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想不想听我和一位女老师的故事?” 他停顿了一下,就着瓶口喝光了手中的啤酒。我想听,同时我脑子里浮出了他 那一年暑假来长沙时的情景。他买了那么一堆腊肉。但腊肉归腊肉,湘女归湘女。 他没能兼得。是他不行吗?也许在我看来,诗人和女人的故事难免有点空中楼阁。 它适合想象,却不适合现实。我想起了腊味店的女孩子和她的男友,还有他的铃木 摩托车。 但我还是想听。庸常的生活并不能完全泯灭我的好奇心。我们各自又开了瓶啤 酒。 哑马朝我微笑。对面街上霓虹灯的彩光闪烁在他的牙齿上。 “……这位女老师是教数学的。她的名字叫朱小瑛。我们中学唯一未婚的姑娘。 她比我早一年分来,住在我的脑壳顶上。在二楼,在二楼的尽头。晚上,她在楼上 走动,木板会发出唱歌样的声音。这让我产生想象。我想象一个女人独自一人的生 活。这样就让我产生了冲动。尤其是半夜里,她在墙角的一只便盆里小便的声音, 那么急促、清晰、响亮。你想想就在我的脑壳顶上。我按捺得了吗?起初我用诗歌 含蓄地表达那么样的一种听觉。我写了,只有我一个人能懂。我没让它发表。我相 信,没人能明白其中的意思。那是很情色的。但是我写得很美,真的很美。我写出 了一种很特别的意象。我总共写了四五首,从不同的角度来描写内心里的幻觉,来 描写惊人的想象。我相信那都是好诗,只是没人能懂。它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在写诗的过程中,我的小东西一直很亢奋。男人都是因为小东西不听话而惹祸 的。 “我不是一个只耽于想象和意淫的人。我相信我也是行为艺术家。一天白天, 我在办公室里借故向朱小瑛推荐了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我说看看吧,你一定 会喜欢,里面写到了爱情。我是当着其他老师的面向她推荐的,她不好拒绝。她的 脸红了一下,把包着牛皮纸的那位英国作家的长篇小说放进了抽屉。我晓得她并不 爱文学。她的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是用来编织毛衣,就好像她的未来里有一百个未婚 夫一样。当我谈到书里面写到了爱情,她的目光还是闪出了几颗星星。她上当了。 “她上当了。她根本没发觉我暗藏的心机。谁都没有发觉。教师之间互相推荐 书籍,太正常不过了。” 哑马朝我诡谲地一笑。但他的笑里有种孩子般的天真,恶作剧的孩子的天真, 心地单纯的男人的天真。我看见他黄黄的牙齿上闪过的霓虹灯影。 “当然,到了晚上,我采取行动了,八点来钟。我们学校的教师宿舍在山脚下。 你想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什么娱乐都没有。那时候我记得我们学校连一台电 视机都没有。教师们早已适应了这种没有任何娱乐的日子,他们的作息和一个目不 识丁的老农是没有区别的。我看到八点多钟,山影还没有黑透,但是山脚下的那排 平房差不多都熄灯了。你老兄没在山区待过,你不熟悉那样的一种单调生活。我的 夜晚是和书和诗歌相伴度过的。除此之外,任何一种人际交往都不可能发生。除了 你写信,让你的心跳到达远方。 “人们开始入睡了,还那么早。这也是我产生愤怒的原因之一。这种生活真他 妈让我窒息。我还那么年轻啊!写诗、写诗!我只有通过写诗来发泄我的无名的烦 恼和愤怒。但现在我想通过另一种途径来找到新的发泄口。我轻手轻脚地上楼。我 敲响她的门了。 “我在上楼之前特地走到坪里,望到她的窗口还有灯。她没有睡。她毕竟年轻。 她在织永远织不完的毛衣。总之,无论如何,这比天一断黑就睡觉要好。那些活人 在过着死人的生活。他们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敲门的时候里边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十几秒钟,才听到她问:”是哪个? ‘仿佛那不是她的声音,充满了疑惑和惊慌,还有几分颤抖。 “我说是我咧,小彭咧(是的,我想起来了,他是姓彭)!