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一篮手榴弹在南昌城门爆炸时,自行车前边的装甲阻挡了部分暴溅的弹片, 但强大的气浪还是把马小栓掀飞了,他落在一片乱七八糟的尸体中,失去了知觉。 在北伐军攻破南昌城,还没来得及打扫战场时,一个在附近野林子里蹲伏多时的捡 破烂老头钻出来,把马小栓拖回了家。所谓家,就是拐弯过去,西城墙上扒开的一 个洞。外边枪声急如炒豆,洞里却是安然的一个天下。马小栓只剩了一口气,老头 子拿米汤给他往牙缝里边灌,把马小栓那一口气吊了七天七夜。第七天早上,他睁 了眼,咕哝说:“娘希匹……校长呢?”老头子扇了他一耳光,骂道:“×,校长? 只有俺老子柳疙瘩!” 柳疙瘩其实不算太老,只是头发长、十指黑,一张脸又干又瘦,就像老得成了 精。他老家河南柳营,柳营乃赤贫之乡,中间横贯一条贾鲁河,两岸干巴黄土,就 如穷人身上的肋巴骨。此地官匪不管,就连麻雀飞过也不落,全柳营五百口人,世 代务农兼讨口,每到青黄不接,只要还有两条腿的,都扶老携幼,拉帮结队出远门 当叫花子。柳疙瘩出门已有十年以上了,走的时候,他正在打摆子,媳妇饿得眼睛 一片黑,女儿柳芬,不到两岁,只剩了一张皮,看光景,只有全家人抱成一团死。 他自然是不甘心,就抱了个土碗,门后寻了根棍子,摇摇摆摆,跟着乡亲们走了。 他跟媳妇说,第一碗讨到手,不管是米糠还是麦麸子,立马就托人捎回家。一天一 夜后,他讨到第一口吃的,是一块馊馍馍,他看都没看,饿狼般一口就吞下肚。讨 到第二口吃的,是两块生地瓜,也看都没看,饿狼般就啃了去。等他有一天猛然想 起媳妇和女儿,已经离家七百里地了。他没胆量往下想,也不敢找人去打听,只觉 得该死的是自己。前边一座小小城池,有两支队伍在争地盘,炮火打得昼夜不停, 要饭的都陪着小心,远远绕开了去。他偏不,径直就奔着战场去,有点不想活了的 意思。这时候,瓢泼大雨落下来,枪声突然就停了,兵们都缩回壕沟、地堡里去抽 烟、喝酒、打牌了,丢了死掉的弟兄横七竖八在烂泥里,没人管。这就让柳疙瘩发 了财,他把死人脖子上的、口袋里的,都剥干净了。起初,他还不敢拖枪,但又舍 不得,就举起来朝大石头上没命地砸,砸成小块当作废铁卖。后来,他不当叫花子 了,他蜷在地洞、树洞或者破庙里,总是竖着耳朵听,哪儿在打枪?只要有枪声, 银洋就会滚滚而来了。他还发现,枪最值钱了,因为世道乱,乱世英雄起四方,英 雄哪缺得了炮火呢?天可怜柳疙瘩,那些年,枪炮声真比天上的雷声还要多,河南 的苦人柳疙瘩就成了有钱的阔人了。柳疙瘩换了行头了,穿了绸缎,戴了礼帽,不 打仗的时候,人模狗样地往闹市里边扎,喝酒、吃肉,还去听戏、泡窑子。民国十 四年,他追着孙传芳大军的枪炮声,跑到江西景德镇郊外,捡了挺歪把子机关枪, 外搭一支勃郎宁。当晚他揣着勃郎宁去了沉香楼,想找个好买主。但酒下肚子,就 忘了买卖了,和几个伤兵争起花魁来,被伤兵合力揪住,从二楼的回廊上扔下去。 楼下正在摆宴席,他万幸摔在酒桌上,捡了一条命,但盛红烧蹄髈的瓷钵被他屁股 压碎了,尖锐的瓷片挺起来,扎破了他的卵。 柳疙瘩疗好伤,已是半个废人了,从此就把许多念头都绝了。他安心打扫战场, 而在衣食住行上,完全等同一个捡破烂的人。他随身扛着大麻袋,里边盛满钱财和 一只臭猪头,无论穿州过府,还是荒郊野店,别人都躲他两丈远,人财从未出差池。 有一天在九江,柳疙瘩偶然遇见柳营出来讨口的老乡,老乡见他吓得如见了鬼,以 为他早死了。而被柳疙瘩以为饿死了的媳妇和女儿,也还在饿一口、饱一口地苦捱 着。