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明节的头一晚,雨水刷刷地落。后半夜,高坡奶奶的小保姆听见地板咚咚地 响,以为有贼摸进来,颤声问了句“谁?”自己先吓得拉被子蒙了脑袋。后来听不 见动静,她就试着起来,光着脚板去客厅看看。屋里漆黑,突然闪电嚓地一闪,映 得四壁都是刺眼的蓝光,靠窗的桌前,一个人影正在翻东西。小保姆尖叫一声“啊 ——”,就像凄厉的汽笛破肚而出!人影倒下去,地板轰然作响。高坡的奶奶死了, 手里攥着一沓白纸。天晓得,老太太想要干什么。医生无法解释,她卧床多年,形 同瘫痪,怎么能够下得床? 高丹青的意思,丧事从简,入土为安。但他岳父母坚决反对,不能让旁人说闲 话。于是在南音的宿舍楼下,搭了棚子,设了灵堂,安了二十多张桌子,各路吊丧 的客人,就坐在棚子里外熬夜搓麻将。高坡过两个月就要高考,父母是不让她参加 丧事的,但她执意去了。晚春的夜,雨水收了,空气潮乎乎的,几盏节能灯照着灵 堂,高坡望见,奶奶的相框披着白纱,挂在高处,她有点惊讶,奶奶会在那样的高 处!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想给奶奶磕三个头。但磕了一个,却磕不下去了,照片 里的奶奶,还比较年轻,满头乌发,面颊丰盈,嘴角却有一丝讥诮,冷冷地看着自 己。高坡有点心慌,默默转身走了。搓麻将的声音,如同密雨,而隐隐地,从琴房 那边传来琴声,就像是远在天堂。 高坡穿过一片桑林,绕过一块池塘,有鱼嗖的一声蹦起来,又落回水里。前边 黑洞洞的,立着一排阴黢黢的老房。她提起脚来,朝关着的门一个一个乱踢。有一 扇门居然踢开,铰链的声音,跟个死人喘气一样。她倒是不怕,随手摸到拉线,就 把灯拉亮了。屋里霉味冲鼻,堆满了杂物,又落满了灰尘,风从破窗口吹进来,她 看见有个圆东西在咕噜噜转,看仔细了,是一只车轮子。她抓住轮子,使劲拉,拉 了半天,压在上边的麻袋纷纷掉下来,灰尘扬起,她差点被呛死。最后拉出来的, 居然是一辆自行车。 在混浊的黄灯泡下,高坡看清了,自行车是老牌的,老得可以算掉牙了,却又 分明很沉,很结实,轮子超大,大得跟电影里的水车差不多,座凳却比较矮,离车 头比较远,跨上去有种滑稽的感觉。她嘿嘿笑起来,杂物们惊醒似的,发出了嘎嘎 的回响,这个被遗弃的库房,好多年都没听见女孩子的笑声了。 后来,她把车子推出去,一直推到了街上。街灯下,摆有自行车的修理摊,她 给车加了气,就骑了满城乱逛。她骑累了,心里也觉得舒展了很多,就骑回家,放 在隔了一幢楼的车棚里。明天瞒了父母,骑着去上学,同学见了,跟见了史前动物 一样,吓得纷纷张圆了嘴。姬小侯问她车是哪儿来的,她大大方方回答:“马戏团 偷来的。” 高坡一个人啃完猪蹄子出来,溜达到木器作坊,看见姬小侯正陪一个戴棒球帽、 挂十字架的青年跟木匠说话。 那口雕花的大柜揭了罩布,三人都拿指头在上边敲打,柜子当当地响,听来坚 实得像口铜钟。他们已谈了不少时间,正在最后敲定价钱,那青年一脸慷慨,愿意 出到一千六百。木匠掩饰不住喜色,但执意要卖两千。青年咬牙沉吟良久,姬小侯 又从旁夸赞柜子手艺不俗,力促买卖成交。木匠最后还是应承了,青年叹口气,掏 出一沓票子,一张张数给了他。姬小侯招手唤了一辆三轮过来,吩咐把柜子拉到某 街某户,说完抬眼看见高坡,一边亲热地打个招呼,一边把青年介绍给她,说这是 我表哥,就是干剧组的那个。