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快到黄昏的时候,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很响的声音。很响,而且很急。我 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关掉电脑,打算下班。但突如其来的夏天的阵雨肯定要困住 我了。 隔壁的大开间里,那些年轻人开始大声说话,并且诅咒。 他们把日光灯全都打开了。他们有他们秘密的心事。他们显露出来青春的焦灼。 我也焦灼。原因是晚饭我本约好了二十四楼那位邮购公司的小李一起去徐家汇 吃意大利比萨。我其实并不喜欢吃洋东西,但为了迎合小李那一望而知的时尚癖, 只好这么将就着。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这位漂亮苗条、在上海不断生长欲望的安徽姑娘,我是在电梯口认识的。我看 她第一眼就决定打她的主意了。她的眼风带着一丝隐秘的放浪扑面而来,让我的心 头在一瞬之间猛地一烫。我们互换了名片,起先说一些与公司业务有关的话题,我 暗示她我在我们公司的地位,后来……后来就有了这一次比萨的约会。整个下午我 都是愉快的。那时还没有下雨的迹象,我从窗子里俯瞰了一眼漕宝路,看到吊塔、 玻璃幕墙的反光、十字路口被红灯拦截的车流和蚂蚁般的人群。我想生活就是在广 大的机会里不断地邂逅和追逐。这样想的时候我很愉快,真的很愉快。 我的指头在桌沿上敲击。如果指头下是钢琴的琴键,那一定会发出烦闷而躁动 的乱音。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时,门开了。 一条瘦长的身影投进来。我心不在焉地抬起头。我根本没有认出他来。 他肯定也没有马上认出我来。他有些迟疑。 “请问你是不是……”他局促地望着我。 这下子我认出他来了。我想他也立刻认出了我。二十来年不见,我想我们的变 化都很大。我发福了,而他变得更瘦,简直成了一根竹竿。这一刻,我们都有点说 不出来的尴尬,不知道原因的尴尬。我朝门外喊:“小靳,泡杯茶过来!” 同时,我望着他,用劲地望着他,试图找出从前的他来。 从前,他是我的诗友。我们写诗的年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当然,我不能和 他比,他是真正的诗人。我只是爱好诗,却并不能写出好诗,虽然我曾经非常发奋。 我缺少当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天分。但我们却是非常好的朋友。他那时在贵州,刚刚 大学毕业,分在黔东南的一个山区的中学教书。他每天都写,激情磅礴,用劣质的 信封把他的精致的诗作投向大江南北。然后,利用寒暑假,连牙刷都不带,在中国 的大地上四处游走。他从洞庭湖溯流而上,到了我们的长沙,瘦瘦地、浑身脏兮兮 地敲开了我的门,就像今天这样。 那年头,诗人们都是这样串门的。通过写诗的人手头上都有的联络图,到处寻 找同志。天涯若比邻。 我那时刚结婚,入赘在岳母家。吃了晚饭之后,他提出要住在我家里。我看了 一眼我老婆。她也看了我一眼。我勉强地答道:“好吧,不过……” 他无所谓地说:“就睡客厅的沙发上吧。”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 我记得他在我家里住了十来天。白天出门,晚上回来。我岳母问我:“这人是 干什么的?怎么看起来像个要饭的呀?”我笑了起来,没说什么。没有必要说什么, 也无法说什么。晚上,我跟他到街角的夜宵摊上喝啤酒。他拼命地喝,并且拼命地 咬五香卤猪蹄。他很饿,好像饿了一整天。我问他白天都去哪里了。他在路灯光的 暗影里笑起来。“乱走,”他说,“我喜欢一个人乱走。”然后他说他今天上了岳 麓山,看了黄兴和蔡锷的墓,看了岳麓书院。“在下山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姑娘的背 影真是美丽。我追了过去,我朝她喊:”喂!喂!‘她回过头来望着我。但我马上 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羞耻和愤怒。