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88年9 月,高丹青的版画《南方·梦里春闺》入选东京亚洲青年美术展,并 获得第三名。几乎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幅架上油画《花儿与少年》,在洛杉矶小企 鹅拍卖行拍出8 万美元的好价钱,被好莱坞女影星梅丽尔·丝特莉普收藏了。消息 传来,正值中秋前夕,这两件事经媒体报道后,高丹青在他任教的南方美术学院名 声大噪,登门拜访的记者、画商、青年画家,还有一些捧着玫瑰的女孩子……在报 上看到过高丹青照片的人,都对他出奇的年轻、文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 高丹青对此极为低调,他在给当年的恩师送去月饼和花篮之后,就锁上了宿舍的门, 回到了南音的母亲家,并很快和母亲替他安排的对象党小叶结了婚。没有举行任何 形式的婚礼,只是丹青的母亲亲自下厨,请党小叶的父母来吃了顿晚饭。饭间,党 小叶的父母频频祝小两口美满,女婿事业有成。他们都是铁路子弟小学退休的老师, 而党小叶目前正在铁小作行政秘书。丹青母亲的头发、眉毛全都白了,满脸皱纹, 笑起来特别慈祥,沉默时则如刀工冷峻的木刻,让人有莫名的发怵。这会儿她一直 笑眯眯地劝菜,劝酒,但话是非常少。丹青看饭都快吃完了,忍不住请母亲还是说 句话。母亲嗯了声,说:“妈妈只就说一句话,愿我们家一代代好下去。”丹青瞟 了眼党小叶,党小叶害羞地低了低头。两个月后,党小叶顺利怀孕,丹青的母亲提 前给胎儿取名高坡。党小叶不十分喜欢,说不土不洋的,要是个女孩,就更别扭。 丹青解释说:“人往高处走嘛,妈的意思还是挺好的。”党小叶说:“那为什么不 叫高山呢?”丹青笑笑,“能走上坡路就不错了,爬山多累啊。”党小叶撅撅嘴, 还是依了他。 党小叶小巧玲珑,性情温和,上班之余,都在钻研美国、日本的营养配方。她 父母也三天两头,杀鸡炖肉端过来。好在肚子争气,兼收并蓄,高挺起来让她看不 见自己的脚,同事都笑称她要生三胞胎。分娩时,千难万险,把高坡生下来,是个 女儿,竟有八斤七两,医生都吓得半傻了。高坡也不辜负母亲,头大、嘴大,又能 吃,又能长,如同南方的泡桐,水汽饱满、淋漓。从三岁起,带高坡去动物园,丹 青总把她抱在身上,免得门卫狐疑的眼光老盯着她转,想让她补票。她刚上幼儿园 时,老师还以为她该进学前班。不久,老师就告了状,说她和一个男孩争气球,把 人家的鼻血都打了出来了。党小叶很生气,罚她不吃饭,她也不求饶,昂头站着, 看起来有点无所谓。丹青心疼女儿,就把女儿搂过来抚慰。党小叶跟他吵。说这样 一来,明明是有过,却成了有功了。党小叶请高坡的奶奶评理,老太太说:“算了 吧,坡坡精力太旺了,给她找点事情做。”党小叶首先想到学画画,但老太太否决 了,理由是路子多的是,何必父女俩要挤一条船?党小叶又提议学琴,但老太太更 觉得不可行,她说:“南音出过多少独奏家?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垫背的。不如学学 芭蕾吧,至少气质还不俗。”于是就到少年宫学芭蕾。谁知刚学踮脚尖,高坡扑通 就摔了。再踮,再摔,摔得鼻青脸肿的。她倒是不哭。回家只是气哼哼瞪着父母, 十分委屈的样子。党小叶说,吃这点苦是值得的,爸爸是大画家,可当初吃的苦比 你不晓得多好多。丹青说:“我吃的苦还不够,还要坡坡接着吃?跳舞嘛,也不是 只有芭蕾这一家。”于是就改学了民族舞,嘻嘻哈哈,又跳又唱,高坡还能对付得 过去。过“六·一”,高坡参加少年宫汇演,跳采莲姑娘。