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长林认为自己恰当的位置,应该是在舞台上。在古老传统的戏曲中那套固定 的程式里,他不但不会觉得受到拘束,反而从自己的一招一式里,从肢体到精神, 都享受到说不出来的自由。在舞台上,他可以不受空间和时间的制约,进入角色又 跳出角色,和台下并不认识的观众达成某种默契,彼此喜怒哀乐息息相通。他可以 同各种曲牌和锣鼓经的乐调和音响配合无间,喝、念、做、打,欣赏着另一个不同 的自我。他意识到他追求的正是这样一个境界,并且他已经能够得心应手地进入这 个境界。他想,为了演戏我受了一辈子罪;现在,我演戏已经不是为了混饭吃,不 是为了只图挣钱,不是为了仅仅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可别人不明白这个,不理解这 个。他过去老是担心在台上栽跟头,现在,他相信自己的功夫已经能够使自己逢凶 化吉,遇难呈祥。他现在已经克服了对祖师爷的恐惧啦,他再用不着害怕那匹大白 脸儿狼啦。 但是,他也同时觉悟到过去那些拿手戏确实已经“不合时代潮流”。通过认真 的学习,他仔细地想了又想,按照把传统剧目分成“有益、无害、有害”三类,他 那么成功地主演过的戏,岂不绝大部分得归人第三类?自己苦学苦练出来的绝招儿, 实在都用不上啦。他应该做个革命人。他得下决心改戏,不能老唱《小放牛》、《 拾玉镯》啊。替他打过戏的那批文人,倒也试着改了些老脚本,可满脑袋还是旧思 想,改出的本子尽管添了不少新词儿,真要上台演出,只能闹笑话。别人新编的《 乌龙院》,宋江是农民起义领袖,从头到尾的正面人物,闫惜姣的戏简直没啦。真 正花旦这个行当中的泼辣旦、玩笑旦的戏愈来愈少,流行的是以青衣花衫为主、废 了跷功的闺门旦,而李长林却以跷功擅长,纵使他就是爱“戴着脚镣跳舞”,可这 条路子行不通了。 他应该死了重返舞台这条心。他已经死了这条心。李长林是个老实人,一点儿 不糊涂。从理智上他承认脚底下绑着两根木头是畸形的、丑恶的,况且童年所深受 的痛楚和侮辱他永远忘不了。现在是新社会,纵使让他演的那些瘸三儿、自鞋、大 麻壳之类荡妇、泼妇的形象重现舞台,他自己也觉得羞耻。他应该安下心来,老老 实实当个戏曲表演艺术的教师。有一阵子,他克服了思想上的矛盾。 但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宣布了。党号召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 文艺战线上沸腾起来。戏曲界也有人鼓动开放一切剧目。中央说本来就没有下过什 么禁令,取缔过任何剧目。 来找李长林的人踏破了他家门槛。过去一起搭班子的师兄弟们,还有那些专给 他包头梳妆的、场面上操琴的、敲锣打鼓的、检场的,这些仍然为生计所苦的穷哥 儿们,都不断来怂恿他:“小老板,您怎么还不露一出呀,老戏迷都惦念着您哪。 你再不拉扯我们一把,这叫什么翻身?”替他整理过脚本的老文人,也都找上门来, 给他出主意,斟酌可以演而且准能叫座的剧目。有的说:“连《黄氏女游阴》都有 人敢上,那叫什么戏?如今谁还赶得上你那些绝活儿?” 尽管田喜旺嘱咐过李长林,别跟着人家起哄,但老头儿自己却附和有位学者在 一次座谈会上提的意见。这位学者建议:为了保存历代帝都古老文物,不妨留下一 处老北京的旧戏园子,例如尚未改建的广德楼,恢复历史上传统的舞台模式,不拆 掉四根柱子,照旧挂出将入箱的守旧;也不妨演出作为保留剧老戏,让检场的仍然 上场,等等,供后人怀古,供专家研究老北京的民俗,还可供外国^ 观摩或游览。 在外国,也都有这样活的古迹保留下来。这位学者很认真,还一再诚恳地表示,他 绝不是反对戏曲改革。他可没想到,就因为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后来多少人给打 成右派,连他自己也未能幸免。