表哥笑笑,摘了帽子,却是一个光头。高坡说:“肌 无力,你骗我。”表哥说:“他没骗你,是我剃发明志,重新踏踏实实做人了。” 接着就主动介绍,这回是为拍四十集电视剧回来的,主演程昆,还请了日本的大牌 化妆师,全剧组都扎在十五里外南江民国影视拍摄基地,而自己作为道具之一,正 四处寻找旧玩意。高坡听说程昆,来了精神,问说什么故事呢?表哥说:“怎么说 呢,历史剧,从辛亥革命拍到新中国成立。记得历史教科书上最有名的一句话吗?” 高坡笑道,一句都记不得。姬小侯就说:“她爱开玩笑,谁不记得,就是‘中国人 民从此站立起来了’。”表哥说:“对对对,故事就到此结束。”高坡有点失望, 还想问什么,却见姬小侯凑在表哥耳朵边说了一阵悄悄话,表哥的笑容更加和蔼了, 还不住地点头。 表哥柔声问高坡,能不能看看她的自行车?高坡说,当然可以啊。走到校门口, 她进去把车推了出来。表哥收了笑容,把车东摸摸,西看看,咳咳嗽,说:“嗯。” 姬小侯说:“还行吧?”表哥说:“倒是可以借去试一试。”姬小侯撇撇嘴,说: “试?你大道具也太小气了,干脆买走了事。”表哥问:“二手车市场,大概能卖 多少钱?”姬小侯说:“起码三十七八吧。”表哥说:“那,这么大一堆废铁呢?” 姬小侯说:“差不多也要三十七八元。”表哥就转向高坡,问:“我给你五十,好 不好?”高坡嘻嘻笑,说:“你们两个说相声呢?”表哥正色道,“我是真心真意 的。你要嫌少,我再添十块。制片只给了这么点经费,真的。”高坡说:“哪值得 了这么多钱?送给你,反正它也不属于我。”表哥和姬小侯面面相觑,表情是很不 相信的。高坡说:“我送了,真的。”表哥吞咽了一下,喉咙口咕嘟一声,像是真 正把高坡的话吞下去。他说:“我请你吃饭。”高坡摇头,“我太贪吃了,再吃要 变大肥猪。”表哥说:“那我带你们都去剧组看看吧。”高坡说:“能看到程昆吗?” 表哥说:“当然啊。就是程昆骑你的车子啊。”高坡红了脸,说:“真的?!”表 哥点头,举手拍拍她脸蛋,说:“真是个乖孩子。” 南江民国影视拍摄基地占地三五百亩,建有一座城楼、两堵城墙,里边是老街、 石板路,茶馆、酒楼一间挨着一间,不拍戏的时候,对外开放,是城里人休闲的去 处。高坡还是头一回来,她本来跟姬小侯约好的,但他临时变卦,说他妈病了,走 不了。她为了看程昆,就赶了公交车,只身前往。远远望见城楼上,竖着一根旗杆, 飘着一面黄旗,旗上一条龙,怪怪的感觉。待下车走近,城门口早已人山人海,这 是周末,看热闹的人多得不得了,大多是女影迷,不乏老太太和小妹妹,还有人举 着横幅,上面写着歪扭的大字:“程昆我们爱你!!!” 高坡力气大,但体积也大,挤了半天,也挤不进去,幸亏撞见表哥,唤来保安, 把她硬拖进了城门洞子。进了洞子,人就少些了,高坡站定,喘息渐稳,发现街道 上走的男人都留着长辫,女人穿着旗袍,坐着马车,还有一身黑、端长枪的兵,龇 牙咧嘴,丑得可怕。她忙问表哥,“这到底是哪儿啊?”表哥说:“武昌。”看她 一脸惊骇,就解释第一集拍“武昌起义”,讲的是1911年10月10日傍晚,革命军冲 进城,攻陷瑞澄的总督府,打响了辛亥革命第一枪,最终导致了清政府垮台。高坡 听得懵懵懂懂,就打断他,问,“程昆呢?”表哥指了一下,说:“喏。”高坡看 见,远远的十字街头,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站在她的自行车旁边,在等待导演发令。 