“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街边谈起了女人。接着又谈到诗歌。接着又回到女人,又回 到诗歌,一直到天亮。在那个年头,男人之间若深入了这两个话题,就成了当然的 好朋友。我们喝了十几瓶啤酒,啃了四盘五香卤猪蹄。街角有人号着醉意深深的歌 回家。麻石的小街快要天亮了。 第二天他找我借钱。“多少?”“二十。”二十在那个年头是不小的钱。但他 一点也没有向我说明用途的意思。他借得理直气壮。在这方面他也体现了诗人的气 质。不过很快我就晓得他拿这钱是干什么了。 连续几天的傍晚,他回来的时候,手里都提着一根腊肉。我老婆说,这像什么 话,你是客人,怎么好意思要你买菜呢。他笑笑,露出发黄的牙齿,说:“你们湖 南的腊肉真好吃。”我想这乖张的行为后面一定大有隐情。他在我家里大大咧咧, 根本不可能在这样的事情上表现出细腻的人情味来。 果然,那天晚上我们又出门喝啤酒,他向我吐露了实情。在我们小街的尽头有 间小小的腊味店,守店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据他形容,“简直漂亮得像个 仙女”。为了接近她,他每天扮作挑选腊味的模样跟她搭讪,每次买一根腊肉。但 是看来他在这“漂亮的小仙女”面前无计可施,因为不管他施了多少钓饵,她绝不 上他的钩。他看到小姑娘有个骑铃木摩托的后生子男朋友,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来到 店子前的路边,靠在摩托上抽烟,并且警惕地打量他,眼角里闪出一股子狠劲。 “他* 的,”他喝一大口啤酒,用贵州话说,“如果她爱好诗歌,她就会爱上 老子。” 我说:“如果她只是爱骑在摩托上兜风,那就不一定会爱上你。” 二十块钱全部用来买腊肉了。他走的时候,腊肉挂满了我家的窗台。 “钱,我回去就寄过来。” “算啦,等于是我请你帮我每天采购腊肉了。如果你把腊肉带走,那倒是要你 还钱来。” 从此我们没有再见面。 二十多年来,仅仅只在他离开那个夏天回到贵州之后给我来过两封信。其中一 封信里夹着他写给我的一首诗。我几次搬家,信和诗都遗失了。 就像这个世纪虽然伟大,却把写诗的年代遗失了一样。 我大约记得那首二十来行的短诗里隐秘地暗示了我的城市给他带来的遗憾。我 想那遗憾一定与腊肉和天仙样的湘女有关。 一个人消失了二十多年,突然又出现在你的眼前,这样的时刻,时间的闸门被 打开了。 我闻到了那个逝去的时代的气味。那气味就是写着诗行的稿纸和诗人身上的傲 慢而邋遢的气味…… 我肯定今天无法和二十四楼的小李践约了。雨而且越下越急。整个写字楼里都 笼罩着一股想要左冲右突的郁躁气氛。隔壁办公间里四台电话都有人在举着话筒咆 哮。生活被粗暴打断的时候,人们火气冲天。 我示意他坐下,先喝口茶水,然后我也打了个电话给小李。我向她道歉,请她 原谅我突然有事缠身,是重要的业务。“明天好不好?明天晚上。还是在那家比萨 店?” 我听不出小李的情绪。她回答得很平静。她说她正好也要加班。我相信她说的 不是实话。但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好像比萨的约会对她可有可无。好像她并没有等 待。现在的小姑娘太成熟了。随便一个女孩你都琢磨不透。她们个个都像谜一样。 这都是机会和欲望造成的。猎人被自己的圈套套住的情形太多了。雨点打得窗外一 片深重的灰白。 “你让我找得好苦。”他看我打完电话,放下纸杯,声音有些疲倦地说,“我 知道你在上海。不知道你在这样的写字楼里。我转弯抹角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到这里, 真牛逼。” “真牛逼”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还是说他自己? 我朝他笑一声,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下这么大的雨,我们就在楼下的餐厅 里吃。“饿了吧?” “饿了,老子饿透了。”语气里还能感到二十多年前的味道。 餐厅里没想到晚上有这么多人用餐,穿白衣的大厨在里面忙得满头大汗。窗口 里的服务员没好脾气地朝窗外排长队的人们喊:“等一下!