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哑马,这位沉浸在怀念亡友的感伤情绪中的诗人,他的下眼眶里涌出了晶莹的 亮点。 “……失去朋友是伤心的,甚至令人绝望。像吕盛这样的朋友,你一生中能遇 见几个? “我只得离开。离开那个四合院,也离开北京。有段时间我到了东北,后来又 南下到了广东。—个诗人是非常不适合在广东生活的。在那里,根本没有他呼吸的 空气。他会备感压抑和痛苦。在广东,他不但不是诗人,他甚至不是人。他就是一 条流浪的身上长满疥疮的狗。我挨过揍,被人当成乞丐或小偷。我也试图打打短工。 但那对我是何等的残忍。我原来认识的几位写诗的朋友后来都经商了。他们忘了诗 歌,也忘了写诗的兄弟。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有位当年的诗坛兄弟我找去时他送 了我一千块钱,还给我买了一身衣服。他请我喝酒,说老弟啊,这个社会没有尊严, 因为这个社会的诗人没有尊严。我听了有种内心里挨了一刀的感受。我记得我哭了。 因为我听到了已经陌生的词:尊严。 “那些日子我根本没有写诗。我失去了灵感和冲动。我的诗感麻木了。那些日 子我几乎都没有摸过笔。我晓得这是要命的堕落。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被抛弃 了,我们被抛弃了——被这个时代,被这个社会突然涌动起来的拜金的狂潮。 “但我内心里明白,实际上,我仍在写诗,不过不是写在笔记本上,是写在一 些人喜悦一些人痛苦的大地上,用我的流浪的生涯和足印来写,用生命写。我晓得, 那是一首伟大的悲情的长诗。 “有时候,我会想起吕盛,想起他我心中就没有那么孤独了。他的精神还在那 里陪着我,还有他画廊的气味和他四合院里的依稀的光线。 “我到处走,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久逗留。值得欣慰的是这大地上总还有像我一 样爱诗的人。我总能幸运地遇上他们。在南京、在成都、在合肥、在昆明甚至在遥 远的哈尔滨,我都能遇上他们。他们就是这个国家的尊严,但只在暗处闪光。他们 在生活的流变中闪闪发光,只是人们看不见。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瞎子。他们不知道 有人在高处眺望,看到了俗世生活之外的东西。 “真正的诗人不会被时间改变。我们相会,像过去一样,像几千年前一样,喝 酒、把谈,歌哭或者沉默。我们互相朗诵自己的作品,称赞对方,或者称赞自己。 四面是滔滔洪水,而我们坐在诺亚方舟上。 “会有一些女孩子坐在我们中间,那是些惊世骇俗的女孩。她们欣赏独特,欣 赏个性,欣赏一个男人身上所有的蔑视的力量。她们是有某种宗教感的女孩。这是 很奇怪的、不可理喻的。她们宁愿坐在我们中间。但你不能爱她们,她们像刀片一 样随时让你受伤,心头流血。你跟她们只能嬉戏,这样当然也很好,很轻松。我常 常在和诗人的聚会中遇到这类女孩。她是某位诗人的短暂的情人,在身边突然开放 又突然消失的玫瑰。 “我喜欢凝视她们,看到她们不好意思地低头或者嗔怒地一瞥,我很高兴。我 会发出让自己都吃惊的笑声。这是我的流浪生涯里快活的一瞬。我有许多这样的一 瞬,就像夜空里有许多迷人的星光。 “我的流浪的道路是一生的长度。再长的地方我就无法抵达了。除开思想。一 个诗人的忧伤可以抵达无穷远。早几年我曾沿着黄河走,这几年我又沿着长江走。 那些村庄、道路和城市,都被我穿过。那些陌生的人群,我挤进他们又离开他们。 晓得吗?我现在又开始写诗了。写诗是一种能力,有时会短暂地或长久地丧失,有 时又突然聚合起来,能量爆发。我相信我又迎来了一个写诗的高峰期。 “我念一首近作给你听好吗?算了,今天晚上我们喝酒,谈别的,但是不朗诵 诗。今天晚上适合回忆。” 我没有勉强他,既然他不想朗诵诗。我知道他朗诵时的张狂的姿态,我也不想 被人当作疯子。我现在过的生活庸俗,但是正常。我现在害怕不正常。 “……有一回,还是住在吕盛那里的时候,有位女孩听我朗诵了我的一首长诗, 那是在我们做爱之后,她闭着眼睛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后来我也睡着了,她在 我做梦的时候离开了。我醒来之后才觉得绝望。这绝望就像酒一样的,到后来才开 始醉人。为什么我的诗写得那么好,她会听不下去?为什么一个漂亮而开放的女孩、 学艺术的前卫的女孩会不需要诗?如果她都不需要,那谁会需要? “我在一个人流浪的路上会经常挨饿,会经常无助,但是我并没有因此绝望。 只是一个美院的小女孩在听诗歌朗诵的时候睡着,这事情让我内心里某种圣洁的东 西在崩坍。我醒来之后望着窗子,女孩走了,吕盛和他的女孩也走了。我一个人在 旧四合院的幽暗的房子里,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太空旷了,空旷得简直没有边。 “后来,吕盛死了,我离开北京朝更北的方向走去。在路上,天气越来越冷, 我内心里反倒慢慢恢复了一种温暖。我想通了,我只能如此,我的命运只能如此, 诗歌的命运只能如此。我们是头戴荆冠、身背十字架的远行的诗人,就像耶和华一 样。” 他又望着窗外沉默了片刻。啤酒喝光了。他没有再要。他转过脸来,直直地盯 着我,就好像我脸上落了一只蜘蛛。他说:“算了,不说了。有什么意思?这些狗 屁事情。”接着他问我:“今天晚上你安排我睡在哪里?客厅的沙发上也可以。” 他还是那么随便。他找到你了,就叫你安排他的一切。这说明他仍然把我看做 他的诗友。我应当高兴,可是我高兴不起来。我早已不写诗,而且也不读诗了。我 的尊严是我的位子给我的。我现在是一家不算太小的做对外贸易生意的公司的副老 总。我承认我的生活很庸俗,却也很体面。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体面是被人尊重 的。也有人知道我有写诗的历史,这给我增加了某种传奇,他们介绍我时说:他曾 经是诗人。我立即就可以看到惊羡的目光。这个缘由我想大家都明白。我也为此感 到虚荣。我愿意人们这样称呼我。对于我来说,“诗人”是双重意义的复合词。 我问他打算在上海待多久。我的意思是如果只有一两天,那我可以跟他凑合凑 合。如果时间更长,那我要给他找个地方住,比方在我们的员工的租住房里加一张 临时床。我们公司有好几位员工是从外地来上海寻找机会的,他们的流动性很大,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过有人异动而去,就有人异动而来。 他说他从来没有打算,他完全是随兴而动。高兴就多待待,不高兴就拍屁股走 人。他费了一点周章找到我,我估计他会有几天待。我说好吧,你到我那里去睡。 我也是租的房,一室一厅,你睡客厅的沙发。 我付账的时候他望着我的钱夹,说:“能不能借点钱?”“借多少?”“三百 吧,三百。”我心里想,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但我还是抽出了三张一百的票子。 他收钱的动作很快,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形容不出,但我想其中是包含了一点猥琐的。在那一瞬,我的心情也跟他的表情 一样复杂,不怎么好看。 “今晚喝得够好。”他说着,站起来,又瘦又黑。 那一夜我们没有再多说话。我们喝得够多,也说得够多。回去之后,我叫他洗 了澡,我也洗了。我进去的时候,看到浴室里弄得很乱、很脏。早两年我们公司里 有个不爱卫生的员工,关于他有个笑话。说有一回他在酒店的房间洗了个澡,服务 员进来打扫卫生,抱怨道:这是洗澡的浴盆,怎么用来洗拖把?后来同事们给这个 邋遢的小伙子取了个绰号,叫“拖把”。我进到浴室,立即想起了这个绰号的笑话。 我拿浴巾擦头发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冲我笑,“你变得好胖哦。”