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哑马又停顿了一下,冲我一笑。那笑颜里有一点羞赧。他是为他所说的自私和 卑鄙羞赧吗?他起身又上了趟洗手间。我望了望窗玻璃,它映出了我的模糊的面影。 我的额头有一块亮光。我的黑暗的眼窝里也跳出一点亮光。我的面影浮在都市的一 片灯海里,好像是另一个人,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寄生在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城市 里。他在倾听一个同样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人的声音,遥远的声音。 他走出来了,甩着湿淋淋的手,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几把。“我今天谈兴真好。 啤酒没有了,”他提醒我,“再来两瓶吧。” “……现在很明白的事,当时就是看不懂。小朱老师为何那么渴望和我结婚? 是因为委身于我了吗?是因为怀了我们的种子吗?如果是这两条,能不能构成婚姻 的合理而牢固的基础呢?当然哕,那年头不像现在这么开放。一个姑娘跟一个男人 睡了,就表示她和他的关系已经锁定,她必将一辈子跟他捆在一起,何况她还怀了 他的骨肉。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现实。 “但我拒绝这样的现实,并且反抗它,最后选择逃离它。 “小朱老师跟我说:我们只有一条路,结婚吧。她只能这么想了,也只能这么 做了。她说不能再拖时间了,她的肚子会一天一天大起来。多么可怕。我们要赶在 一切暴露之前把婚姻登记弄好。 “她就这样天天逼迫我。她哭着,几乎是哀求着。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而我 越来越反感,越来越抗拒,越来越恐惧。我也哭着,几乎是哀求着。我说我们去县 里面的医院吧,去做掉吧。我们偷偷地去,没有人会知道的。我有个同学的舅舅在 县卫生局当科长,他会跟我们想办法的。去吧,我陪你。去吧,明天就去。 “但是她摇着头,她一点都不动摇。她好像早已下定决心。从她没来月经,预 感到自己怀了孕以后,她就打定主意了。她流着眼泪,说:我要结婚,我要把他生 下来。求求你,答应我吧。我会好好对你的。我每天都会好好对你。”她说:“如 果你不答应,我就、我就……‘她没说完,就倒抽一口气,痛哭起来。后面的话是 威胁吗?是她真实的想法吗?我晓得那是严重的话,代表严重的结果,代表我的未 来一团漆黑。 “我木木地站着。我不晓得要怎样回答。我如果回答,那就只能是答应,或者 拒绝。 “她捶着我的胸膛,吼着: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狗流氓,你还有什么好想的! 你说啊,说话啊! “我抱住她,说:轻点,轻点,你是想吵得大家都听见是吧?她说是的,我就 是想让大家听见,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我说:好,你让我考虑一晚,我明天给你答复。要不我们明天去做掉,要不 我们明天去登记。 “她说:不行,不能做掉,绝对不能。我们明天只能去登记!只有这一条路! “最后她答应,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 “那个夜晚,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夜晚。秋天的山林,白天四处是蝉声嘶鸣, 到晚上却安静极了。偶尔有狗吠,一条狗,两条狗,一群狗,远远地吠成一片。但 很快又静下来。我好像包裹在无边的夜色的中央。我郁躁,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 越怕。我这时清楚地意识到我其实并不爱小朱老师。退一万步说,即使我爱她,要 我跟她马上结婚成家、生孩子做父亲,在这样的鬼地方终老一生,我也无法办到。 我会窒息而死,不死也会疯掉。 “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形成了他们的生活习惯,他们不愿意改变, 也很难改变。