等一下!” 终于要了几样荤素,要了六瓶啤酒。我们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外面是雨声 闹,里面是人声闹。我说将就点吧。他好像没听见,举着筷子就吃起来。吃了几口, 才拿起开了盖的啤酒瓶和我碰了碰,说:“不容易啊!” 这时,我看见了二十四楼的小李。她也下楼到餐厅里来吃晚饭。我瞧了瞧她的 苗条的背影,心想这个时候我本来是和她一起吃比萨的,坐在有气氛的意大利餐馆 里,很容易意味深长。有时候其实就是需要一种心情。如果收获比心情更大,那当 然更好。而这不是不可能的。 他当然饿透了。看得出来。他的吃相很坏,代表了他的一种沦落的生活状况。 我们彼此都没有说什么客套话。那是语言的浪费。 “哑马,”我叫他当年的笔名。我也只晓得他的这个名字。隐约记得他姓彭, 但也许是姓宋,“现在又是放暑假了吧?” 他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哪里呀,我早就不在学校教书了。我现 在天天都放假。” “怎么不在学校教书了?那你现在干什么事?” “什么都没干。”他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啤酒,“自由自在,东游西荡。” “靠什么生活呢你?”我问他。 “靠永远用不完的激情。”他说完一笑,差点儿喷出酒来。然后又说:“玩笑 玩笑。我也不清楚我是靠什么来生活。” 果然是阵雨。雨点小了下来。我从窗子里看到这栋大楼里有人踮起脚尖跑到了 大街上。对面街口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下过了雨,那五颜六色的灯亮得很清新,也 亮得很童话。小李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人影。 “我不清楚。”他重复地说,“一点都不清楚。” 我望着他,琢磨他的生活。他不像一个幸福的人,也不像一个不幸的人。他也 许介乎两者之间。我琢磨不透。我承认我对人的判断力不怎么样。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小李的短信:我在餐厅里看见你了。你和一个怪 模怪样的人在一起。你们好像不是在谈业务。 我还是望了望餐厅。雨停了之后人散去很多。服务员在忙着收拾桌上的盘子和 纸杯。很多盘子上还有一半的食物,纸杯里也有没喝完的橙汁或可乐。小李在哪里 呢? 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女服务员走过来,尽可能装作有礼貌的模样说:“先生,请 你们快一点用餐好不好。我们要下班了。” 后来我们换了一个地方。我们沿着马路这边朝前走,来到一家小酒吧。雨后都 会飘着一种接近奶茶的气味。我们走进去,继续喝啤酒。这时候人还不多。背景音 乐中的钢琴取代了雨声。小酒吧显出从容的静。人影在半明半昧之中。 他继续喝着啤酒,朝我笑,却不大朝窗外张望。他疲倦的脸上有种终于找到了 旅馆和一张宽大的床的满足神情。 哑马的出现,召唤了我的记忆。我和他穿越时间的隧道,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的岁月。那时候,诗人们就是这样喝啤酒的。就是这样到处流浪,寻找同志和知音, 喝酒,聊天,谈论诗歌和女人。满面红光,意气飞扬,然后相忘于江湖。 但是我想听听他的经历。这二十多年来的经历,一个诗人的人生经历。我试着 把话题朝这方面引,不断地询问他。 为什么呢? 因为我最大的疑惑就是:他为什么变化那么小?我指的不是他的容颜。他和我 一样在时间中老去,而且他比我更被时间摧毁得厉害。我指的是他的生存状态。他 还是那么潦倒,但看上去他对生活还是那么容易满足。在生活的摇摇晃晃的钢丝上, 他是怎样获得他的平衡的? 在喝了很多的啤酒之后,他说了很多的话。当然这些话是为了回答我的疑惑。 小酒吧里人越来越多,但这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有啤酒和回忆,其他的都不存在, 都消弭于无形。 