楼下的小彭咧! “她还是没开门。她在里头问:”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平静下来了。 “我说你是不是在看《月亮与六便士》?我其实心里清楚,她不会看那本书的。 她没有读小说的习惯。她的生活不需要毛姆。她一定也有青春的幻想,但那不是靠 文学激发起来的。她的幻想的边界在哪里?她反正不需要在阅读中丈量。 “她隔着门说:”哦,是你借给我的那本书吧?我还没看咧!‘“她又上我的 当了。她给我提供了开门的借口。我说:”那本书我还有个结尾没看完。能不能让 我今晚上看完再借给你?’“果然,她开门了。一只白炽灯的发红的光从她的房间 里射出来,从她身后射出来。她成了一只黑黑的剪影,好动人的剪影。她平时扎马 尾辫的头发纷披了下来。黑色的瀑布,黑色的音乐。她的剪影是一幅画。 “她说:”拿去吧。我不看了。‘我不在乎你看不看。我只在乎我找到一个敲 开你闺房门的借口。 “这个借口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她返身进屋去拿书。我跟着也走进去。她回 过头望了我一眼。我的表情我想就是取书的表情。这种伪装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要拒绝?要不要把我轰出去?要不要说这是姑娘的闺房,你还是站在外头等吧? 她的犹疑对我有利。你进去了,她就什么也来不及阻挡了。事实就是如此。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很快。比我估计的都要快。你知道什么叫做崩溃吗?”我 不知道,但我能猜到。今夜的啤酒真好,我有些过量,有些微醺。我想哑马也是如 此。两个男人在一起,谈到了最好的话题。这几年我也一直在外头漂泊。在这个都 会,我暂且栖身下来。我有点喜欢光怪陆离。在人群之中邂逅和追逐。今夜的啤酒 真好。我和往日的诗人岁月重逢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在她俯向搁在一张凳子上的皮箱时我从后面抱上来 了。那本书就摆在皮箱上头。它摆在那里,里面的故事等着翻阅,就像现在的她, 等着男人来翻阅。 “……我听到我的怀里面一声低低的尖叫。一股女人头发的香皂味在我的鼻头 前爆炸开来。她在我的怀里颤抖和挣扎。她是软乎乎的。本能的抵抗完全无力。 “她再次尖叫。但也是低低的,只有我能听到。这是拒绝,还是召唤?还是她 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意思?我管不了那么多。这么好的机会,我策划的这场阴谋,我 借着借口的力量顺势而为,我把她按倒了。 “几乎可以说,没有反抗,没有意料中的强烈的扭打,没有怒斥和痛骂。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声可以视之为无的低低的尖叫。 “在一分钟之内她就顺从了。她浑身抖得很厉害。我听到她牙床碰磕的清脆的 声音。事后我在想,她其实一直在等待。她等待发生这种事情,在我和她之间。 “她等待,一直在等待,这一天,这一刻。她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体会她期 待的事情发生。激烈的颤抖,粗重的呼吸,深深的不安,她堕入了我给她带来的深 渊。 “……在我从她的处女的身体里抽出来之后,她像一袋棉花一样瘫倒在床上。 我摇着她,轻轻地喊着她,解释说我是喜欢她,真的喜欢她,一直都默默地喜欢她, 她还是不做声,还是捂紧着自己的双眼。她痉挛般地沉默,像死人一样的沉默。她 仿佛进入了永恒。 “她的沉默有些可怕。我吓坏了。我一抽出来就吓坏了。我像杀了一个人一样 的吓坏了。我后来也捂着自己的双眼,仿佛所发生的事情只要没看见它就没有发生。 “她的那条米黄色的裤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一条米黄色的裤子,褪在她的 脚踝处,她根本没有把它提上来。她就那么躺着,捂住自己的脸。