他们自得其乐。我有时候也很羡慕他们。他们就像后山上菜地里长出 来的豆角和茄子一样,他们从生到死都是顺乎自然的。他们不像我一样,有那么多 想法、野心以及像虹一样美丽的梦。我羡慕他们,却无法融入他们。我和他们很隔 膜。彼此一样。他们也无法融入我。我们之间只有客套,真诚的客套。这也是可怕 的,让我畏惧和想要逃避的。那些农民,那些同事,还有小朱老师和她怀孕并且要 跟我结婚这件事,都让我畏惧和逃避。 “所以我思前想后,我只能作出一个决定:趁着天还没亮,我赶快逃离这个地 方。别了,黑板、粉笔、教案、试卷;别了,同事们、孩子们、竹竿和尖叫;别了, 小朱老师,你给了我很多快乐的夜晚,但是,我无法爱你,无法跟你结婚生子厮守 白头;别了,我在这山沟沟里的青春的日子,我从学校踏向社会的最初的也是最难 忘的日子…… “我翻身爬起。我干什么事都犹犹豫豫,这时却异常果断。除了一口皮箱,我 身无长物。我连皮箱都没拿,只取了几件衣服,扎个包袱,挽在肩上,急步流星出 了门。星光,我记得那一夜,我的脚下布满了星光。我走得慌张而坚定,竞连一点 留恋都没有。 “当然,我还是回头看了看楼上小朱老师的窗子。那小小的窗子黑洞洞的、静 静的。她睡着了?她难道会睡得安稳吗?” 我面前的这位叙述者好像松了一口气,好像他刚刚走出了那个一脚星光的夜晚。 啤酒,啤酒。我们的桌子上,服务员不断过来拿走淡绿色的空瓶。我已经忘记了我 短暂寄生的这个都市。我想象得到那双暗夜里不断走动的脚、越来越急促的粗重的 喘息、在这群山之中绕来绕去的土路和这路上闪动的星光。哑马问我他是不是太哕 唆了。我说继续吧,我在听。 “……我在县城吃了一碗面之后就直接去了火车站。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把车窗 放下来。我想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时间虽然不长,但我已记不清当初毕业时我坐火 车来到县教育局报到的心情了。我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我对着窗外的一切说: 永别了。 “我在想,这个时候,他们都还没有发现我已经走了。这个时候,小朱老师也 许满怀希望等着我的回答:好吧,跟你去登记吧。这样想的时候我可能笑了一下, 也可能没有笑,我记不清了。反正我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我回到了我自己的小镇上,回到了我父亲的身边。父亲问我怎么回来了,还 不到放暑假的时候啊。我说我惹麻烦了,我只能回来。我向父亲坦白了这件事。在 我父亲的面前我从来不撒谎。因为他是我尊敬的人。对我父亲来说,这是个难题。 因为他的观念非常传统。他觉得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怀了孕,他就应当把她娶回家。 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他不知道用‘责任’这样的词,但他的话里就包含了这个意思。 他连声地说:哦,你就这样一走了事哦。父亲还不能接受的一个事实是,我不要工 作了。一个人怎么能抛弃自己的工作呢?没有工作,你吃什么?他不能理解被压抑 弄得喘不过气来的青春的心灵。他不能理解,即使不发生这样的事,我也会要逃离 那个学校,逃离那个山窝。它不是我要待的地方。我的心不属于它。但我无法跟父 亲这样说。他不会明白的。 “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人在亲情面前会降低自己的道德底线。他会无原则地 替我着想。是这样的。儿子的利益高于一切。 “他叫来了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召开这个家庭会议不是要讨论我做得 应不应该,而是怎么帮我解决问题。我父亲说:来,你们帮小四想想办法。他现在 丢掉工作了。他好可怜。我好可怜吗?我可没这么觉得。但他们全都这么认为我也 没有办法。我的哥哥和姐姐们说:我们一人出一点钱,帮小四开个饭店。我父亲同 意了这个方案。于是我在我们镇子的东头租了个门面,开了家饭店。我也住在饭店 的阁楼上。虽然父亲很喜欢我,我又是我们家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但我还是宁愿 一个人住。