这么些年来,哑马过着一种与我和大多数人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也相信这种 生活只能属于他。别人无法复制,也无必要复制。他的生活透着一股子你没闻到过 的气息,就像你走入了一片神秘的林子;而且具有奇特的蛊惑力。这之后的好些天 里,我脑子里都浮着他向我描述的那些生活场景和细节,浮着生命的顽强的活力和 某种让人心动的快感。人都是这样的怪物,你对于你没有经历过的生活总是充满向 往。你甚至想体味一种你从来没有过的日子,哪怕这种日子充满了艰辛、苦难和其 他一些让人不大痛快的东西。 我想我还是应当把他的话记录下来。也许这样能使我再一次地凭着几近萎缩的 想象进入到他的传奇。让我和他经历一个诗人曾经有过的困顿、潦倒、惊惧和快活, 经历和我的庸常生活不一样的生活。 那里面的真实或许是我们没有的。 他手握一支百威啤酒,眼角有一点浑浊的眼屎,朝我说了以下的话:“……你 老兄晓得我大学毕业是分在一个县中学教书。其实我们的中学离县城还有十几里地。 我们那中学在县里是重点中学。县里的头头们都把成绩不好而又调皮捣蛋的孩子送 到我们中学来念书。我们的学生一律寄宿。老师也都住在学校里。 “我们的高考升学率不低。但是我们的学校是个马蜂窝。尤其那些县城里的干 部老爷的子弟非常操蛋。他们都很聪明,却是害群之马。我的日常工作除了教语文, 就是管教他们。不好管啊老兄。你压不住他们,你自己就会成为他们层出不穷的恶 作剧的受害者。我们教研组的老汤就成了这样的可怜虫。他们在他的饭盆里撒尿, 在他的抽屉里放毛毛虫和癞头蛤蟆。他们在他背过身在黑板上板书的时候朝他的后 脑壳投黄泥团。 “只有我能管住他们。不容易啊老兄。 “老汤那么强壮的一个中年男人,他比教体育的小陈老师都强壮。他都害怕了, 退缩了。他甚至打报告要求调动工作,宁愿调到更远的乡村学校。所以莫说是女教 师了。她们整日胆战心惊的。她们希望这些顽劣的孩子们早点毕业。其实她们想错 了。调皮捣蛋的家伙从来都不缺少,一茬接一茬,像韭菜一样,割了又长,割了又 长。他们无穷无尽,形成传统。 “她们躲避不了。” 他起身上了一趟洗手间。可能在里面洗了一把脸。眼角的眼屎不见了。接着又 开始喝啤酒,接着又开始谈他自己的生活。 “……我讲一个他们如何顽皮的例子给你老兄听吧。学校的厕所,我们那里叫 茅坑。在教学楼后面的坡上。就像你们湘西的吊脚楼。人在上头拉屎,你钻到下面 可以望到白生生的屁股。女老师和女同学都不敢在那样的茅坑里解手。她们害怕被 那些调皮男学生偷窥。但是他们的乐趣不止于偷窥。他们更厉害。他们从后面山上 砍来毛竹,削得尖尖的,从下头捅那些蹲着的屁股。捅得学校里一天到晚有人尖叫。 校医务室最日常的工作就是拿红药水涂那些鲜血直流的大大小小的白屁股。厉害吧 老兄,这些小家伙们。老汤就受过这样的伤。 “什么叫鸡犬不宁?这就叫鸡犬不宁啊老兄。 “在我们的教研组一张破门后面,我一直放置了一支竹竿。它就是我的武器, 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捣蛋鬼的。我坐在办公桌上备课或者看作业,听到后面茅坑那边 发出惨烈的尖叫,我就立即起身,在门后面迅速拿出竹竿,冲过去追那些捅屁股的 家伙。我追得他们在后山上满山跑。我的腿长,跑得快,要是叫我追上了,好家伙, 你看我劈头盖脸一顿好打。我下手很重。而且我打人时的模样大概很可怕。这是那 些老师们事后向我形容的。他们说我打人时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斯文,完全像个暴徒。 这可能就是那些捣蛋鬼们之所以害怕我的原因。他们从来不敢报复我。他们看见我 转头就跑。我是我们那所中学里唯一让他们感到害怕的人。只有我能代表我们学校 的秩序和尊严。我是专门打鬼的钟馗。 “有一回我把一个捣蛋鬼打伤了。当然竹竿打不伤。我是拿皮鞋把他踢伤的。 他的爹,县财政局的一个副局长,来找我的麻烦了。他要我赔医药费,而且要学校 开除我。如果学校不能把我怎么样,他就告到县教育局去。总之,他欲除我而后快。 我们学校的头儿吓坏了,怕上头的官,尤其怕上头的财神爷,就答应给我重大处分, 并且让我停课一学期。副局长这才罢休。但是学校的老师却联名写信,说如果让我 停课,他们就集体罢课。头儿也吓坏了,怕下头的人造反。左右为难。老师们在联 名信中历数了那些调皮学生的罪状,歌颂我是他们的保护神。