当时小喜旺听说后,立刻手舞足蹈地专门跑来告诉 了李长林。 鸣放会上,戏校党委们一再鼓励李长林提意见。李长林从来不会在什么会上发 言,半天才讷讷地说:“我本来也想上台演戏,可是我的戏过时了……”他并没有 说完自己的话,不料第二天报上来了段花边新闻,标题竟是:小水仙说:“我也要 演戏!”有位党委立刻鼓励他组班子演出,而且告诉他,有位中央首长点名要看他 的拿手好戏《活捉三郎》,还一定得恢复老戏台的守旧装置,踩跷上场!“没有鬼 魂,就没有莎士比亚!”据说那位首长还发表了这样的论断。 消息马上传开了。小喜旺第一个跑来,愿意代替他爷爷扮演张文远。李长林问 他,师叔是不是已经表示同意,小喜旺说:“我爷爷就怕我不敢上,说你也配!” 又告诉他,领导已经安排好,在九城各戏院半个月内轮流演出,可以用自己的老班 底,戏码除了大轴儿只演一折《活捉》,还可以请赵宗培来出《清风亭》。收入除 了包戏园子租金,完全归戏班子自己分配,政府免收上演税。“大鸣大放呀,百花 齐放也有你这一朵儿!”很多熟人都跑来了,都说可别错过这次重返舞台的机会。 李长林经不起众人撺掇,何况早就技痒难耐。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久已收 藏起来的那对木跷,挑选出白绸裙袄和月蓝绸带,让老伴铺在八仙桌上,烘熨斗, 喷水,烫平。李长林的媳妇不知怎么有些儿犯疑,她反倒劝李长林沉住点儿:“这 事儿来得太急。而且班底究竟怎么凑起来,咱们也得从长计议。”看见李长林又给 自己绑上了跷,正试着走台步,她皱起了眉毛:“肚子都鼓出来啦!几年不练功, 可别栽在台上!”他师娘听见,破口大骂自己的侄女儿:“有你这么说话的,不图 吉利!现在没人记得当年的水仙花啦,早就该再给他师父露露脸,叫他们见识见识 真正的玩意儿!” 李长林试着走了几步儿,觉得已经不能适应了。但他咬着牙,在堂屋里走碎步 跑圆场,重新温习蹉步、捻步、蹋步、倒步,直到深更半夜,他渐渐又捡起了脚下 的功夫。他笑了,想起了《打刀》里铁匠吴衍能的话:“还怕你脚底下不利落,给 你绑上两根木头!”忽然他想到了夏小满,心里一阵不快。人家现在是在四川当大 首长啦。几年来一封信都没来过。 小喜旺第二天一早就跑来,还邀来了琴师、打鼓佬和敲小铜锣的,跟李长林过 了一遍戏,居然颇得乃祖门路,只是有点儿过火。“我昨晚在家走了一晚上矮子步 儿,把老爷子鼻子都气歪了,骂我凭这点本事敢上台逞能!还说,瞧你那副德性, 我真纳闷当初怎么把你揍(造)出来的。我心里说,干吗纳闷儿啊,还不是当初我 爹他们老公母俩一时的高兴!”把个李长林的师娘笑得抿不下瘪瘪嘴:“这小子, 有你这么说话的?”李长林的老伴亲自到附近饭馆叫了两桌炒菜。多年来李长林家 里没这么热闹过了。 报上登出小水仙重返舞台的新闻和上演《活捉三郎》一折的大字广告。压轴戏 是特邀赵宗培演出,戏码是由他自己安排的,每晚轮流上演《清风亭》、《打棍出 箱》或《借东风》,这都是他的久未上演的拿手戏。李长林很过意不去,因为自己 只演一折,未免过于轻松。但这是领导决定的。据说这位须生泰斗,在大鸣大放的 座谈会上,很大放特放了一通,对戏曲改革提了不少意见。 四家戏院七天的票头几天就抢光了,场场客满,每晚戏院门口挤满了等退票的。 居然有外国记者和艺术专家赶到后台拍照、祝贺,上台献花篮。 戏台果然恢复了守旧,全按过去老例演出。赵宗培得意洋洋,在台上大摆名角 谱儿,不时招呼跟包的捧着朱红小茶壶上来,故意用水袖遮着脸润嗓子,再接着唱, 表示不在乎戏台上原已废止了的饮场旧习。有些老戏迷居然为此给他喝采。 李长林已经一连演了六场。他觉得自己如醉如痴,来不及想什么。但有时忽然 一阵心慌,恍惚感到戏院的气氛仿佛不大正常。但他又给自己找理由解释,我这里 兴奋过度啦。他被外国记者在后台的访问,艺术专家在台上的献花,简直弄糊涂了, 几天来忘了累、乏、困、饿,像在做梦。我得打起精神来,别在台上“闹鬼”。