柳疙瘩听了,仰天大笑,继而泪雨滂沱,他说:“天不绝人啊……”他开始把 钱一坨一坨往家寄,但绝不提自己人在何方,在干什么。 北伐军苦攻南昌,逾时不止一月,大小血战凡三十次以上,柳疙瘩藏身在城墙 洞里,瞅准时机捡破烂,拖回来的东西,差不多把洞子都要塞满了。最后一天,鬼 使神差,他拖回来的竟是奄奄一息的马小栓。 马小栓身子复原后,柳疙瘩带他去赣江边寻个小酒馆说话。马小栓扑通跪倒, 磕头谢柳疙瘩大恩。柳疙瘩说:“你谢得了吗?”马小栓摇头。柳疙瘩说:“那就 坐起来喝酒吧。” 酒喝了三碗,江上飞起小雪。柳疙瘩说:“大恩不言谢,谢恩全他妈是假的, 比纸上谈兵还要假,只有报恩才是铁实货。你要报恩,就去柳营做俺家上门的女婿, 把从前你姓什么,叫什么,还有什么狗屁的校长,都统统烂在肚子里。你要不依呢, 俺们喝完了酒就分手,俺还送你盘缠,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就当你从没遇见 俺这个人。”马小栓默默喝酒,吃菜,吃得大饱,横手把嘴巴揩了,恭恭敬敬问柳 疙瘩:“柳营怎么走?” 马小栓在柳营一住十年,而柳疙瘩却从此没了音信了。他和柳芬的小日子,过 得还是热烙的,柳疙瘩寄回来的钱,盖了院子、起了楼,还开了渠,引来了贾鲁河 的水,大门一开,就对着自家百十亩的青油油玉米林。后院子里还拴着骡子,拦着 肥羊。炕上的红花被子,一层层叠得山高,一辈子都用不完。烟囱也高高的,到了 天擦黑,就冒出浓黑的烟柱来,锅里的烙饼嗞嗞响,谁见了,都晓得这家子过得是 流油的。柳芬是个好媳妇,对马小栓是百依百顺的,可不会生孩子。当她唉声叹气 时,他脑子里偶尔一闪念,浮出翠翠挺起的肚子。贾鲁河边有座娘娘庙,初一、十 五,柳芬总提个篮子,盛了鸡蛋、白馍馍去上香,祈早生儿女,也祈爹爹平安回来、 娘能重新开眼。娘的眼瞎了多年了,柳芬请过多少碗娘娘庙的清水回来给她洗,她 却总是只看见一团雾。有天早饭,娘突然对女儿、女婿说:“俺昨夜看见一条金龙, 吞云吐雾,凶神恶煞的,立马要来了,你们赶紧逃了吧。”女儿、女婿自然以为她 在说昏话。晚上上炕,娘又原话唠叨了一遍,马小栓倒还没什么,柳芬就觉得身子 发紧,好一阵打哆嗦。明天起个大早,柳芬就提了篮子,要去娘娘庙请个签。娘说 :“去不得,虎从风,龙从水,你去河边,它先来把你吃了去。”柳芬心口咚咚跳, 问该上哪儿呢?娘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高处总有高人吧。”说着,就 摸索着牵了骡子来,让女儿坐着,女婿赶着,还拴一口藤筐在骡子屁股上,说: “赶紧走。” 时令正值初夏,太阳亮得发辣,骡子翻上柳营背后的缓坡,放眼望去,庄稼和 树都很盛茂,到处是难得一见的翠色,农民提了锄头在田坎上徘徊,一只黄狗追着 骡子的腿,撒欢似的又咬又叫。马小栓笑起来,说柳芬:“多好的天气,偏娘是个 瞎子,看得见黄龙,却看不见眼前这景象……”柳芬听了,有些不快,想回嗔一句 什么,却张了口,瞪圆了眼珠子,指着个地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马小栓吓了一 跳,顺着她望过去,只见贾鲁河上黄水滔天,汹涌而至,分明看看还隔一里二里, 眨眼就滚过了沟渠、田坎、青纱帐,一头冲进了柳营里,营子里的街巷、院墙、拔 地而起的旱柳、老槐,立马就崩溃了,刚刚还活生生的人和牲口,就像从来没有存 在过,茅屋顶被水掀走了,跟草帽似的顺水漂……骡子都吓得定住了,马小栓拿肩 扛住它的屁股,使劲地往坡上推。