我后来慢慢地把 她的米黄色的裤子朝上面提,一点一点地提,一寸一寸地提。她不动。好像这与她 无关。我这才发现她的大腿的根部真白。我还看到了血迹,鲜红的血迹。我又开始 摇她,低低地呼唤她。她仍不回答。我拉开她的手,拍她的脸,我说你说话啊朱小 瑛,你骂我啊朱小瑛,打我啊朱小瑛,你拿刀来砍我啊朱小瑛,你把我一刀劈作两 半啊朱小瑛……我手一松,她的手立即又捂紧了自己的双眼,好像她唯一害怕侵犯 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一双凤眼,我不骗你,老兄,真的是一双凤眼。 “我还能说什么?,ifreetxt.com ,我吓坏了。坐在她的身边,呆呆地坐着。 我也沉默了。我同样堕入了黑暗的深渊。我看见她的指缝间淌出了泪水。我感到恐 惧,世界的末日到来了吗?”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笔名叫做哑马的人。我觉得他也会淌出泪水来。我感觉到 了,他的目光里飘过一丝悔意。年轻时节的孟浪,在回忆里应有几分甜蜜。可是我 看见甜蜜了吗?没有。我看见的是悔意。我想听下去。今夜无事,我也不去想那位 邮购公司的小李了。去她的,她爱怎么着便怎么着。世界辽阔,男人有的是机会和 遭遇。来来来,把这瓶干掉。我捶了他一下,他瘦瘦的身子晃了一晃。这个男人太 轻薄了。 “我们双方都沉默,陷入了各自的心思中,或者更确切点说,陷入了各自的恐 惧中。窗外黔东南无边的群山静静的,但是虫声很大,远远近近连成一片。人人都 在梦乡中。这天晚上没有月亮。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头好似有团火在烧灼。我晓得那是后悔和惧怕。我 把后果的严重性放大了一百倍。我出冷汗了。 “我不晓得过了多久,突然,她用脚蹬了我一下。我清清楚楚地听得她说:” 流氓,原来你是个不得好死的流氓!‘“她骂我,咒我,我反而高兴了。我就害怕 她的沉默。她骂我,咒我,我却听出了她内心里刚刚转换过来的喜悦。我晓得自己 要做什么了。我又一把将她抱起,猛烈地吻她的脸。她的右手挣扎着抽出来,甩了 我一耳光。她打得真狠。她咬牙切齿地说:”臭流氓,你天大的胆子啊!’“…… 后来我又一次地进入了她的处女之身。她呻吟着。头发纷乱,面孔通红。她任我摆 布。后来,她对我说:”你要对我负责,你要要我。‘她狠狠咬了我肩膀一口。她 说你也要流血。后来我们开始说话了,像一对恋人那样地说话。我头脑发热,说了 许多海誓山盟的话。我没有经验。我这个时候说的话她都是人了心的。她把我的每 一句话都当真。我说我早就爱上了她。从看她第一眼就爱上了,偷偷地爱上她很久 了。我即兴背了一首情诗,我说这就是我暗恋她时为她写的。她说她也一直喜欢我。 但她不敢确定这就是爱。她说我与众不同。我身上有种她无法形容的气质。我说, 因为我是一个诗人。一个诗人是不会没有气质的。她笑了,笑起来的时候她显得很 好看。她捶我一拳,说臭美啊你。我说让我好好欣赏一下你的身体。刚才太性急了, 没来得及认真欣赏咧。她又捶我一拳,然后把床单扯上来盖住她的玉体。’以后看, ‘她说,’留着慢慢看。‘她又说:“你要要我,一定要要。’一直到天亮,我们 都说着这样的昏话。她抱住我,说:”我是你的人了。‘她又流出了泪水。 “我下了楼,回到房间。窗子已经白了。山脚下宿舍楼里的人早已起床,他们 在自己开垦的地上种菜饮水。我看见他们的身影了。今天对我很特别,对他们却平 常。他们的日子都是重复的,不断复印的。 “我躺在床上,我反正还在停课期间,我可以再睡上一觉。但是我睡不着。一 切像在梦中。我刚才是经历了梦游吗?我心理上对后果其实一直没有充分的准备。 它太沉重了。我要要她,要娶她,要跟她在这山窝子里头过一辈子,我考虑过吗? 我的心能够永远地停泊在一个地方吗?我还如此年轻,未来那么辽阔,像一把巨大 的扇子,还没来得及打开咧。我是不是太冲动了?太狂烈了?太不计后果了?我无 论如何也想不清楚。我脑子里一片混沌。那是我的初夜,也是她的初夜,就这么刷 的一下子过去了。我还来不及咀嚼,来不及品尝,刷地就过去了。多么可笑。青春 啊老兄,这就是青春。 “我回想起我们在床上说的话。有些还记得,有些就迅速忘记了。