演出一结束,丹青、党 小叶就接了她径直去奶奶家庆祝儿童节。丹青母亲听见门铃声,兴致勃勃一拉门, 猛然看见一个姑娘穿红肚兜,梳刘海、朝天辫子,滴溜溜大眼盯着自己看,不觉叫 了声“啊呀”,身子软耷耷地倒下去。丹青慌忙把母亲抱上床,边掐人中,边不住 口地叫“妈”。他母亲慢慢醒过来,瞟一眼高坡,嘘口气,说:“别让我再看见你 ……这副打扮了。”丹青也不问为什么,只不住含泪点着头。高坡在少年宫就地改 学了围棋。围棋就黑白两色,很单调,也很抽象,她学得挺不容易,勉强学了一年, 棋艺还不如学了三个月的师弟、师妹。她不服气,下棋时就常常乘人不备,偷偷挪 动几个棋子,收了好几次起死回生、出奇制胜之效。后来教练发现了,向家长告了 状。党小叶这回不打她,也不骂,只是伤心得自己一个人哭。高坡不哭,直直地望 着妈妈,不晓得她哭什么。丹青一边把女儿搂过来,一边劝慰妻子,说:“坡坡也 不容易了,就别难为她了吧。”党小叶的哭泣变成了号啕,说不出来的失望。 高坡在私立小学念到三年级,新换了班主任,是四川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学生, 钻研过欣赏式教育法,上任伊始就统计学生的艺体特长。高坡一口气自报了芭蕾、 民族舞蹈、围棋,还有美术,让老师、同学又惊讶又羡慕。班主任来家访,高坡又 帮老师换拖鞋,又给老师泡茶,完了坐在一边,双手放在膝盖上,恭恭敬敬听大人 说话。班主任赞叹说:“到底是你们这样家庭的孩子,多才多艺,又知书达理。” 丹青忙谦虚道,“全靠老师培养啊。坡坡其实还是有些缺点的,老师多管教。”党 小叶说不出话,恨不得地上裂条缝,立刻钻进去。班主任走后,丹青说要奖励坡坡, 问她想要什么奖品呢?高坡说:“自行车。”党小叶一旁冷笑道,“奖励,凭什么 奖励她?”高坡说:“我替你们争了面子啊。”党小叶说:“我有了你这个乖女儿, 我还要面子做什么?”高坡撅嘴看看爸,说:“爸爸无所谓,妈妈嘛,还是需要一 点的。”党小叶伸手指着她,说不出话,泪水慢慢滚下来。高坡见母亲以哭相逼, 就靠到她爸爸身上去,说:“不买算了,我不要自行车。”第二天放学,她在街上 用一元零花钱买了一把茉莉花,去了南音的奶奶家。奶奶家浸着一股衣橱味,她是 更老了,从前坚定的目光已经涣散,由于长年不晒太阳,皮肤苍白,皱纹日深,脸 就像一块随时会碎的白蜡。自从几年前受了高坡朝天辫子的惊吓,奶奶对孙女一直 保持着警觉,唯恐她又耍什么新花样。茉莉花带来了盛夏的气息,屋子里有了些淡 雅和芬芳,这使奶奶的心情也有了略微的愉悦。高坡说:“奶奶,喜欢茉莉吧?” 奶奶沉思着,像在追索某些遥远的事情,喃喃说:“嗯,喜欢的。”高坡又说: “奶奶喜欢茉莉香,还喜欢不喜欢别的香?菊花香,梅花香、栀子香、玫瑰香?” 奶奶答非所问,“白的好……白的干干净净的。”她摸出两块钱,说:“买根冰淇 淋吃吧。”高坡不接,说:“暑假快到了,奶奶替我攒起来,买个大东西给我。” 奶奶问,“大东西?”高坡说:“就是自行车。”奶奶的眼睛突然刀子般闪了闪, 却没有看高坡,而是投向茶几上的那一把茉莉。她看了又看,“啊呀”一声,脖子 一软,差点晕死了过去。高坡倒是不惊慌,妈妈、爸爸都说过,老人最怕的是栽倒, 栽倒必中风,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可现在奶奶本来就半躺在沙发上,晕死了也不会 倒地的。她叫了几声“奶奶、奶奶”,奶奶睁了眼,迷惑地看着她。她撅嘴说: “奶奶,我说的是要自行车。”奶奶疲倦地呼口气,说:“自行车,不是好东西。” 说完闭了眼养气。高坡伸手在奶奶额头摸了摸,试试她有没有发烧。 