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况且,我也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写诗。 “我的新的生活开始了。尽管开饭店对我来说很艰难,但是我有了未来,有了 许多的不确定性。我喜欢这样,而不喜欢一眼就望得到头的生活。 “我冥冥中只担心一件事:小朱老师会不会找过来。根据我对她性格的了解, 她会是这样的人。于是我隐隐地有些担忧。有一天,我父亲坐在我的饭店里抽烟, 也跟我讲,小四,那个女老师会不会找你麻烦哦。 “隔不了几天,她果然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她的母亲和姐姐一 起来。” 他转过头,望了望酒吧的吧台。灯影下,一个女服务员正跟一个男服务员侧头 低语。他们的头上,酒杯架上倒挂着玻璃的高脚杯,满满一架。每一支杯子都映着 低调的灯光。他跟我说,做生意,别人赚钱很容易,他赚钱特别难。他骂了一句粗 话。 “我饭店开张的那一天,来的都是捧场的亲戚。我也是请他们的客。俗话说新 开茅厕三天香。第二天就只做了五十块钱生意,第三天只做了三十四块六毛钱。小 朱老师寻来的前一天,我的饭店剃了个光头。我不是赚钱的料。我哥哥姐姐给我凑 齐的六千块钱,我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我亏完。我起初还以为自己有些小聪明, 我给饭店取的名字很响亮,叫做‘大学生饭店’。但是我们小镇上的人根本不买这 块招牌的账。大学生如何?大学生的饭菜做得不好,照样人家不尿你。 “小朱老师来,实际上终止了我开饭店的短暂生涯。我总共开了半个月,但是 我的房租预交了两千。我连两百块钱都没赚到手。 “小朱老师来的那天是中午两点半。我的饭店只来了三个客人。他们一共才吃 了十一块钱。他们走了之后饭店冷冷清清的。我请的一个大师傅和两个女服务员坐 在门口的阴影里说笑。一条邋遢的黄狗在饭桌子下头转来转去。我打了个呵欠,只 想上楼睡一觉。这时,我看到了小朱老师的侧影。她正在街对面向一个老头问路, 老头把手朝我这边指了一下。我看到了小朱老师的脸。她的脸被秋天的太阳晒得通 红。她把手搭了个凉棚,朝我的饭店望了一望,就走了过来。她身后跟了两个女人, 她的母亲和她的有两个孩子的姐姐。 “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老兄,可想而知。她说你跑什么呀,我只是跟你去登 记,我又不会吃了你。她说你走到天边我也会寻到你。她说她晓得孟姜女的故事。 她说了很多,她的母亲和姐姐也帮她说。她们七嘴八舌,围住我说。说来说去就是 那个意思:小朱老师怀上了我的骨肉,我不能跑掉,我要对她负责,不能抛弃她, 要跟她结婚,做她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我上过大学,应当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有 道德的人是不会把人家的肚子搞大然后可耻地跑掉。她们的意思很简单,但是表达 得很复杂。饭店里的大师傅和服务员听得目瞪口呆。饭店门口立即围拢来很多看热 闹的人。他们也七嘴八舌,闹哄哄的。 “我反正不说话,坐在一张板凳上,任小朱老师和她的母亲和姐姐说话。小朱 老师又哭起来。她说我好没良心。她不晓得我原来是这么没良心的一个人。她看错 人了。她现在该怎么办呢?她姐姐朝我大声说:天杀的,人家是黄花姑娘咧!她还 说:你不要工作了,我妹子还要工作咧!你不是害人嘛! “有人把我父亲和我哥哥姐姐叫来了。我父亲跟小朱老师的母亲说话,我姐姐 和她的姐姐说话,我哥哥则和小朱老师本人说话。我反正不说话,我说不出话,我 脑袋很大,很涨。我低头坐在板凳上,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那些模糊的纹路向我 显示命运的方向。我父亲当然向小朱老师的母亲道歉,并说他的儿子年轻不懂事。 后来双方安静了一些,看热闹的人也退去了一些。他们都坐下来商量办法。总得要 有个办法来解决问题。什么办法呢?我父亲最后提出来:拿五百块钱去,打胎、营 养,应当够了吧,五百块钱。小朱老师叫起来:不!不!不!她不同意。