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稻儿是在尼姑们的细手上长大的,长到八九岁,唇红齿白,出落得像个标致 的小姑娘。满了十二岁,主持老尼给他剃度了,还取个非僧非俗的名字,叫“渡江”。 不过,很少有人叫渡江是渡江,庵里都叫他是“娃娃”,或者“我的娃娃”。娃娃 身子孱弱,尼姑们托了钵,穿乡过镇去给他求羊奶、牛奶、人奶,还买鱼给他熬鱼 汤,熬得雪白,肉和骨头都成了糊。村里杀年猪,有人家请了去念往生咒,尼姑就 讨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回庵剁了给娃娃做元子。待他叫得清师太、师父、师伯、师 叔、师姐了,就掐了葱、蒜苗,和了豆豉,给他炒川味的回锅肉,香得扑鼻子,是 真正的佛跳墙。这娃娃就恃宠而骄,在地上、墙上磕一下,或者谁说了他半句的重 话,也不哭,也不闹,却是埋了头,死也不吱声,尼姑们托住他下巴让他抬了头, 就看见他一双大眼,泪水汪汪的,把她们心痛得赶紧抱住,不住口叫“乖娃娃”。 逢年过节,住持老尼会打发娃娃回马村的老家。回了老家,他却依旧是稻儿。他不 晓得爹已经早没了,当然,他也从没听说过爹是何人,人在何方。他娘翠翠,寡言 少语,只木木地盯着他看。他长得不晓得像谁,瘦得如一根豆芽,披着袈裟,头皮 精光,吃饭要先打阿弥陀佛。翠翠看他,是看儿,也是看生人,心里像堵着一坨铁。 马栓和老婆整个被马小栓的死讯摧垮了,头发全白了,端一碗饭手都打哆嗦,说一 句话就流口水,是活不了几年的老人了,根本不晓得该怎么跟这个小和尚亲热,虽 然他还叫稻儿,还是他们的独孙孙。稻儿看他们,也没有话好说。吃的呢,因为稻 儿算出家人,回家总是一桌萝卜白菜,清汤寡水,吃得他肚子里发酸,却也不说破 自己在庵里是不忌鱼肉的。挨过一夜,明天该回庵子了,爷爷、奶奶松口气,往他 手里塞几个白面馍馍,或者一块糯米糍粑,叮嘱天冷要加衣,走路要走大路,就去 木工房里劈木头、锯板子。翠翠却咬紧了嘴巴不说话,也不给稻儿塞东西,也不送 出门,只怔怔看着他,看得他发怵。他埋了头,鞠个躬,双手合十,退出门去。稻 儿自懂事起,就是害怕母亲的。 回铁相庵的路有两条,一是顺着江堤走,这就是大道。还有一条自然是小道, 从马善人家门楼前抄过去,要省下大半里。马善人家豢养了一条大黑狗,就放在院 门前巡游,专咬借道的、要饭的,不晓得多少人曾被它撕得血淋淋。但稻儿大道走 腻了,江上百舸争流,也成了寻常的一幅画,走着走着,就岔到了石板小道上。小 道掩在油菜地里,正是清明过后,下过酽稠的雨水,油菜都已经收了,满鼻子都是 水烟气和油菜香,他手里的钵,盛着奶奶刚从蒸笼里取出的一块热糍粑。穿出油菜 地,就望见一箭之地外,马善人家门楼巍巍,门口一洼水塘,环绕着百十棵垂柳, 说不出的富贵逼人。他稍一踌躇,还是径直走过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有马咴咴 嘶鸣,刚刚还在耳边,眨眼间就嘚儿嘚儿冲到了跟前来,马上一个少年,正是小马 善人的少爷马宝宝。马宝宝名忠良,字源长,宝宝是乳名。宝宝长得虎头虎脑的, 跟稻儿同岁,体魄却大了不止一两圈,左颧骨上一块红胎记,像是啪地盖上去的一 方印。宝宝后边跟了大黑狗和提了王八盒子的狗腿子,马蹄几乎要踢到稻儿脸上了, 他才一勒马缰,拿鞭梢指着稻儿,笑嘻嘻问:“尼姑庵养了个俊俏小和尚,莫非就 是你?”稻儿烧红了脸,怔怔地说不出话,只觉得托着的热糍粑,烫得手轻微地发 抖。马宝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你害羞了?