我记得死死 的是她要我要她。她说她是我的人了。我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现在我肩膀正一阵一 阵地锐痛。孟浪,这就是孟浪。它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还想不想听下去,老兄?” 当然。当然。 他说的时候我脑子里幻出了当时的场景。我有过这样类似的经验吗?很多男人 我相信都有过。但是只有他记住了。往事显得那么尖锐,带来了打击的力量。但我 作为听者,冥想中的旁观者,我只是唤起了经验的共鸣。我等待下文,我知道一切 事情的精彩,在于后果。 他喝了很多啤酒。喝酒使他兴奋,也使他饶舌。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晓得事情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一次青春的发泄,我 要承担可怕的后果。我能够承担吗?如果不能承担,我将怎么办? “我最后选择的是逃避。这是无可奈何的。这是我的宿命。 “我至今的流浪生涯都与这件事有关。但我有时也想,没有这件事,难道我就 会在那个地方安分守己吗?我想也不会。不管有没有事情发生,我都会出走。因为 更为重大的事情是我内心的郁闷。只有外面的世界,只有未来,才能吸引我、诱惑 我、使我兴奋。这样看来,这件事也只是我内心的事件的一种外化表现。没有它, 也会通过别的事情爆发出来。总之,那样的青春期,真是太压抑了。 “……我和她的秘密很快就暴露了出来。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我们的表情泄 露了一切。尤其是眼神。朱小瑛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眸闪闪发亮,就像太阳下的珍 珠。我不清楚我自己的眼神,就像我不清楚我自己的感情。 “老兄,你不要这么样看我。我确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我想占有朱小瑛,想 跟她上床,想夺得她的处女之身,我以为这就是爱情。我就是这么骚动,又这么幼 稚。很矛盾是吗老兄?青春就是矛盾,就是你什么都是一桶粥。只有直觉和冲动引 导我们向前乱窜。青春就是一条不太清楚方向的狗。 “我要向你补充介绍一下小朱老师。她是那种不漂亮也不丑的姑娘。和我那年 到你们长沙,看到腊味店的湘妹子来比,她当然逊色得多。但是在那样的山区,在 那样的环境,在一切都很粗糙的现实中,她仍然是一朵鲜花。而且她非常丰满。她 有匀称的身材,胸部突出,屁股浑圆,让人想入非非。她不太爱多讲话,只喜欢低 头打毛衣。她专注的时候神情很动人。她还很善良,对学生们非常和善。我承认, 在很多个夜晚,我是想着她入睡的。我想着她,偶尔还手淫。有时候我甚至冲动地 想,得到她,并且娶她为妻。头脑发热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并不像事后 她骂我的那样,我是个流氓。我得到她,只是提前预支我的快乐。因为她在我那一 瞬的人生目标里,是要做我的妻子的人。 “但是我仍然不清楚我自己的感情。我误以为我是爱上了她。我肯定也给了她 这样的错觉。何况我还说了那样多海誓山盟的话。在那个晚上,在得到她的身体的 那个时刻,那个有米黄色裤子和通红的血迹的深夜里,我确实说过了那些令我现在 回想起来都汗颜的话。 “我和她一起快速地堕入了深渊。 “……同事们都看出名堂来了。太多的细节和眼风暴露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 们无法做到自然,做到若无其事。在同一间大办公室,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关系的 改变,是很快就会让别人察觉的。人们开始说一些充满了潜台词的话。人们开始面 露一切都明白的坏坏的笑意。人们开始对我喊:”小彭,去帮小朱老师提水啊。她 一个人提水上楼,多辛苦啊。