柳芬半晌才回过神,哭了声“娘……”差点儿就 晕死了过去。黄水追着山坡的脚根,不依不饶地升起来,把坡困成了一个个孤岛。 水势减下去,已是三天三夜之后了。然而,一望无际的,还是水,水上漂着漂 不完的树枝、门板,死猪和死人。马小栓两口子,全靠柳芬她娘的藤筐捱过了这三 天,筐里一层层满盛着馍馍和烙饼。柳芬吃一口,哽咽一日,马小栓死活都没法劝, 只盘算如何活下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他从前的校长,炸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 想借水势阻挡长驱直入的日本军。黄水泛滥,淹没了十七个县,继而沿贾鲁河扑入 安徽,裹挟着百万口良贱的浮尸,夺取淮河水道,扬长而去了。 马小栓面朝黄水,想起东征、北伐,自己也算一条敢迎着枪子儿跑的汉子了, 天晓得黄水之狠,竞在枪炮之上百倍呢!太阳依旧出来,照着无边无际的水面,射 得他眼睛发花,身子发抖,竞在自家裤裆里撒下一泡热辣辣的尿。 路上全是逃难的人,捏着根棍子,托着口破碗,埋头看着自家的脚板走,没一 个有心思去望望头上的青天。往哪儿去,他娘的天知道,横竖该是一块高点的、干 点的地方吧,有粥喝、有炕睡,不被野狗咬。马小栓的骡子,在被难民们饥馋目光 的逼视下,他自己挥起柴刀把它给砍了。骡肉分下来,马小栓两口子都有说不出的 恶心来,各自想起没踪没影的爹娘,抱头痛哭,立誓从此积善、戒杀、不沾荤腥。 水势渐退后,路边还立着些没被水拔走的大树,树干上都糊着厚厚的黄泥。柳 芬累得拖不动脚了,马小栓扶她在一棵梧桐树下歇着,随身那口藤筐不离左右。筐 几乎是空的,搁着几件衣服,还有几口讨来的吃的。柳芬说:“我要水。”马小栓 把罐递给她。柳芬说:“我要吃。”马小栓从筐底抠出半块窝窝头。柳芬说:“我 还要……”马小栓木木地看着她,她苦苦一笑,不知道要什么。头上树枝“咔”的 一响,没等两口子回过神,一团东西嘭地落在了藤筐里:是一个乌黑的女孩儿。 女孩儿大概是父母舍命把她托上树去的,样儿四五岁,全身没裹一块布,太阳 晒得脸、嘴都裂了口,却全无一点惊恐相,不哭不闹,只瞪眼看着马小栓和柳芬。 马小栓耷了眼皮不说话,柳芬伸手把女孩儿抱起来,叫了声:“俺可怜的儿……” 女孩儿清清楚楚地,应了一声:“娘。” 马小栓把女孩子放回筐里,随手提着走,还给她取名叫筐儿。走了好多日子后, 看着像是出了黄泛区,筐儿却咳嗽、发烧了,一身火炭般的烫,上吐下泻,翻白眼, 两口子束手无策。拖到前边一个荒凉小镇上,马小栓去草药铺拣了副药,却掏不出 一个铜子儿来。老掌柜见他急得满头大汗,问了缘由、来历,还抓过他的手摸了半 晌,说:“救人要紧的。钱嘛,你可以做工来还我,反正看你的样子,也有的是气 力。”马小栓吐口气,千恩万谢了。药铺背后是一座乱七八糟的院子,储料的仓库, 没马的马棚,轮胎瘪了的大车,垒起来的麦草垛,等着劈开的木柴,东一堆西一堆 的砖瓦,还有一座倒塌的铁炉子。西北角的一间屋子,有炕、席、蛛网、灰尘,马 小栓带着妻小,就搬进来住下了,真是家徒四壁,但也算是有了一个家。马小栓问 掌柜,我干什么活?老掌柜说:“只要手脚勤快,没有找不到的活。”马小栓躬身 说:“懂了。” 马小栓见啥做啥,把柴火劈出来,码在屋檐下。把车轮子修理好,推到一边去。 把砖瓦拣顺溜,码成了一堵墙。还有很多空空的大缸,也倒扣着码成了墙。