他说,似乎 有点讽刺。 “一百七十斤。”我不在乎。 “好胖,诗人不应当这样胖。” “我很惭愧,我已经不是诗人了。”我说,“我是个没有诗才的人。” “你有多少年没写过诗了?” “至少二十年。” “堕落,”他说,“极其堕落。” “是的,”我说,“堕落有时候使人愉快。” 就这样我们随便说了几句话就睡了。 我睡床,他睡外面的沙发。 第二天我起得早。我要上班。他还睡着,在沙发上蜷成一只基围虾。我没唤醒 他,在茶几上留了三十块零钱。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我估计他又是白天出门,晚 上回来,跟上回他在长沙时一样。但我不希望我租住的房子附近有什么腊味店。他 不是说他又到了创作的高峰期吗?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写诗呢?下午四点来钟我又打 了电话回去,他仍是不在。我不管他了,我再次约二十四楼的小李。她答应了。我 会有个愉快的夜晚。 小李是那种写字楼里的女孩,你容易请她吃饭,却不容易请她上床。她年纪轻 轻的,仿佛已是身经百战。你跟她说笑的时候她放得很开,但你的话题一微妙,她 就沉默,或者装天真。不过她知道怎样吸引男人,并且不给他尴尬。我觉得这种交 锋很有意思。我看着办,慢慢来,我不是很有银子,但是我很有耐心。 我们边吃边聊,吃完了比萨又喝饮料。她说起了她们的那个邮购公司。她负责 设计产品名录的宣传册,把它印得精美,寄给四面八方的客户。她在这个公司干了 三年了,她最近想跳槽。我问她想跳到哪里去。她笑一下,说没想好。我说你很能 干,如果你不嫌弃,你可以到我们公司来试试。她又笑一下,说她真的没想好。她 只是想挪动一下。“我是个不安分的人,”她说,“没看出来吗?”我说年轻人嘛, 当然应当多试试机会。 这些话都不咸不淡。通常都是这样的。这是一个过程的最初阶段。 随后我送她回她的租住地。在一个弄堂口她下了车,谢绝我送进去。我也没坚 持。她肯定有她的道理。 我回去的时候,哑马已经在家里了。他趴在茶几上写诗。没错,他是在写诗。 他抬头跟我打声招呼,又低头疾书。他来了灵感吗?他在写什么? 他的脚边上有三个空啤酒瓶。 我问他白天干什么去了,我打电话回来没有人。他说,乱走,在马路上,在弄 堂里,在福州路上的书店和人民广场。然后黄昏的时候他站在外滩边,看落日和下 班的人们。“上海的女孩子很时髦啊。”他说,“但是看得出来她们很势利,她们 的目光从来不在我身上停留。她们不晓得一位天才的诗人就站在马路边上眺望。” “我们找个酒吧喝酒去吧。”他对我提要求。 我说什么时候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我看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半。 我说你刚才来了灵感吧,看你在写诗,写的是什么? 他说最近这段时间每天都有灵感。他只要坐下,拿起笔,诗句就奔涌而来。他 要写一系列城市的细部。这是新鲜的题材,他的感受非常尖锐。“我尝试新的表达。 个人被淹没,只残存在细部之中,就像战争废墟中的肢体—_f旦是解释了战争。” 他没有给我朗诵。也许我不是吕盛,而且我已声明我二十年不写诗,也不读诗 了。他知道这一点,如果按照他的诗人性格,他应当蔑视我并离开我。但他没有。 他仍住在我这里,一住住了十来天。我也没把他安排到别的地方去。 这十来天里,他向我又借过两回钱,每次三百。这些钱是肯定有去无回的。他 仍然白天出门,晚上回来。他倒真是每天都写诗,有时是睡到上午起来之后写,有 时是晚上我睡了之后写。当然还有其他的时间,要看他的兴之所至。我看到他又买 了两个新的笔记本和几支签字笔。对于他的诗我也没有太多的好奇心。这年头诗对 于我是多余的东西,是我无法消费的奢侈品。我周末一个人的时候只到我租住的社 区的音像店里租碟来看。租的都是警匪片和枪战片,有时也租一点我该死。我甚至 很少逛书店,文学书我一年里难得看一两本。生活的惯性推着我来到中年。我发福 了。