‘人们也对小朱老师喊:“你看小彭老师的衣服多脏 啊,不帮他洗洗吗?’人们用这种说话的方式表明他们什么都明白了,你们两位不 要装了。 “不要装了,装不下去了。我们干脆合在一起吃饭了。晚上,我就在九点钟以 后上楼去睡。那年月,我身体真有本钱。我每个晚上都来那么两三下。她高兴,她 要,她快乐得浑身发抖。 我们越是疯狂,越是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我们对对方产生了巨大的幻觉。 “我们在一起,在床上,不断地做爱,忘乎所以。这件事让我们沉醉不已。我 们好像要把这一生都挥霍掉。趁早,趁现在,统统都花光。是不是我已预感到这种 日子不会长久呢? “未婚同居,你晓得,在那个年头是绝对不允许的,是悖德的,尤其在我们那 样的封闭落后的山区。那是要命的。所以每天天不亮我就要悄悄地下楼来。我只是 和小朱老师一起吃饭。我们吃学校的食堂,有时候也自己烧一点肉吃。小朱老师很 会烧肉。我们买了一个煤油炉,就在她的房间里烧肉吃。很快,她的天花板就被熏 黑了,还有墙角和蚊帐。 “就这样,我的停课期满了。我又开始上课了。在我受处分的期间,那些捣蛋 的孩子又放肆起来。没有人能弹压他们。他们又开始拿毛竹棍棍捅茅坑里的屁股。 经常捅得茅坑里鬼哭狼嚎。那时候,我在接受处分。我懒得管他们。现在我又复课 了,我肩膀上重新有了教师的责任了。于是在我们学校的后山坡上,就又不断上演 着精彩的喜剧:我拿着竹竿,满山追打着那些小恶棍们。我追上去,把他们掀翻在 地,挥动竹竿抽打他们。竹竿在空气里刷刷地响。我的同事们说,他们在办公室里 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我完全像一个暴徒。但是他们肯定地说,这个秩序混乱的 学校一定需要个把像我这样的暴徒。 “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我是如何样来追赶他们的。我奔跑,树丛和竹丛像 绿色的风一样从我耳旁猛烈地吹过。我跑得真快。我的腿很长。我把手中的竹竿舞 得呼呼的响。我叫着,他们也叫着。学校的后山坡上都是这叫声子弹样地射来射去。 我记得那些小恶棍们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动着惧怕的光芒。他们绊倒在地上, 手护住脑袋,尖叫着‘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我用力地抽打。把他们打得翻来滚 去。他们的衣裳上沾满了落叶和泥土。他们尖叫着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但是 我晓得,只要我不管事,他们第二天就会照样地敢,照样地胡作非为。他们都是些 小衙内。他们什么都不怕,除了我的竹竿和愤怒。” 他停顿下来,喝了一口啤酒。咂咂嘴,又开始讲起来:“一方面,我突然拥有 了一个女人,我在她身上获得了绝对的肉体的快乐;另一方面,我仍然过着暴怒的 生活。什么事都让我压抑、生气、愤慨。我既快活、又充满忍耐地过着每一天。这 段时期,我写了我一生中最多的诗篇。我写得最好的诗歌都是这一时期完成的。这 是我的黄金时期。灵感和语言朝我涌来,常常是诗被催成墨未浓。我好像只要完成 匆匆忙忙的记录就可以了。我的写作如有神助。我根本无须绞尽脑汁,一切都向我 的笔端奔涌而来。那时候,我感觉我是写诗的天才。我傲视群雄,我自认为五百年 才能出一个我这样的诗人。我进入到诗歌写作,就忘记了一切。一个人一生中总有 个短暂的时期是忘我的。这段时期他只被上帝支配,他的手和他的心。 “但是我的好日子也和停课一样,很快就要过去。我在冥冥之中也有这个直觉。 所以我们加紧时间做爱。我相信她并没有这样的预感。她陶醉不已。她以为她找到 了一生的归宿。她的生活朝着一个方向一泻而去。我们做爱。性的快乐大于生活本 身,性的快乐屏蔽了其他一切。我们翻江倒海,体味着青春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狂欢。 她的眼瞳里闪出了电光。她喜悦得流出了热泪。她跟我说我们要一辈子都是这样。 一辈子。