院子洒 扫干净了,又把铁炉子升起火,铺子里的铡刀、菜刀、锄头、剪子、锥子……都投 进去烧得通红,统统在砧子上敲打了一遍。柳芬揽了厨房的事情,还管洗衣服,抹 灰、扫地,加工制药的草根树皮。筐儿有了药吃、饭吃,过几天就有了生气,头上 扎了朝天辫,穿了红肚兜,跑出来替爹拉风箱。炉火烤在她的黑黝黝的小脸上,汗 珠子乌金般闪亮,马小栓陡然想起翠翠来,心口一酸,手里的锤子抡得山响。晚上, 马小栓总要起炕两三次,卸货、上货,大车径直驶进院来,马衔了枚、蹄绑了布, 没一点儿声响,货都捆在麻袋里,铁一般死沉死沉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问。 有时候卸下的不是货,是病人,一个,两个,三个,老掌柜亲自搀扶着,引进他自 家房子里去了。没货的时候,马小栓也抓起劈柴的斧子,去院子里溜达,四处看看、 听听,有没有动静。他觉得他该替掌柜管好这院门。星光、月光好的时候,能望见 镇子东边日本鬼子的炮楼。风呼呼地吹,夹着零星嗖嗖的冷枪,马小栓就想,这野 去处,难怪叫他娘的风杀口。 干了小半年,老掌柜把马小栓叫了去,把一堆钱推到他面前,说:“世道不太 平,药铺又开在鬼子炮楼下,怕你一家子有闪失,你还是走了吧。”马小栓说: “国破家亡,哪里又有太平呢?您要信得过,我就跟着您。”老掌柜点头,叹气道 :“信,自然是信得过。”马小栓心里发热,寻思他干的事情,一定是担着血海般 的风险的。 老掌柜又在药铺边起了个客栈,里边住客,外边饭馆,都交给柳芬张罗。柳芬 茹素,但宰鹅杀鸡还是手不发抖的。她炒的辣子鸡杂,辣得人嘴巴发麻,满脸汗豆, 还忍不住要吃,一时饭馆生意大好。有天马小栓正把铡刀从炉膛里夹出来捶打,两 个日本兵吃了辣子鸡杂、喝了烧酒,闯到这边来寻事,嘴里哇啦哇啦,只听清几个 字,“土八路”和“花姑娘”。他们在院里搜了一圈,突然端起枪对着马小栓,枪 栓拉得哗哗响。马小栓举了双手,瘸着腿朝前艰难地挪了几步路,鬼子哈哈大笑, 丢了他就往掌柜的里屋去。掌柜不在家,两个伙计出来拦,被一阵枪托打得抱头蜷 在墙脚根。马小栓捡了根劈柴当拐杖,跟在鬼子的身后,鬼子一回头,他就堆起谄 笑来,像是来带路的。掌柜屋里还套着好多屋,都用灰色的帘子隔开着,马小栓也 是头一回进来,冷气刺鼻,像跌进冰窖里。最里一间堆着一堆麦草垛,一只母鸡正 窝在那儿在下蛋。俩鬼子哇啦哇啦,同时扑过去抓鸡,鸡惊叫一声,从他们头上飞 走了。他们从草垛里站起时,却顺手拖出来一个人。 马小栓的吃惊和鬼子的吃惊都是一样的!这人头上缠着带血的绷带,脸色苍白, 双目紧闭,还在昏迷中,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完全没知觉。俩鬼子对视着,哇啦一 阵,就像捡了宝,抬起那人就往外走。马小栓哈了个腰,拿柴火撩起门帘来,鬼子 刚要跨过去,他一柴火劈下来,鬼子哼都没哼就倒了。后边的鬼子见不好,扔了手 里的人,扑过来抱住马小栓的腰,一摔就把他摔在了地上,怒骂着:“土八路!土 八路!”,拳头雨点般打在马小栓的脸上。马小栓挥手挡着,却找不到一点儿还手 的空隙,心里“啊呀”了声,我就要这样打死了?突然那鬼子的拳头和脸都定住了, 嘭的一声,压在了他身上。马小栓一阵气紧,过了半晌把鬼子推下去,才见他后颈 窝插着一把大剪刀。这剪刀是柳芬专剪鸡肚的家什,然而,站在那儿的人,却是扎 着朝天辫子的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