期末开家长会,高坡的成绩单发到党小叶手上:数学不及格,语文和英语六十 多一点。会后班主任留党小叶个别谈话,她表现得有风度,不提高坡欺骗她的事, 反而宽慰党小叶,“高坡还是有长处的,譬如画画,老师觉得她鬼画桃符,但也可 以视为不拘一格。又譬如体育,她的体操、田径动作都不规范,但她好动,四肢的 协调能力就比别的孩子强……总之,你应该和她好好谈一谈。”党小叶拿手绢使劲 堵住鼻子、嘴,连谢谢都说不出来,生怕自己哭出了声。会后党小叶回家,却根本 没高坡的影子,就晓得她是心虚。躲到奶奶家去了。这至少说明,她还是感觉有愧 的。于是党小叶又往南音赶,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宽慰坡坡,鼓励她别难过,要振 作。到了坡坡奶奶家楼下,党小叶看见一群孩子围成一圈,在发出阵阵喝彩和掌声。 圈内一个女孩,骑在自行车上,丢了双手,正做出猴子望月、乌龙摆尾等惊险动作。 党小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吼了一声“高——坡——”,张开双手就扑过去。 高坡的车技是借车学来的,她天生和自行车有缘分,一蹬就会,能骑得飞快,也能 耍各种把戏,凡看过她表演的孩子,没一个不佩服的。这会儿她正耍在兴头上,猛 看见母亲没命地扑过来,晓得不好,心一慌,蹬了车就跑。南音校园不大,她蹬了 一圈,见母亲还在穷追,就把车头一拐,朝着校门外骑去。高坡的奶奶正提着篮子 从菜市场进来,篮里盛着鸭血、豆芽,要给孙女做她最喜欢吃的毛血旺。高坡立刻 像见了救兵,大呼“奶、奶!”奶奶抬眼一扫,突见孙女骑在自行车上朝自己冲来, 顿时手脚冰凉,待在那儿一动也动不了。刹那间,车子“嘭”的一响,把她撞得飞 了起来。 医院抢救了三天,高坡的奶奶捡回一条老命,但中了风,脑子是清醒的,却再 也说不了话了,从此在床上默默躺着,一天天熬晚年。 高坡小学毕业,她点名要读南方实验外国语中学。实外是全市最好的三所中学 之一,学生在全国各类比赛中获得的奖杯,摆满了校长办公室的玻璃柜。高丹青和 党小叶都觉得高坡脑子出了问题了,居然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然而,高坡咬定只 读实外,否则……党小叶问,“否则就什么?”高坡说:“我不说。”丹青回南音 看望母亲,母亲拿眼,ifreetxt. com,示意要晓得坡坡升学的事,丹青只好如实 说了,最后加了句评语,“这娃娃不懂事,自己都不晓得,这要求有天高。”但母 亲使劲眨眼睛,深深地合上,再张开,直直望着儿子,全是恳求。丹青吃惊,问: “妈妈,你真这样想?”母亲再眨眨眼,眼角滚出大滴的泪珠来,枕头都湿了。丹 青也流了泪,喃喃说:“冤孽。” 丹青通过朋友的安排,和实外一位副校长见了面。副校长和他在校园溜达了一 圈,几幢建筑是仿欧洲的城堡修建的,墙上爬着壁虎,到处有大树、草坪、石雕、 喷泉,但最后看的却是计算机室。副校长拍着电脑苦笑:“别人以为我们是跟国际 接轨,其实这都是过时的家伙,学生都嫌老土呢。”丹青会意,忙说自己刚按合同 卖了一批画给某电脑公司,公司最近现金紧张,要拿几台电脑来充款,我正愁没处 放,要不就干脆让他们直接搬过来?副校长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其实这两年画廊 风头在变,丹青的画并不好卖,但他还是撒了个破绽明显的谎,硬着头皮从存款中 挖了一大笔,捐给了实外十二台品牌机。 高坡如愿成了实外的学生,穿着实外的校服招摇过市。