真像个小娘子……”说着,就 把那鞭梢托着稻儿的下巴向上抬。稻儿把头一扭,却没把鞭梢扭开,宝宝胯下的马 反指着他脸喷响鼻,一股臊味冲得他都要晕死了。宝宝探下身子,伸了萝卜粗的手 掐到稻儿的嫩脸上。他说:“上来,跟了我去耍一回……明天我也投了庵里给尼姑 们当干儿。”狗腿子就过来抓住稻儿的衣服,要把他拎上马背去。稻儿拼命挣扎, 狗腿子哪肯罢休,大黑狗一边呼噜呼噜叫着,很兴奋的样子。马宝宝更乐了,在鞍 上颠来颠去。稻儿突然吐了狗腿子一口痰,痰粘在他右眼上,他手一松,稻儿拔腿 就跑了。马宝宝气坏了,打了个呼哨,大黑狗恶嗥一声,飞也似的追过来。稻儿身 子轻,跑得也快,灰色袈裟飘成了一朵云。但再快也快不过吃人的畜生,跑过十几 棵柳树远,黑狗已把袈裟下摆撕了条口子,稻儿一急,扑出去,摔在地上翻了滚儿, 黑狗就立着、阴着眼看他,等他站起来,扑上来又咬。这一咬,在稻儿手臂上咬掉 一块肉,立刻就鲜血淋漓了。马宝宝远远看了,大呼:“好,好,乖儿子,咬死他!” 黑狗更来了劲,直起狗掌撞进稻儿的胸口,一口就要咬破稻儿的心窝子。稻儿绕着 一棵柳树转,转了两圈,突然发现手里还抱着钵,就慌慌张张朝狗头上一掷。钵掷 在地上,立刻就破了,狗大张了嘴,一口咬住滚出来的热糍粑! 接下来的情景,把稻儿吓傻了,黑狗从鼻子里挤出嗞嗞的惨叫,在地上不停地 打滚儿,那团滚烫的糍粑裹着它的牙,吞不进、吐不出,像烙铁般把它往死里烫。 马宝宝也看得目瞪口呆,下了马,不住口地叫:“乖儿乖儿你咋的了?”那黑狗完 全发了疯,一转头,对准主人的脖子恶狠狠地一扑,要咬断他的喉咙管。马宝宝 “妈呀”一声,仰头就倒。狗牙被糍粑粘住了,它张不了口,狗头就成了一只射出 炮膛的哑弹,正好有力地击在马宝宝的裤裆上!马宝宝立刻倒了地,双手还捂住裤 裆,滚了好几滚,口吐白沫子,没了声气。狗腿子扔了王八盒子,抱起马宝宝冲稻 儿大喊:“你杀了少爷!你杀了少爷!!你杀了少爷!!!” 黑狗嗖地窜进油菜花地里,无影无踪了。稻儿还在发懵,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 么事。到了天黑透,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回铁相庵。尼姑们争着把他抱了一回,叫着 “我可怜的娃娃”,真像是劫后重逢,恍然梦中。马善人家的狗腿子已来过几拨, 杀气腾腾,索要马稻儿。小马善人在南京立法院开会,正在火速赶回武昌的船上。 好在马宝宝并没有死,已经送到武昌第一医院去。一个刚从南京来挂单的尼姑红了 脸,正色安慰稻儿:“不是太可怕的,他只是被撞破了卵。”然而,更多的人晓得, 马善人家五代单传,破了卵,就是断子绝孙的事。 稻儿已经无法在铁相庵安身了。住持老尼让稻儿拿了她的亲笔信,连夜去投镇 江寺。稻儿跪下来,给老尼磕了三个响头,洒泪而去。庵里一片低低抽泣,唯独老 尼神色不变。她说:“好一个和尚,就这么去了。” 镇江寺建在一座孤山上,山头立着颤巍巍白塔,上下十七层,盖满蓬草和鸟粪, 江风浩荡,铜铃哑声哑气,是隋炀帝大业十四年的旧物,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了。老 方丈安置稻儿住在塔顶上,装聋作哑,隐姓埋名,每日只以洒扫白塔为功课,就连 吃的、喝的,都是寺里的火工送入塔底,打个照面,相互也不闻不问。没人晓得稻 儿的来历,有人猜他是老方丈的私生子。 这是1937年春天的事情,距日本军队攻陷武汉还有十个月。 稻儿在塔中一住就是数年。人间数年,塔中一日,对他来说,日日都是一样的。 要说有不同,就是渐渐感到床小了,起居空间狭窄了,猛一直起身子时,可能碰得 头生疼。除此之外,他觉得一切都挺好。