她说如果 我不跟她结婚,那等于是把她的一切都毁了。她会受处分,会丢掉工作,而且将来 会嫁不出去。她母亲和姐姐附和着:是啊,是啊,将来谁还会要她呢?你们不能这 样害人一辈子咧! “从下午一直到吃晚饭,我一言不发,他们在那里争来吵去。我父亲把价格提 到了八百,又提到了一千,一千五。这在当时,在我们那样的小地方,是个吓人的 数额。但她们仍然不答应。她们说,她们不是为了钱跑来寻我的,她们也不只是要 讨个公道来寻我。她们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给小朱老师肚子里的孩子找到名 正言顺的父亲。她们要把小朱老师嫁给我,不管我愿不愿意。 “小朱老师的母亲说:你们不答应,我们就在你家里住下来,小孩子也在你家 里生下来。皇帝老子来了我们也不走! “我脑子慢慢清醒过来。这事情太可怕了,让我在几个小时之内丧失了思维的 能力。现在我慢慢恢复过来了。我想我绝对不能答应这件事。我不能跟小朱老师结 婚。对于当丈夫还是当父亲,我现在一丁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强扭的瓜不会甜。老兄,换上是你,你也接受不了。 “但她们逼得那么紧。这件事必得我答应下来,她们才会罢休。她们做好了赖 在这里不走的打算。我看见她们手里拎了一个大包袱。她们有备而来。 “小朱老师始终泪水不干。她哭得昏天黑地,哭得连我父亲的心肠都软了。她 博得了所有围观者的同情。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所有的言论、倾向、情感立 场,形成了一种铁的现实。我必须娶她为妻,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我在这铁 的现实面前无能为力。我的家人也无能为力。因为我父亲提出拿钱解决问题,结果 遭到了镇上的人的讥笑。我父亲的形象在这件事情上遭到了很大的贬损。他一下子 显得丑陋起来。正义可以悲惨地摧毁一个人的容颜。这是我当时所看到的。 “我决心已下,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卑鄙。但在这样的时刻,也只有卑鄙能够挽 救我了。” 在他对自己使用“卑鄙”一词时,他的脸上浮出了古怪的微笑。他露出来的牙 齿上沾满了都市五颜六色的灯光,就好像他刚刚朝夜上海咬了一大口。他的古怪的 微笑含义颇丰。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能说谎。谎言能暂时平息从下午直到黄昏的混 乱。 “我站起来,终于开口说话。我说:既然我们想做一家子,那就先吃饭,吃饭 的时候我会说出我自己的想法来。混乱的局面为之一改。小朱老师望着我,目光里 充满了转忧为喜的希望。我叫大师傅赶快做菜。我们大家都饿了。凑热闹的人们也 散去了。落山的夕阳,ifr eetxt.com,把小镇上错错落落的黑瓦屋顶染成一片金 色。我们古老的日子闪闪发光。 “我放下筷子,迎着小朱老师和她母亲与姐姐期待的目光,说:我晓得你们等 待我的回答,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今天你们辛苦了。那么远找过来,吃完饭你们 就在饭店里好好休息。明天我们来仔细商量我和朱小瑛结婚的事,好不好? “朱小瑛说:”真的吗?真的吗?我不相信。‘“ “她妈妈也说:”后生,你不是开玩笑吧?玩笑是开不得的咧!‘“我说:” 绝不开玩笑。既然你们找来了,这事就得有个了断,对不?你们不看我一下午没做 声吗?我是在认真考虑这件事嘛。我说明天商量结婚,肯定就是明天商量。信不信 由你们。我不再多说了。’“ “小朱老师目光里又充满了转忧为喜的希望。她叫了声我的名字,说:”原来 你是个好人!‘她妈妈和姐姐也笑起来。从我见到她们起,这是第一次她们露出了 笑容。 “我父亲和我哥哥姐姐也望着我,我装作没有看见。我主意已定。我环顾了一 下我的饭店。这生涯才做了半个月,我现在又要对自己说:别了,我的饭店,还有 我的家;别了,我刚刚开始的新生活;别了,让我忘记这一切,因为我不想再看到 这样的场面。 “在安顿好小朱老师母女三人睡在饭店之后,我回到了父亲的家。我的哥哥姐 姐也来了。我父亲说:儿,你到底是怎样想的啊。我父亲又说:儿,我看这小朱姑 娘人也不错,我愿意收她做媳妇。你母亲要是在世,她也会同意我的看法咧。我说 :爹,我要走了。