一架摄像机架在一条轨道上,机关枪似的,横着扫过来,扫过去。她问程昆演什么? 表哥说,他演革命军的党代表,这场戏是他打扮成风流倜傥的书生,白天为了摸清 武昌的形势,骑着洋马进城逛,在三江茶楼邂逅了总督府的二小姐,就有了一段乱 世缘。高坡哼了一声,笑道:“俗套。”表哥也笑,说:“俗套才有人看,对不对? 我好容易争到了后边一个配角,算是导演奖励我。”高坡说:“哇,你就要成腕儿 了吧?什么角色呢?”表哥说:“翻译官。”高坡笑起来,“就是汉奸吧?”表哥 看着远方,心不在焉,说:“我要走了,你多玩会儿。”顺手抓了瓶1500毫升的农 夫山泉递给她,转身就没了影子了。 四月末的太阳,晒得人头皮痒。高坡等得都想发作了,忽然听到一声哨子响, 四下里刷地就安静下来了。先是一队乌鸦黑的清兵,端着长枪,假模假样作巡逻状, 从街上走过。接着,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让人心紧,也让人难受,高坡举手在额 前搭个凉棚,看见一个中年农民,把长辫绕在胸前,正推着独轮车往这边来。高坡 差点叫出声:车上架着一口大家伙,正是鲁班作坊家传的柜子!高坡想晓得,这劳 什子派什么用场呢?但表哥不在,没人回答她。又过了好久,好像是过了一百年, 人群忽然开始骚动,成排的保安手挽着手,艰难地阻隔着涌动的潮流。 程昆骑着轮子巨大的自行车,悠悠地过来了。 高坡本来就高人一头,而眼睛又是何等雪亮,程昆一动,就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穿着青布的长衫,夹在两只巨大如水车般的轮子中间,说不出来的清癯、单薄。 他前半个脑瓜刮得精光,显得他的双眼更大,脸更苍白,高坡觉得他比任何一张剧 照上,都更加忧郁、坚定,又招人疼爱。她定定地看着他,他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她眼睛一烫,这时候耳边有人大呼:程昆!程昆!程昆! 许多人挥动手臂,一齐有节奏地大呼:程昆!程昆!程昆! 强烈的呼喊,让高坡有点手足无措,她难为情地看看程昆,程昆微笑了一下。 他的微笑,似乎成了一种鼓励,一些影迷把晒蔫的玫瑰朝他投了过去。高坡体内有 一股烫的水,在急切窜动,涌上她的脑瓜和扬起的手。那只装满1500毫升农夫山泉 的瓶子,脱手而出,在模拟的清朝街景里,稳稳地划出一条弧线,“嘭”地砸在程 昆的自行车车头上!保安的防线顷刻崩溃了,人的大潮裹挟着高坡,如大鸟展开的 影子,向倒在阳光下的那个匹马单枪的书生,澎澎湃湃地铺过去。 程昆受到惊吓,称病不起,拍摄停机了二天。但造势大获成功,媒体的追踪报 道持续到该剧封镜。 高坡因涉嫌过失伤害,在被拘留两天后释放。 没有被媒体捕捉到的花絮是:表哥和姬小侯把借给剧组的自行车和大柜子,封 镜后卖给了日籍化妆师渚口秀子小姐,收入人民币一万三千元。渚口年近五旬,满 头卷发,一脸粉白,蝴蝶般的锁骨中央,吊着一块被枪子儿咬过的护身符,上面镌 刻的女人像,已模糊了,又被擦得锃亮。表哥问过她是谁,渚口说:“圣母玛利亚。” 自行车,她后来以一万欧元的价格,转卖给了慕尼黑腓德烈家族博物馆,在2006年 世界杯期间对外展出。森然的乌黑柜子,至今还停放在她的闺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