这 几天他还是真卖了力气,演到凡该得叫好声的地方,果然都照样赢得热烈的掌声。 脚下的功夫还真的恢复了。但他已经不能进入那自我陶醉的自由境界。不知怎么猛 孤丁会突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因为他得时时照应那个小喜旺吧,他唯恐这 小子在台上有什么闪失。如果在台上的是师叔那老头儿,我也许就用不着这么分神 了。但小喜旺配合得还真不错,这个机灵鬼!师叔后继有人啦。他们的确合作得十 分默契。在“活捉”那间不容发的紧张时刻,他们彼此都照顾得严丝合缝。为了满 足台下的观众,两个人都有意把节奏放慢,把戏演得足足实实的,让戏迷们过足了 瘾。然而,李长林老是下意识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在最后一场演出前,他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可是已经晚啦! 在第七天晚上,李长林在后台正准备上妆时,赵宗培拿着髯口,忽然抢到李长 林化妆台前,压着嗓门叫了一声:“傻羊肉,咱们爷儿俩叫人家给涮啦!” 当时李长林正担心小喜旺怎么迟迟不到,怕他误了场,只见小喜旺风风火火跑 进来,也立刻赶到他身边,凑近了他的耳朵:“我的兄弟,咱们捅下了大娄子喽! 你还蒙在鼓里哪,戏校大院,一夜之间贴满了大字报!从五楼顶上挂下一幅旧报纸 糊的大标语:”小水仙是文艺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急先锋!‘咱们背上黑锅啦!“ 与此同时,赵宗培哈哈怪笑起来,重复着:“哥儿们,咱们真的叫人家给涮啦! 有人已经警告我了,让咱们上台是什么‘引蛇出洞’,今天报上已经登出来:打退 右派的猖狂进攻!” 主持这次演出的舞台监督,原是戏校政工人员,此刻慢慢踱过来,微笑着对赵 宗培说:“我看哪,给尊驾戴上一顶右派帽子也许正合适。不过呢,领导上说了, 还是放,不会收!诸位赶紧上装,今儿晚上有外省首长来看演出,大家可别乱了套!” 又告诉赵宗培,“该您上场啦。” 台上已响起了锣鼓。 李长林愣在那儿,胳臂软了,手哆嗦着,几乎举不起拿梳妆的用具。赵宗培还 在那儿冷笑,但已经戴上髯口,准备出台。小喜旺慌慌张张用白粉勾脸,一面还凑 过来不住口地小声说下去:“大字报是一夜贴出来的,学生们围得密不透风。我爷 爷料事如神,也慌了神儿了。听说有个外国记者赶着向国外打电报,说虽然‘百花 齐放’,小水仙的《活捉》可是第一百零一朵花!” 梳头的请瞪着大眼睛犯傻的李长林坐正了,好给他在头后用大发垫起发垫,梳 上大头,让他自己贴水片。见他老不动手,就只好推了推他,劝他动手扮戏:“我 看没什么了不起的,谁不知道您历史清白,是出了名的爱国艺人!这次上台又是领 导决定的。您可别走神儿啊,这是最后一场啦。” 是啊,这是最后一场啦。你是活该。党把你解放了,可你自个儿愿意戴着脚镣 跳舞。党把你当人看,你偏要变成鬼。人家反对妇女缠足,你倒踩着寸子给新社会 出丑。人家主张改革,你偏守旧。你给戏曲界抹了黑。李长林啊,你完啦。可今儿 晚上还得上台,演完这最后一场啊。原来我老伴比我明白,她一开头就对这次演出 有点儿犯疑。不错,小喜旺和大伙儿都撺掇我,可这本来就是我自个儿要重返舞台。 我连累了大伙儿,连累了师叔,让老人家脸上也无光。树怕扒皮。人怕丢脸,我算 完啦。 李长林对着镜子,却不敢看自己的脸。舞台监督又来催他赶紧上妆了。赵宗培 的《借东风》已经临近尾声。倒是小喜旺此刻来鼓动他了:“打起精神来!咱们非 把这台戏演得叫人心服口服不可,这叫为艺术献身!” 李长林脸上已贴好了片子,用勒头带勒紧了头,包起了黑网子,梳头的给他系 好背上长达五尺的线尾子,在两鬓耳边挂上了两缕的纸条穗子,穿上了裙袄,依然 一身缟素。他慢慢接过月蓝色长绸带,在腰间系着蝴蝶结,依然站在大镜子前发愣。 梳头的给他理顺了长绸带垂下的一端。