但她第一天上课就坐飞 机,云里雾里,哪里听得懂。好在班上像她这样的学生并不太少,都被安排在教室 最后两排,只要不喧哗,任其自生自灭。但高坡根本瞧不起自己的同类,他们的家 长多为制鞋、建筑、火锅楼、洗脚房的老板,见过他们开车来接儿女,个个腆着啤 酒肚,俗头俗脑,而且口音有问题。这样一来,高坡身边就没了朋友。为了打发时 间,她就买许多零食,上课悄悄吃。她最喜欢吃的,是台湾徐福记的凤梨酥、草莓 酥,吃了又吃。吃的时候,也翻翻明星画报。到了初中毕业时,她已经身高1 米79, 体重超过75公斤,真正的牛高马大。她喜欢的明星,却都是那类文秀型的,譬如裴 勇俊、梁朝伟、程昆,尤其是程昆,面容苍白,眼睛又湿又大,总是很忧郁很委屈, 让她说不出来的心痛。程昆主演的《燕归来》,是她唯一看完的肥皂剧。 不过,高坡牛高马大,看起来倒是不臃肿,甚至还比一般同学敏捷。全市中学 生运动会,她掷铅球、链球、标枪,破了两项市记录、平了一项省记录,校长在全 校大会上,授予她一面三角形的小锦旗。体育老师是省武术队退役的小伙子,个子 清瘦,还略有几分像程昆,开了个兴趣班教授空手道,分早、晚上课。高坡报名学 了一个月,就把全班人都打了下去。老师十分高兴,对她的辅导也更加严格,并建 议她今后报考体育学院的武术系。高坡没答复。有一回老师给她纠正动作,是严冬 天,前夜下过一场小雪,清晨空气冷得如四下都在飞刀,老师一手按着她的脑袋, 一手握住她的拳头,说:“眼观鼻、鼻观心……平静、准确、力量、速度。”老师 的手发烫,呼出的热气冲着她后颈窝的绒毛毛,她心坎一酸,觉得身子发软,就把 老师推开,跑到厕所里开了水龙头。她觉得自己要哭了,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只 有自来水哗哗的水声。从那天起,她再没去学过空手道。体育老师有个女朋友,就 是教高坡这个班的英语老师,窄脸,有十几颗雀斑,脑后扎一束马尾,声音十分发 嗲。高坡见过她挽着体育老师出校门,很小鸟依人的样子。她上课,高坡就直直地 盯着她看。她被看得不舒服,就叫高坡站起来,问,“你干吗这么看着我?”高坡 头一回脸红了,忸怩了半天,说:“因为老师你长得很好看。”满堂大笑,老师耸 了耸肩膀,咕哝了一长串英语,高坡听不懂,猜测是“噢、是吗、你真可爱、我的 孩子、坐下吧。”她就坐下了,并在心里骂了一句:“蠢婆娘!” 初中毕业后,高坡继续留在实外念高中,这一回,没有多破费父母一分钱,是 实外主动留她的。实外的学生,曾被媒体讥诮为拿不稳球拍、跑不完一百、游泳怕 淹死、挨打喊妈妈的“乖娃儿”。而高坡,成了抵挡这些恶意攻击的挡箭牌。换句 话说,实外的德、智、体三面红旗,有一面就是靠高坡独自扛着的。高坡的父母得 悉真相,心情颇为复杂,党小叶悄悄哭过多回,问丈夫,也是问自己,“我们家女 儿,还有没有个像样的出路?”丹青叹气,安慰小叶,“体院毕业,也算是本科吧。 打乒乓球的邓亚萍,现在不是还在读博嘛?”小叶傻笑一声,接着又哭。明天去铁 小上班,只好戴副大墨镜。校长见了不高兴,说:“发什么神经呢?把自己弄得像 个黑社会。”小叶支吾道,“我刚割了双眼皮。” 周末,他们全家去吃高坡喜欢的酸萝卜鱼头火锅。党小叶特意订了一个包间, 白桌布,绿窗帘,音响里放着沙哑的英文歌,感觉不是吃汗水淋漓的火锅,而是一 次温馨的小聚。上酒水的时候,丹青还给女儿倒了半杯兑可乐的干红。各自吃完一 个花鲢鱼头,嘴里辣得嗞嗞响,丹青咂咂嘴,说:“坡坡,学校伙食好吃不好吃?” 高坡不理他,从锅里夹了第二只鱼头。再舀了一瓢汤淋上去,埋头大嚼。党小叶忍 了忍,柔声说:“坡坡,爸爸跟你说话呢。”高坡的表情一惊,“说什么?”