我听了心里一惊。这是我没有心理准备的。除了诗歌,没有什么事情我是 拿一辈子去丈量、去思考的。 “我怕她再一次地咬我。她的头朝我肩上靠拢时我就心惊胆战。那一次她咬得 太深了,留下了永远的牙痕。我现在都可以拿给你看,老兄,但是你最好莫看。这 不是值得我炫耀的徽章。但它留在我肩上,只是证明我的不计后果的孟浪。 “我上过大学,她念过师专,但我们都是无知的。我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每 一次完事之后她都问我,不会有事吧?我说:不会的。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发 虚。我们都在暗暗地祈求菩萨保佑。但愿我们不会遇到倒霉的事。在那样的年头, 那样的地方,如果出了事,我们真是要倒大霉了。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有个什么安 全期。但我们管他娘的。我们沉浸在肉体的交欢中。有时候,我脑子里会有一道黑 色的闪电。不祥之感会在一瞬之间将我的快乐淹没。我内心里知道,有那么一天, 那件事情会要到来。于是我的快乐里掺杂了深深的不安。你知道,诗人的直感都是 准确的。” 他倒吸了一口气。小酒吧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我没有留意这些人。他们与我 无关,与今夜无关。他让我想起我曾经也有过的类似经历。我们都年轻过。没有什 么快乐是单纯的快乐。这就是生活,让我们始终尴尬的生活。当然,人们并不因此 而停止寻欢作乐。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是秋天的一个下午。 “秋天是收获果实的时节,它同样使我们收获了恐慌和忧烦。 “那天上午,小朱老师请了假到县城的医院去做检查。因为她的月经推迟了大 半个月都没有来。她对我说,她担心是有了。她说得极简洁,而且毫不犹疑,让我 一瞬之间感到无比沉重。我们又等待了好几天,仍然没来。我们商量,还是到县城 里去做检查。我要同她一起去,她拒绝了。她说你上课,我一个人去。她好像突然 一下变得很坚定,无所畏惧。那天清晨,她没吃早饭就去了县城。她是下午回来的。 我远远地看见她回来了,我走出办公室,她表情很木,也不跟我搭话,径直上了楼。 我追上去,把房门带上,紧张地问她结果怎么样。她看着我,神情异样地看着我, 目光闪了一下,然后说:真的有了。 “我记得我当时一下子蒙了。要说没有思想准备是不确切的。没有预感也不确 切。但它终于在我的担心中到来,我还是接受不了。我害怕至极。老兄,我真的害 怕至极。我记得我当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畏惧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来,我好不容易恢复过来,颤颤地说了一句话:怎么办呢? “那年头,你晓得的,一个未婚姑娘如果去堕胎,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严 重,而且丑恶,而且为社会所不容,尤其在我们那个落后封闭的山区。那些麻木、 顽固、坚决而又苍老的脸,决不会容许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年头,你晓得的,我对现实又反抗又惧怕。我听到她说,清清楚楚地听到 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不像我感到畏惧和惊悚。我从她的声音里甚至听出了暗怀的喜悦。她将坏 事视为了好事。她觉得这样一来我们的关系木已成舟,今后的日子我们就走在一起 了。 “我可不是这么想。我所想的一切后果都是灭顶之灾。我想我已经痛失未来了, 今生今世我要困在这个穷山沟里面了,我要过一种和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一样的天一 断黑就睡觉的千篇一律的日子了,我再也不能当一个自由的诗人了。