我现在就要走。我不能够结婚。不是说我不喜欢小朱老师,而是 我根本没想过现在要结婚。现在她逼着要嫁给我,我只有逃掉。我不逃掉会被生活 整死的。哪怕是人们说的幸福的生活,同样也会整死我。爹,我要走了。我现在就 走。我父亲和我哥哥姐姐说:小四啊,你走,你走,你走到哪里去啊?我摇着脑袋, 说:我不晓得。我想流浪。我的命运就是流浪。我父亲眼睛红了,他说:儿,你等 于是丢了工作,又丢了老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要什么呢?你命苦啊!我说:爹, 我命不苦。并不是说流浪就会命苦。因为是我自己选择的流浪。可能我比你们都过 得快乐。你们信不信? “他们当然不会信。流浪怎么会快乐呢?只有叫花子才流浪嘛。我没办法让他 们信。但我心里是清楚的。我匆匆收拾了几件衣物,把它们放到一个旅行包里。我 说我走啦,我去车站啦。我只要看见火车来了就朝上头跳,不管它是朝南开还是朝 北开。我父亲说:儿,你这是去哪里啊?我说我也不晓得。但我会写信给你,爹。 你会晓得你的小四在哪里。 “就这样,我在那个夜晚离开了故乡,也离开了贵州。我一直向北,到了北京。 我怀里揣了我父亲和我哥哥姐姐临时给我凑的八百块钱。我上路了。流浪的生活开 始了。 “我坐在火车上,脸贴着玻璃窗,望着远处流星一样划过的灯光,我心里顿时 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我摆脱了,终于摆脱了。我不只是指小朱老师,我指 的是我从前整个的不属于我的生活。” 他停顿下来,喝啤酒,望着我。古怪的微笑倒是消失了。窗玻璃上一些人影和 光斑晃动,也不知道是屋内的还是屋外的,产生了一种若即若离的迷幻。 “……我到了北京,想起几年前我还在上大四的时候来过一次,来开青春诗会。 我认识了一大帮写诗的家伙。我们去了圆明园,爬了八达岭。临别的时候我们在各 自的笔记本上留下龙飞凤舞的豪言壮语。那一次来,我是激情满怀。现在呢,是孑 然一身。我想起你们湖南的大作家沈从文,我看过他的自传。他第一次到北京,还 是个二十岁的后生,我记得他是从前门车站出来,坐在一辆平板车上,平板车慢慢 地、一步一步地把他拖入了他完全陌生的生活。我于是也跳上了一辆平板车。那个 穿着平口布鞋的蹬车的老头问我,小伙子,你要去哪里?我说随便,把我拖到一个 有地下室的小旅馆就可以了。 “我坐在平板车上,慢慢地经过长安街。我东张西望。我看到那些蹬自行车的 望不到头的人流。我看到他们几乎都是专注地蹬着车,目不暇顾的样子。他们不晓 得有一个人要来到他们的生活中了。他,还有他的诗歌,要和他们的日子搅在一起 了。 “我起初没有去找别的诗友。我真的就是住在一家小招待所的地下室里。我想, 好了,现在我什么都可以不去想,我可以安心地写一段时间的诗歌了。地下室里晚 上人很多,都是些来北京旅游而口袋里银子不多的游客。但白天他们出去玩,就剩 下我一个人。我安安静静地趴在通铺上,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写诗。那种感觉真 是好啊老兄。地下室有股潮湿的霉味,头上吊着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墙上斑斑 驳驳的。我啃着老面馒头,喝着白开水。但我很满足。比在学校里当老师满足,比 睡在小朱老师身边满足,比当小饭店的老板满足。我写一会儿又睡一会儿。我很快 就把一本笔记本写得满满的了。我又上街去买本子。我沿着北京的老胡同走。我听 到磨剪子的人的吆喝,还有柳树上的蝉叫。一句一句的,像我的诗行一样在心中飘 荡。我站在老四合院的门口朝里头张望。我看到有个老头蹲在青砖的阴影里修单车, 穿着老式的褡褂,脑袋精光,老花镜挂在鼻尖尖上。我喜欢这样的场景。很亲切, 像看一部黑白的老电影。但是四合院里面走出一个老大妈来,她朝我打量了一会, 问我:干吗?找谁?我说不干吗,不找谁。她说不干吗不找谁那你怎么还不走?还 待在这里?你是什么人?你哪儿来的?什么单位?——看你也不像什么单位的,你 要于吗?修单车的老头也站起来,一手黑糊糊的,说:你不说?不说咱们就上派出 所去!了得,在人家院子门口东张西望,还说我不干吗,我不找谁!” 他笑起来,仿佛是笑胡同大妈,也仿佛是笑他自己。啤酒是不能再多喝了,不 过我还,ifreetxt.co m,是喜欢听他聊天。 “这就是北京。他们对待一位诗人就像对待一条野狗一样。