丹青 说:“爸爸问吃不吃得惯学校的饭菜。”高坡哼了哼,“吃不惯……吃不惯还不是 也得吃。”小叶再忍了忍,还堆出笑脸来,“同学们开始议论高考报什么学校了吧? 你有什么想法,跟爸爸、妈妈说说看。”高坡说:“没有。”小叶说:“可你应该 有了啊……”高坡说:“为什么?”小叶说:“晓得吗,你就快十八了。”高坡说 :“晓得就好。”小叶说:“好什么?”高坡说:“满十八,省得你们来管我。” 小叶又忍,还是觉得鼻孔里两股气冰凉,她说:“我们不管你?我们不管,你吃什 么?”丹青也很生气,跟着追问了一句,“你吃什么?”高坡大怒,把酒杯、盘子、 碗一推,说:“我不是正在吃鱼嘛!”丹青胸口一阵起伏,却没有发作,他还拍拍 小叶的肩,示意她再忍。丹青说:“好吧,我们就好好吃鱼吧。”高坡说:“好吧, 那就让我安静点儿。”一家人于是埋头专心对付鱼头。吃了一会儿,小叶不甘心, 又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读体院也挺好,除了运动系,还有骨科, 出来等于是医生,随队,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大……你说呢,坡坡?”高坡停了 咀嚼,反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话?”小叶一愣,“什么话?”高坡说:“你问 我?我说的话,等于是屁话。”丹青一拍桌子,“坡坡,你对妈妈什么态度!”高 坡呼地站起来,俯视着父母。丹青吃惊地发现,女儿的体魄的确是非常的高大,简 直像一头直立起来的熊,她的脸上淌着汗和油,嘴唇和手里的钢叉都在激动地哆嗦 着,感觉她如果不努力控制住自己,会立刻朝着父母扑过来! “坐下来……”党小叶颤声说。 高坡猛扬手,钢叉刺破桌布,狠狠地扎进了桌子。 实外后边有一条食街,卖面条、饺子、炒菜、炒饭、烧烤,一到开午饭、晚饭 的时候,就烟熏火燎,辣味呛人,顾客全是实外吃不惯食堂的学生,密密麻麻蝗虫 般涌来,连旮旮旯旯都坐满了。不过,高坡不凑这个热闹,她通常走到小街尽头拐 弯,钻进一家比较冷清的“胖妈妈蹄花店”,要一只炖得又白又嫩的雪豆炖猪蹄, 一碟红油蘸水,一大碗干饭,呼噜噜刨下肚子去。吃完了,她就在近处溜达一圈。 学校附近没网吧,即便有,她也不玩这个,网上聊天,她嫌累得慌。游戏就更累了, 凡是需要全神贯注的事,她弄一会儿就会打瞌睡。比较而言,她喜欢力气活,动手 动脚。蹄花店斜对面,一棵颤巍巍的泡桐树下,开着一家鲁班木器作坊,她经过门 前时,会进去摸摸新刨过的木板,或者抓起一把刨花来嗅嗅,储存在木头中的树汁 味,她嗅起来很舒服。 木器作坊生意清淡,老板和木匠同为一人,五十多岁,黑瘦,还戴着黑框眼镜, 闲得很,每天在案上扔一把磨得雪亮的斧头,就抱着搪瓷茶缸,夹一根纸烟,在泡 桐树阴里,向街而坐,好像尽有看不完的景致。有时候他也在条幅上写几个毛笔字, 全是繁体的,高坡认不全,认得的,就记住了,譬如:“兼爱”、“采薇”、“栏 杆拍遍”、“革命尚未成功”等等,都挂在墙上,没人买,落了灰,泛黄了,就像 是古代的文物。高坡不买东西,却又是常客,木匠觉得这个胖女生有点与众不同, 就问她咋会对木头感兴趣?高坡想起父亲也拿刀子在木板上雕刻,就说:“我爸爸 也是个木匠。”木匠不信,说,木匠的女儿,有你这么阔的吗?高坡挺委屈,说: “我阔吗?我连自行车都没有。”木匠说,那是你父母觉得自行车不安全。你是不 是经常打的吗?高坡说:“是。”木匠说,这不是阔是什么,我见多了。高坡不想 反驳他,径直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学手艺?”