我能接受这样 的现实吗?我能吗? “后来,我说:结婚?太早了。我们都还这么年轻。我说:我还没有结婚的打 算。经济条件也不允许。这是以后考虑的事。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把肚子里的 那点不应该的肉做掉。我们想想办法吧。 “小朱老师,她笑了一声。她笑得很难看,也很难听。她说:这不像你说的话。 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是一个靠得住的男子汉。你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让我失望、伤心!你跟我的那个晚上,头一天晚上,你是怎么说的?未必那都是 骗人的?你这个流氓! “我记得,我们后来吵起来。这是我们在一起之后第一次争吵。到晚上,我们 还在吵,越吵越凶。她说很快大家都会晓得这件事。如果我们现在打结婚报告,从 学校到县教育局再到县民政局,我们把婚姻登记了。一切就会合理合法。不会受处 分,不会被开除,不会被别人指背脊骨,不会受别人的白眼。一切都会顺顺当当地 过去。她在县城里已问过了她的同学,了解了婚姻登记的全过程。‘我们不要吵了。 ’她喊着我的名字,说:”我们结婚吧。‘“她还说:反正,我死也是你的人了! 她说她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你也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以 走了。‘”我冲到门口,又折回来。我反反复复是这样。后来,我蹲在墙角哭了起 来。我不晓得我为什么要哭。反正我就是那么样地哭起来,哭得像个大孩子。 “她走过来,抱住我的头,把我揽在她的怀里。我一把推开她,哭得更凶。我 觉得这是一桩冤案。是我们的青春制造的冤案,是激情、力比多还有天真和幻想制 造的冤案。我被它毁了,彻底毁了。我被我自己毁了,还有我自己身上的那条东西。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在她那里。我下楼来了,差点儿摔在楼梯上。外边没有 星光,昏天黑地,我自己也没有星光,昏天黑地。 “一连好几天,我铁着脸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我也不去追打那些顽皮的小家伙 了。我只要一天不修理他们,他们就会故态复萌。茅坑那边又有人发出惨烈的尖叫 了。 “我的同事们发现了我的不正常。他们猜到我和小朱老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他们不了解它的严重程度。他们可能觉得年轻的恋人之间总是有些沟沟坎坎要过 的。他们沉默,并且表示理解。他们只是诧异我的情绪反差太大了。这个人,怎么 这么难看呢? “在那好几天里,我不晓得是跟自己赌气还是跟小朱老师赌气,或者是跟所有 的人赌气。我不说话,铁着脸,发着呆,望着窗子外头秋天的群山。天很蓝,很远, 有白云飘来飘去。那些山峦一层一层,像铁桶似的把我的生活围了起来,紧紧地围 在一小块洼地上。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我敏感,而且痛苦。我觉得我快要完 蛋了。小朱老师,我真的爱她吗?我真的能够跟她一起在这样的大山里过完每一个 早晨和黄昏吗?我从此再也走不出这种压抑的几乎望不到尽头的生活了吗?…… “我相信许多人都会指责我这样想是出于自私。我只考虑我自己,而不去考虑 小朱。是的,我承认,我没有去考虑她。我考虑的是如何从这件倒霉透顶的事情中 走出来。我考虑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可能有点卑鄙,我想摆脱她。我不能受 她和她肚子里的那团不应该的肉的控制。我要自由无拘地生活。我根本就没有想过 结婚的事情。结婚,在这样的地方结婚,和这里的人结婚,我连想都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