他们平时看上去慈 眉善目,吵起架来却个个都像要杀人。 “这样的事我觉得还可以理解。但是我在小招待所里的遭遇可就完全不可理喻 了。 “由于我整天待在地下室,很少出门。一个人趴在通铺上写呀写的,每个服务 员都拿异样的眼光来看我:这个人若不是神经病那就定是干坏事的。他们把我的情 形告诉片警了。 “那天晚上,出去旅游的人们回来了。地下室里闹哄哄的,夹杂着各地的方言, 像联合国开大会一样。这时有个人很响地叫着我的名字,用纯正的京片子。我应了 一声。我说是谁啊?那人说:跟我们走一趟。 “我跟着那人走,到了派出所。他就是片警,是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 他对我非常凶。到了他那里,他就开始变得很凶。在路上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 他看上去甚至有点女性化,长得很秀气。但他凶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问我每 一句话都是怒气冲天的。他问我是从哪儿来的,来北京干什么,为什么白天都待在 地下室里,你每天在一个小本本上记什么,等等等等,问了我好大一堆问题。我说 叫我来派出所干吗,我犯了法吗?你平白无故地对我这么凶,你说,我犯了哪一条? 如果你说出来了,你把我关起来,戴上铐子,我保证没有屁放。如果你说不出来, 对不起,我没工夫陪你,我得走人了,我还有事要忙。我站起来就要走,那年轻人 从桌子后面冲过来,一把将我按在凳子上。他叫了一声,从门外又冲进来一个警察。 他对那人说:他想跑,了得,先铐起来再说!他们两人捉住我,把我一只手铐在窗 子的护栏上。那年轻片警说:搜搜看,有没有证件。没有的话,就关起来。了得, 顶嘴,还想跑。看你跑不跑得了! “我没有证件。学生证?我已经不是学生了。工作证?我已经丢了工作了。我 哪里来的证件?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愤怒。你想想我能不愤怒吗?我,一个诗人, 在中国,在北京,只是待在一个地下室里写诗,却被他们抓了起来,被当成了对社 会有危害的人、有犯罪企图的人、贼头贼脑并且毫无尊严的人。我冲他们叫着、吼 着,我都不晓得我叫了些什么,吼了些什么。他们嘻嘻一笑,一个给另一个递支烟, 点上火,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了出去。那年轻人走到门口的时候丢了一句话:你叫 吧,尽情地叫。他们门都没关就走出去了。 “没有人围着我看热闹。我就是想有人看。但是没有,因为是在派出所里头, 而且是晚上。我看到有人从门口走过去,当然是穿制服的人。但他们不理睬我。我 一会儿就嘶哑了,口渴了。我暴烈地挣扎,却只是弄痛了我的手腕。不锈钢的铐子 把我的手腕勒出血了。 “一个通宵,无人理我。我也没办法吼叫了。漫长的一个通宵。那间房子只有 一盏日光灯。我觉得它太亮了。它仿佛袒露了我的一切。我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的 人,闪过我们的中学,闪过那些在我的竹竿追打下逃跑的学生,闪过小朱老师…… 我想如果我答应了她,也许我现在在一座山村中学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如果我不是 一个有着强烈的并且自己也说不清的欲望的人,我也许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 会和她一起把孩子生下来。我做父亲和丈夫,会很称职。但我随之也就失去了一切。 我活着的意义和乐趣在哪里呢? “那个夜晚我脑子里很凌乱。我新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充满了痛苦、羞辱、 歧视和粗暴的对待。我感到了孤单。无力的孤单。我身后没有任何人,任何肩膀。 而我的前面是社会,坚如磐石的社会,摧毁了你都不会发出声音来的社会。我并不 想与它斗争。那是痴心妄想。我只想融入它,就像一条鱼儿游入深潭。我只想写诗, 用诗歌与它交流,让它倾听一个天才的心跳。我只想赢得感动和尊敬。但是他们是 怎样地对待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