木匠笑道,何必跟我学,你爸不也 是木匠吗?高坡淡淡说:“我很讨厌他。”木匠问为什么?高坡想了想,说:“我 也不晓得。”木匠说,你爸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还招你莫名其妙的讨厌,我还 敢收你作徒弟?高坡懒得反驳,转身走了。 有几个学生正在泡桐树下说话,挤成一团,挺亲热的样子。高坡绕过他们,觉 得不对,又折了回来,发现是一拨人围住一个病恹恹的瘦子,正在找瘦子算账呢。 瘦子一脸可怜,说:“再给我一个机会,下回吧。”他脸上立刻挨了一个耳光,为 首那个骂道:“妈的×。下回?先把这回的吐出来。”高坡听明白,是瘦子收了人 家的钱,考试用手机给那些人发答案,却没有弄成功。瘦子掏了一把毛票出来,说 :“真的只有这么多了,下回我分文不收的。”为首的那个呸了他一口,又踢一脚, 说:“下回还要你?!”高坡伸手抓住那为首的领子,一把扯开了。那些学生吃了 一惊,回头认得是高坡,都笑起来,“是你,姐。”他们都是父母捐了重金进的实 外,虽和高坡没什么交往,但颇以高坡为荣。高坡说:“他是我小弟,我替他还了 吧。”说着就去裤兜里摸。他们说:“说笑了,哪儿的话?”相互瞧瞧,就一哄而 去了。 瘦子连声向高坡道谢,说幸亏今天遇见了她,不然会头破血流。高坡说:“不 要油腔滑调,我认得你。”瘦子红了脸,说:“我愿意帮助你,而且是无偿的。” 高坡觑他一眼,说:“你帮得了我吗?”瘦子说:“就算我有这个心意吧。”瘦子 大名姬小侯,是高三的尖子生,获得过全国奥数竞赛一等奖,绰号肌无力。又名金 丝猴,据说他当枪手挣的钱,可以养活他下岗的妈妈。高坡对他,对他妈妈,都没 兴趣。但这事之后,姬小侯遇见她总显得多了分亲热,还找机会放学时候跟她一块 走。高坡不耐烦,有一回径直对他说:“肌无力,我晓得你挣的钱多,欠的烂账也 多,无非希望有难时我能救你一把,对不对?”姬小侯说:“你把我看得这么没情 义?”高坡说:“你有情义吗?”姬小侯低了头,柔声说:“对别人不好说,我对 你还能没情义?”高坡心口一酸,说:“少来这一套。”姬小侯有点尴尬,没话找 话,说:“你咋不骑自行车?”高坡黯然。说:“我父母不让……我骑车撞翻过我 奶奶。她至今还下不了床。”姬小侯说:“哦,你心理障碍挺重的。你奶奶被自行 车撞翻,你晓得怪谁吗?”高坡说:“自然是怪我。”姬小侯说:“不怪你,怪命。” 高坡感到惊讶,说:“什么命?我要不撞翻奶奶,她现在还是好好的。”姬小侯说 :“命中注定的事,你不撞,别人也会撞。这叫在劫难逃,你奶奶是躲不过这劫的。” 高坡说:“你妈妈下岗了,也是命?”姬小侯说:“当然是命啊。可她有我这个儿 子,也是她的命。你瞧,命总是挺公平。”高坡说:“公平吗,我要是今天被偷了 一百元,怎么算公平呢?”姬小侯说:“你多了戒备,可能就免丢一千元。”高坡 默然无语。姬小侯逼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高坡说:“戒备,我懂什么是戒 备?” 第二天高坡去木器作坊,告诉木匠,“我晓得,为什么我讨厌我爸爸了。”木 匠说:“为什么?”高坡说:“是命。”木匠笑起来,“那你命中注定做什么?” 高坡说:“不晓得……可能就是跟你学木匠。”木匠又笑。说:“大凡信命的人, 只晓得有命,不晓得有运,命是定数,运是变数。譬如我们家,五代人都是木匠, 我父亲发誓不让我弹墨线,就供我好好地读书。读到十七岁,书是读得很好了,‘ 文革’白天而降,念不成大学,我就只剩了两条路,一是当木匠,一是当农民。我 父亲狠了心,让我下了乡。