他现在又变成闫惜姣的鬼魂啦,等会儿上了 台,他最后就得解下这条长绸带子,套住小喜旺的脖子,把张文远活活捉拿住,逼 着这小子跟自己一起下黄泉: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欠下风流债,今日捉你赴阳台 …… 前台响起谢幕掌声。赵宗培散着头发,手持长剑,身披八卦衣下了台,老远就 招呼李长林:“嘿,我赵四这个‘反面教员’还当得真不赖,今天嗓子特别痛快! 诸葛亮完成了装神弄鬼的任务,该你真鬼上台啦。” 台上响起了更鼓声。检场的把鬼脸、面具递给李长林。李长林依然站着不动。 正踱来踱去的舞台监督走过来,给了他同情的一瞥,又低下头去。他原是从老 区来的一位干部,平常对李长林很尊重。他不敢再看李长林,只是小声叮嘱道: “李长林同志,准备上场。多留点儿神。告诉你,今儿晚上有外省的首长在座,刚 才还派了个警卫员找我打听你呢。” 检场的已在上场门等着撒烟火。李长林慢慢向台上走去,忽然又站住,恐惧地 回过头来对整个后台扫了一眼。“祖师爷保佑!庇护我这傻小子!”他大声祷告, 但后台犄角已经没有了黄围子铺着的红柚木供桌和牌位。他只看见自己的老伴静静 守在戏箱边坐着。望着李长林张皇失措的样子,她似乎长叹了口气。正想站起来。 场面上[ 急急风] 的锣鼓点已经催他上场。他踩着跷,一纵身跳上了台。检场的赶 紧抢出去撒出那第一把烟火。 他忙戴上面具,踩着[ 急急风] 的锣鼓点小碎步上场上。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绸带遮着面具,习惯地走着碎步奔到九龙口蹲下去,然 后等第二把烟火一亮,赶快放下绸带,用牙紧紧叼住鬼脸亮相。然后照例奔回上场 门,在台帘后把面具交给检场的,等胡琴拉过门。他唱完那句[ 西皮倒板] ,觉得 神经不那么紧张了。再出场时,随着[ 慢纽丝] 做着身段,三步后又紧跟着[ 快纽 丝] 向左转身来那个“鹞子翻身”。他感觉出台下观众依然是那么屏息凝神望着他。 他又交替走着蹉步、赶步、倒步、仰身卧鱼,然后走蹋步,在台上四角亮相。“我 能对付下去。我的唱念做打,我的手眼身法步,现在又随心所欲了。从前师父教给 我的四功五法,再捆不住我啦。”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刚才小喜旺告诉他的噩耗, 忽然又使他猛醒过来,仿佛头上挨了一锤。他赶快定下神来,勉强进入角色。他现 在回想起刚才亮相时应该响起的掌声,都来自后排的观众。前几排始终鸦雀无声。 他忍不住觑空瞥了一眼脚灯下的前排。他立刻发现有个矮壮的军人,低头脑袋,手 托着腮,眼睛并没有盯着台上。这是谁?有点儿面熟,可记不起来。现在他应该向 下场门走去了。“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腿在哆嗦,他眼前金星乱进。他 知道他的跷尖又戳进了台毯上什么窟窿里。他来不及抢救这个失误了。他一个跟头 栽了下去。 李长林栽在舞台上,从此再也没有爬起来。 舞台监督跑出来,喊着:“拉大幕!拉大幕!” 红丝绒大幕迅速落下。惊呼着的观众纷纷拥向舞台。 就在此刻,那个矮壮的老军人匆匆赶进了后台,身后紧跟着个年轻的警卫员, 腰上挂着拴着红绸子的盒子枪。 “我本来应该早点儿来啊,李长林!我来迟了一步!”老军人愤怒地挥着手。 原来他果然是夏小满。他知道李长林刚才在台上已经发现了他,认出了他。“抬到 我的汽车上去,赶紧送医院!” 李长林的老伴早已抢步上台,搂起了大睁着眼珠子,呼呼喘气的李长林。 舞台监督在大幕前急急向观众解释着:“请观众原谅!演员急病发作,演出只 好到此结束。” 小水仙被认为身怀绝技的一代名伶,没有演完最后一场《活捉》,就在一九五 七年秋天一个晚上,这样结束了他一生充满辛酸,却交织着苦与乐的艺人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