷信的剧 目,都给艺人们自动封存起来。舞台上已经不再出现鬼魂。在改革热潮中还有些剧 目本来界线很难划清,一时之间谁也分辨不出什么是精华与糟粕。 现在,舞台上废掉了守旧,换了大幕与二道幕,检场的不再上场,观众凭票对 号入座。再没有空中扔着手巾卖瓜子落花生的在戏院里乱串的怪现象。新的观众大 部分是干部、解放军、学生,他们认真而严肃地望着台上的演出。这使李长林记起 夏小满过去曾引用外国记者对中国旧戏园子所形容的话:“他们吃着,喝着,彼此 热烈地交谈着,只是偶尔看一眼台上。”这种不尊重艺术的风气如今可改过来啦。 再没有怪声叫好,年轻演员偶然失了手,也没有人喝倒彩,戏一演完,观众全站起 来一再鼓掌,表示感谢。这些情景叫李长林感动得流泪。他衷心拥护戏曲改革的各 种措施。但是,他已经没有什么戏可演了。 他真的没什么戏可演啦,即使他还想登上舞台。他只能在戏曲学校的小礼堂里, 在小小的舞台上偶尔露一出《拾玉镯》,作为给戏校学员示范演出,但他不踩跷觉 得比踩着跷更吃力。轰完鸡群在门口坐下来,照例孙玉姣要跷起小脚,他觉得不应 该把大脚板子对着观众,他觉得那么别扭,他失去了过去在台上那份挥洒自如的自 由感,控制不住自己的浑身不自在。我现在真的不能上台啦。我真的没什么戏可演 啦。我只能安下心来,教那些学生练练基本功吧。于是他耐着烦儿给学生一遍又一 遍做着花旦的基本动作。他没法儿讲明白这些动作为什么有时这样做,有时又那样 做;而那些学生都是些女孩子,偏爱刨根问底,一心想看他说不出所以然的那副窘 态。上课时,他坐在前面,教学生练习搓线,理线,把线放在嘴里抿湿,用牙齿弹 线;线当然是无形的,他得把这些动作演得逼真而一丝儿不乱。他越认真,越觉得 没意思,因为他似乎觉察出那些学生——一帮娇生惯养的丫头片子一正望着他那渐 渐发了福的体态,彼此使眼色,吃吃地窃笑。他受不了这个。他穿着肥大的中山装, 踮着脚尖儿领着学生跑圆场时,越认真越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我还不过四十来岁呀。许多老伶工不是又在舞台上恢复了青春?人家梅兰芳大 师六十好几了,到过朝鲜给志愿军慰问演出,回来还在青年团代表大会的文艺晚会 上照样演《贵妃醉酒》。另—位大师程砚秋,侧着一座山似的身体出场,但一声呜 咽幽深带着鬼音的定场诗,立刻压住台下惊奇的哄笑,把观众带入悲剧境界。苟慧 生也胖得叫人认不出,可是一上台,他的红娘还是那么光彩照人,满台大步流星的 步法,学小姑娘从牙缝中挤出娇憨的调儿念道白,跟我小水仙虽不是一个路数,演 的也是花旦行当,照样赢得热烈的掌声。尚小云的嗓子更刚健了,《失子惊疯》中 水袖甩得夺人心魄。而我小水仙已经过时了。踩着寸子满台扑跌翻滚,脚不点地的 魂步儿,“蒜瓣就凉水”的又脆又辣的京白,我的那些个公认的绝招儿,全都过时 啦。 “是啊,我怎么就再不能演戏了呢?”李长林忍不住自己的一腔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