十年后高考,我读了工业学院,毕业当了工程师。那时 候,高炉总在冒烟,车间热气腾腾,我钱没少拿,一家人丰衣足食。父亲死时,算 是含笑而去。天晓得,工厂会关门,而我会下岗,最后供几张嘴吃饭的,还是这间 祖传的作坊。”他说着,捡起案上的斧头,削起指甲来,屋里嗖嗖地响,指甲如银 屑四处飞溅。高坡待了一会儿,说:“你把命运拆开,讲来讲去,意思还是运抗不 过命。那就认命嘛,还有什么好抗的?”木匠说:“我的意思,不是你那个意思。 我是想说,注定的事情,最后才会显现。你抗过了,也不是白抗的。”高坡听得头 疼,说:“你不收徒弟,就算了,何必说那么多废话呢。”木匠摇摇头,叹口气, 说:“你学来做什么?”高坡说:“嗯。过日子。”木匠说:“过好日子?”高坡 笑了,说:“最好是过好日子。”木匠说:“大凡能过好日子的人,不外两种人: 会运作的人,有手艺的人。譬如实外的校长,本市的市长,美国的总统,还有蹄花 店老板,医药公司的推销员,都吃的是运作饭。运作得好,鸡毛可以成为令箭,运 作不好,令箭也成了鸡毛。吃手艺饭的,也有出人头地的日子,再不济,凭一技之 长,也不会挨饿,譬如铁匠、修理工、演员、拉琴的音乐家……”高坡说:“还有 木匠。”木匠说:“然而不然,木匠也各有命,譬如我,刚捏上斧头,就差不多算 是过气了,”说着,他踱到墙根,随手把一幅大布扯开,露出一口雕花繁复的大柜 子,比她还高,比她张开双臂还宽,装得下她这个人,黑澄澄的,挺气派。高坡摸 了摸,油光水滑,看不出年代来,说旧,没有用过的痕迹,说新,却半点不时尚。 木匠黯然道,“我父亲的手艺,超过我爷爷,他后半生都在伺候这柜子,这柜子却 至今没买家。来的顾客,客气的,敲敲柜子,说做工好,就是手艺过时了。不客气 的,出门的时候咕哝说,活像一口大棺材。造棺材的手艺,你还学不学?”高坡听 晕了,含糊道,“我要再想想。” 晚自习前,高坡去胖妈妈蹄花店吃饭,看见姬小侯在店门口徘徊,问他是不是 等谁?姬小侯说:“等你。”高坡听了,心头发热。两个人各啃了一只蹄子,又各 喝了一大钵汤,额头、颈窝、背心都发了汗,浑身通泰。高坡把自己和木匠的对话 告诉姬小侯,还描述了一番撇在墙根的乌黑大柜子。姬小侯揩了一把油嘴,说: “他为什么过得不如意,因为他看起来是木匠,却比读书人还迂腐。他说的道理都 是对的,可道理偏偏不是拿来说的,是拿来做的。他做了什么呢?等于什么都没做。” 高坡听得不耐烦,说:“你说,我今后咋个办?”姬小侯说:“你父母养你一辈子 没问题。对不对?”高坡说:“你是说我没出息?”姬小侯在她魁梧的身上盯了半 天,说:“哪里。你好身手,总会用得上。”高坡说:“你在取笑我?”姬小侯忙 笑,“我哪里敢。我有个表哥,是舅舅家的儿子,好逸恶劳,拿钱进了一所挂靠什 么师大的影视学院,大热天穿靴子。长发披肩,只看得到二指宽一张脸,按他们的 话说。不是艺术家,贼像艺术家。后来终于没混到毕业,就跑去北漂了,三年没音 讯,舅舅、舅妈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前几天来了电话,说是在混剧组,做场记、 道具,今后抓到好本子,骗到投资,就可以自己导戏了。我说,你吹去吧。他说, 瞎,×××还不是这么折腾出来的?”高坡说:“你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有什么用 处呢?”姬小侯笑道:“我想说,你至少比我表哥强多了。”高坡撅了嘴,骂“讨 厌。”她招手把老板唤来,付了饭钱,把姬小侯推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