每一天,他都把每层楼洒扫得一尘不染的, 在佛、菩萨的像前,放上一碗清亮的水。塔下几步外,有一口古井,他天亮光着脚 板去洗漱,再提一桶水回来。这段距离,是他出了塔,走得最远的路。他的饭量大 了,力气大了,上十七层塔,不喘不心慌。每层塔都搁着些经书,他每天翻几页, 七年里,翻了不晓得多少遍,都记在心里了,即便他死了,那些字都印在脑子里。 即便把他烧成灰,那些字成了灰也和他的灰,是搅在一起的。然而,他的学习和参 悟是没人可以交流的,他每天对着滔滔江水,合十诵出的,只有不变的四个字:阿 弥陀佛! 他伸手出去,擦亮了檐角下的铜铃,拔掉了杂乱的蓬草。麻雀不怕他,又衔来 了枯草,在他的协助下,重新筑了新巢。麻雀的叫声并不好听。唧唧喳喳的。他很 耐心地,用几个月,甚至可能是一年两年的时间,学会了鸟语,用唧唧喳喳的声音 和麻雀交谈。麻雀的语言比人要简单多了,只表达喜悦和悲伤。他喜欢久久地看着 麻雀的眼睛,麻雀眼睛总是湿润和警觉的,没有一点的敌意。 有一天江上风清,阳光正好,一颗子弹呼啸着射上来,“啪”地打在十四层的 檐角上,石屑暴溅,铜铃摔落了下去。塔里的麻雀受了惊吓,翅膀齐刷刷“轰”地 一响,都冲出了塔去,密密麻麻遮蔽了天空,接着又是几声枪响,麻雀飞远了,只 留下些羽毛在空中静静地飘浮。稻儿伸头出去,看见塔下的草地上,站着些日本兵, 还有一个穿白衬衫的翻译官,正在叽里咕噜地笑谈着。 麻雀从此没有再回来。晚上,稻儿睡不着,月光进来,照见那些温暖的空巢, 他撮了嘴,唧唧喳喳,学那些麻雀说话。天亮,稻儿照例去下井台打水,细雨绵绵 地落着,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只觉得寒气渗入他的骨头,庙里说不出来的死寂,他 很想扯开嗓子喊方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有点心慌,头一回违背方丈要他立 的誓,走进了庙里去。庙门大开,地上有血迹,再走几步,看见有僧人倒在血泊中, 怒目圆睁,胸口被刺刀捅过,身子都已经僵硬了。稻儿想哭,眼睛干巴巴的,却酿 不出一滴泪水来。他只在伙房的柴堆上见到一个活人,是奄奄一息的火工。 昨夜,日本兵带着翻译官马忠良突袭镇江寺。要逮捕二师兄,声称他是地下抗 日组织的特工。有几个血性和尚护着二师兄,都被刺刀捅死了。结果剩下的人,全 部被抓走,就连久病不起的老方丈,也要拿门板抬到炮楼去。老方丈挣扎着起来, 盘腿打坐,口里念念有词。马翻译官火了,骂声:“老秃驴!”举起王八盒子的枪 托,猛击在他的脑门心……火工哭着对稻儿说:“走吧,赶紧走,镇江寺没有什么 可以镇得住。” 稻儿走下孤山,放眼四望,天地苍茫,他能够去的地方,却只有马村的老家。 快到马村,他先躲入一处林子,在老槐树的树洞里捱到天黑,才悄悄摸回家里去。 雨越发稠密,村里人声犬吠都没有,静得让人不安心。他敲了自家的门,没人应他, 一推却已经开了。堂屋里冷飕飕,他贴近了看,是供着爷爷、奶奶和父亲的灵牌。 他心里发慌,脱口叫出一声:“妈!” 这是稻儿进镇江塔之后,第一次说话。也是他自懂事以来,头一回叫“妈”。 没人应他,他再叫了一声,是两声,“妈、妈!”里屋的床板在响动,接着是剧烈 的咳嗽和喘息,千真万确,那是他的母亲。母亲唤了声:“稻儿吗?”稻儿应着: “是稻儿……”眼泪全都出来了,热烫烫地滚在脸上、手上、衣服上。翠翠并没有 病,她是躺着等儿子回家来。 稻儿跪在床当头,把头伏在母亲的枕沿边,任她的手在他的湿脸上摸着,他睡 着了,睡了很久,醒过来,天依然黑沉沉。母亲点亮油灯,扶着他的手,领他去了 爷爷的木工房。