我离我年轻时候的梦想越来越遥远了。 他买了一些书,就堆在沙发上。他说他离开一个地方,就把书送给朋友,从不 带着它们上路。“书和生活带来的痛感都放在心头,最后酿成尖锐的诗行。”他说, “刺痛别人的心。”刺痛谁呢?肯定是读者。但是诗歌有读者吗? 我估计他又喜欢上哪位女孩了。那天他回来,我发现他穿了我的衣服。那是一 件丝光棉的长袖T 恤,花纹很华丽。他穿着很肥大,扎在裤子里也仍然肥大。我笑 起来,但是也很生气。他太不像话了,怎么不经人允许就乱拿人家的东西穿戴? 后来我也不生气了。诗人都这个样子,他愿意跟你交往,就是把你当成兄弟。 这种关系古已有之。时间不会改变诗人的处世方式。我表示了理解,毕竟我曾经也 是诗人。 我问他又爱上谁了。他说我们一起找个小酒吧喝酒吧,“我请客。”他说。多 么可气可笑,他请客。他请客的钱是从我手里借的。 但我还是跟他喝了一回酒,就在我们附近的一家生意不怎么好的小酒吧。他一 握住啤酒瓶就很高兴。他说他认识了一位上海师大的女学生。学美术的,在人民广 场画速写,他看她画画看了一个下午。这样就认识了。然后,他请她吃晚饭。这是 一位苏州的女孩。“江南女子,”他说,“很清秀,一口吴侬软语听得你浑身舒服。” 他打的送她回学校。第二天又在人民广场见了面。她还是画速写。之后又吃晚 饭。再之后,他见她的面,穿了我的丝光棉T 恤。他请她给自己画速写,交换条件 就是当场由她命题写一首诗。他写了,他说:“写得还不错,尽可能通俗吧。”我 问:她看得懂吗?他说她是异类,居然看得懂,而且还夸奖写得好。她的命题是要 他写广场鸽。他的诗里有这样的句子:那些灰色的、白色的和宝蓝色的闪电就低伏 在你的脚边隐藏了飞翔和自由的欲望但是他的欲望是没有被隐藏的。他开始了热烈 的追求。为了见到她,他守在学校的门外。他被保安阻拦,不得入内。我想象得到 他那尴尬而焦灼的模样、六神无主的模样。他真的喜欢她。他喜欢一个女孩子的时 候都是这样倾情。他不会使用电脑,不会发伊妹儿和手机短信,不会聊QQ,他只用 最古老的方法向她倾吐自己的一往情深:他每天给她寄信。当然,信里面都夹了情 诗。 也许那说吴侬软语的女孩觉得这样很刺激新鲜,很与众不同,所以愿意与他交 往,用这种不合潮流的方式。他们有时就在人民广场见面。那地方对他们来说有一 种磁场。他请她吃麦当劳,喝可乐,打出租车送她回学校。车窗两旁流动了灯光的 海洋。 他又向我借钱。就像以往一样,他借钱的口气大得很,坦然得很。我拐弯抹角 地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上海,继续“在路上”。他说他不晓得,以目前的情况看,他 可能还得待一阵子。我对他有些不耐烦了。他干扰了我的私生活。我和邮购公司的 小李略略有了些进展。有个周末我试探地问她想不想去我那儿看碟。她居然显出了 犹豫,而不是一口回绝。但这个家伙住在我那儿我是不可能把小李带回去的。何况, 我习惯了一个人住。 最可恼的是有一回,我发现我床头的一口精致的进口小闹钟不见了。那是我某 次参加一家外企的新产品发布会,对方赠送的礼品。另外还有一对小磁盘,也是精 美的礼品,也不见了。他承认,这两样东西他拿去送给吴侬软语了。他说女孩子就 喜欢这些别致的小玩意儿。 我生气地骂他。我说哑马你他* 的太不尊重人了。你至少得征求我的同意,跟 我打声招呼吧。你不要把主客的身份搞颠倒了! 我骂他的时候他一点儿都不尴尬,脸上挂着坏坏的笑。他说别生气嘛老兄,我 们不是好兄弟吗?好兄弟之间互相拿点东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以后跟你打招 呼就是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他接着就跟我打招呼了。他说我有两个手机,能不能借一个给他用用,他走的 时候会还我的。“放心,只给她打电话,不会打到贵州老家去的。我跟家里没有联 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