他们说如果像我这样 的人受到打击,那学校里的歪风邪气就没人能制止得了。他们也没有办法正常教学 和生活。他们甚至连茅坑也不敢上了。这个学校还像个学校吗? “妥协。老兄,妥协是当头的看家本领。校长取了中间值。重大处分就免了, 改为重大警告。停课由原来的一个学期缩短为两个月。这样的话上下两头都有了交 代。 “这就是我分到那个学校的第二个学期遇到的事。 “老兄啊,你晓得追上那些捣蛋鬼并且狠狠地揍他们多么有快感吗?我真的下 得了手。我把他们不做人打。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有这么狠。你晓得,我是一个诗 人。诗人是孱弱的。我这么瘦,风一吹好像都能吹走。但是打起人来我却有股子疯 狂劲。我怀疑我人格里隐藏着暴力的倾向。那不是打人,那是一种发泄。我说不出 由来的发泄。我身体里潜藏了一股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地火般的情绪。一旦触发, 就可怕地迸射出来。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个危险的家伙。我是这么想的,老兄。” 我又叫来了几支小瓶的青岛啤酒。哑马说他今天心情还不错,他愿意多跟我聊 聊。我们的晚餐没吃好。我叫来了几碟冷盘。他把五个指头抓了抓,好像刚刚打完 了一场恶架。但他的面目却没有凶相。恰恰相反,他是那种时时示弱的家伙。这样 的家伙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和怜悯。“我怎么老是撒尿?你还没有起过身啦老兄。” 他又上了趟洗手间,回来坐下,和我探讨他是不是有点肾亏。我笑着,等待着,等 他继续他刚才的话题。 马上,他又接上了他的话头。 “我现在,今天,当然明白了我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火气。一直以来,我都是一 个社会边缘的人。不是自我选择的,而是被社会抛弃的。我想这可能就是诗人的命 运。诗人说到底,我是指真正的诗人,立场上都有点作对社会。这是本能。不是的 吗?你不这样认为吗老兄?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有的就是对这个社会的情绪。反叛 的情绪,对抗的情绪,找准机会就敲一棒子的情绪。这就是我为什么有时候显得那 么狠的缘由。我现在你也晓得了我为什么要那样凶地揍那些县里的头头的孩子。但 在当时我是不明白的。我只觉得我那时的情绪很危险。我害怕我会过失杀人。我每 次狠狠地揍完了那些捣蛋的孩子之后我都感到害怕和后悔。但是他们一捣蛋,我又 拿起竹竿冲上去了。我那时只清楚一点,我身上有种无法控制的野性。” 他斜斜地望了一眼小酒吧。人影憧憧。但他什么都没看见。他看见的是他自己 从前的生活,他的情绪和他的诗意。 “停课两个月,对我来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的同事们为我不平,我倒觉 得反而很轻松。这段时间我可以休息一下,借此还可以写诗。我要写一组《南方的 天空》。我果然写了,后来陆续发表。总共三十首。你可能读到了其中的一些,老 兄。那时候,诗歌是我的愤怒的火山口。我相信你会感受到,我的那些诗行都具有 岩浆般的热度。我的诗是对我自己的内心的倾听和表达。人在青年时代都有一段时 间需要发泄内心里日益膨胀的东西。这东西要到许多年以后才能慢慢看清楚。 “那时候,我的力比多分泌得太旺盛了。当然现在我也是如此。这就是现在我 仍能坚持写诗和生活的一种动力。 “我住在教学楼尽头的一间小木板屋里。原来是给体育组放杂物的地方。只有 一个窗子,抬头望得见起起伏伏的群山。山上的天空很蓝,常常像被水洗过一样干 净。绵羊一样白的云朵就停泊在那上头。我坐在一张东倒西歪的桌子旁,透过窗子 望出去,心情总是很好,而且总是让我充满想象。那段时间我的诗歌写得真好。尽 管我现在写诗的技巧更成熟,却怎么也写不出那段时间那样的好诗来。一切都是率 性的、真切的、灼热的。一切都流露和发生,并且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