在土屋中封了多少年的木头,味道一下子散开来,就像是撬开了一 口棺材,母子都被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稻儿在母亲的指示下,翻开一件巨大的蓑 衣,就看见了一辆结结实实的自行车。 炸歪的自行车,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被爷爷弄正了,那些焊接在车前的装甲, 已被爷爷卸下了。但龙头上还吊着那只护身符,在暗淡的光影里摇晃。母亲把护身 符取来挂在稻儿脖子上,说:“你爹在天有灵,认得你是他儿子。”稻儿就着油灯, 细细看那铜牌上镌刻的头像,说:“妈,我认得这个人。”母亲吃了一惊,手上灯 光不住地颤抖,母子两个巨大的身影,拍打着寂静的墙。 “稻儿,你认得?她是哪一个?” 稻儿轻声道:“观世音菩萨。” 渡江和尚骑车漂泊,于1945年春末到达华北小镇风杀口。时值天干,大风一刮, 顿时就是满天黄沙。节令谷雨,然而还是没雨,树也还没有怎么发绿,但夏天紧辗 着旱魃来了,焦得心慌的田头,村头,到处都有脱光上身的庄稼人,无精打采地, 东一锄,西一锄。就连炮楼下扛刺刀枪的鬼子兵,都蹲在电线杆的影子里乘凉,远 远看去,就像没脱裤子在拉屎。 风杀口自然是风多,太阳一落坡,吹得更起劲,渡江和尚好像就是被风吹来的。 他的袈裟在上千里的路途中,被风吹旧了。自行车也旧了,油漆斑驳,但德国货笨 重、结实,看着很旧了,却没破烂相,有种闷头闷脑的挺拔,遇到坑坑洼洼,用力 一蹬也就过去了。但渡江去哪儿,依然没有一定的目的,哪儿能够化缘,或者哪儿 有法事,就去哪儿待几天。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骗子,根本不晓得法事如何做, 有点糊弄丧家的意思。但他的心的确是诚的,恳切、肃穆,一遍遍重复念着往生咒。 丧家都是穷苦人,也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国土辽阔,口音大异,能听清的只四个字 :“阿弥陀佛!”但这也就够了,对穷苦人来说,所有念想都在里边了。渡江所求 当然也不会多,一碗饭,几张饼,或者还有一床席子,很足了。刚出门那阵,渡江 每天还要掰指头算日子,后来就不算了。有时候月亮黄彤彤挂在当空,他在院子里 徘徊,想起母亲,从没谋面的父亲,觉得隔了一万里,一百年。 有一年秋天过黄河渡口,一个日本兵把渡江的自行车抓过去,骑着玩,刚蹬了 两步,就摔了个狗吃屎,引得他的同伙哈哈大笑。这兵就气哼哼地提起大头皮鞋, 照着自行车就踢。渡江急了,扑上去,替车受了这一脚。这一脚真狠,踢在渡江左 边胯骨上,他瘸了十几天。紧接着一个翻译官过来,劈脸又扇了他一耳光!渡江被 扇得金星乱冒,屈辱地含着眼泪,鼻血都涌了出来了。不过,日本兵的阴狠他不奇 怪,不阴狠了,如何还是日本兵!最让他迷惑的是,和日本兵混在一起的翻译官, 为什么他们下手比日本兵还毒辣?他不会忘记,老方丈就是被马忠良一枪托打死的。 每回见到这些人,他都会在心里暗暗设想,他们应该有什么样的好结果?扒其皮, 食其肉,大概才公道吧。但刚一闪念头,他又骂罪过,出家人怎么能起这样的怨毒 心? 这次来风杀口,是在路上听说这儿死了人。他饥肠辘辘好多天了,他想,这下 就要有饼吃了,还有粥喝了……阿弥陀佛。 渡江到镇上已经天晚了,他先在镇上找家客店住下来。客店,就是有炕有席子 让你过夜的地方。虽然肚子空着,但他还是很快睡着了。半夜,他被人推醒,睁开 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的眼睛被黑布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