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爹把我送给大伯父,是谷花洲罕见的一个大雪天。直到现在,我对那个早已 不知去向的冬天仍保持着明亮的记忆,也可能与那场大雪有关。大伯家就和我们在 同一个村庄,但村子很大,我们家住在村子西头,他们家住在最东头的河堰上,再 过去已没有人家,只有一间磨坊。我爹出门后,站在纷飞的大雪里略微辨认了一下 方向。然后咬着牙齿坚定地说了声,走,他对自己说。 就是在那个冬天,他突然养成了自言自语而且语无伦次的习惯,丰年好大雪啊, 大雪兆丰年啊!他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脚也一直不停地朝东走。实在不算太长 的一段路,不知怎么被他走得遥遥无期了。实际上也看不见路,我爹偶尔用他的鞋 尖,踢起一坨冻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牲口粪蛋。我都六七岁了,他还让我骑在他的脖 子上,这倒不是他有多么喜欢我,他不敢把我放下来,他把我举得这样高,是怕我 突然又跑回去,跑回自己家里。可能是出门时太仓促,他忘记了戴帽子,片片雪花 从我阵阵作痛的耳边掠过,又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印出一个个清晰的图案,许久, 都不融化,而是不断地堆砌起来。父亲的脑袋越压越低,每走一步,我都听见他的 老棉靴在沉重地喘气,两条腿眼看着就拖不动了。 我快被风冻透了,手无论触到哪里都是冷的。寒冷渐渐使我失去了知觉。我抱 着父亲的脑袋,也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嗅到从磨坊那边飘过来的炊烟时,我听见父亲使劲地吸溜了一下鼻子。他的脚 步明显地加快了,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劲。他开始疾奔,冻硬了的雪地上仿佛响起 了嗒嗒有力的马蹄声。风在耳边呼呼地,那一刻我真有骑在马背上的感觉。我的屁 股下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开始流淌,不知是父亲跑出来的汗水,还是我冻在身体内的 一泡尿释放了。 我爹突然停止了奔跑,一只手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我窝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见 了一个外墙倒了一半的土院,倒下来的那些干打垒的土砖已半埋在雪堆里。两扇用 破旧木板钉起来的院门,被风吹得吱嘎吱嘎响。我父亲使劲抓住的东西,正是那院 门上的铁环。 到了啊,到家了啊,狗日的,这是你的家啊! 他浑身颤抖,鼻孔里还直冒白气。如果不是手里抓着一样东西,他可能站不住 了。可这个家里却没有人出来迎接我,土院里没有声音。雪野幽静的黄昏,传来另 一种声音,喀嚓!喀嚓!喀嚓……有人在砍树。那时我眼睛还很尖,我看见了那个 我该叫大娘的女人,她的背影出没于不远处的树丛,正在砍下一些多余的树枝。大 娘拖着树枝走向土院时,我哧溜一下从父亲的肩膀上滑下来了。我躲在父亲的屁股 后面,听见他叫了一声嫂。我父亲好像挺委屈的,声音里拖了哭腔。 大娘说,来了?声音里透出冷漠。 我爹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但还是把我从屁股后面拽出来了,叫娘,娘,这是你 亲娘!他朝我喊。我没叫,仰起头来看着那个头发蓬乱的女人,突然转身就跑。我 还是想跑回自己的家,又被父亲强壮的手臂揪了回来。他说,从今天起那就不是你 的家了,我也不是你爹了!大娘看着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撩起系在腰上的围裙, 很小心地揩净了我的鼻涕,然后抽出两只手,捂在我冰冷的小脸上,轻声说,进屋 吧。 这时我爹却奇怪地犹豫起来,他迈进门槛的动作缺少足够的自信,差点儿绊了 一跤。然后我又看见我的大伯了,正背对着我们烤火。我还以为这屋里没人呢,没 想到他一直就坐在屋里。他对我和父亲的到来像是毫无感觉。父亲牵着我走到他的 背后时,他仍然低着脑袋烤火,瘦小的身子就像一刀腊肉似的,搭在火炭架上。大 哥!我爹叫了一声。大伯这才欠了欠身子,挺不情愿地唔了一声,含含糊糊的,听 得见喉咙里有浑浊的痰响。 我爹勉勉强强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棵卷好了的喇叭筒,递给大伯。大伯没 接,划根火柴点燃了自己的烟锅。我父亲便把喇叭筒叼在自己嘴里,表情凝重,似 在搜寻话题。 哥,身体好些吗?父亲问。 暂时还死不了!大伯咳嗽一声,朝火堆里吐了一口痰。那突然跳起来的火焰, 让我心里蓦地一寒。我爹时常说,大伯是他还活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兄弟了,一个 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我那时虽然很小,可也一点儿看不出他们是哥儿俩,就像两个 凑在一起的陌生人,简直是仇人。平时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也没什么往来。我 不想看这哥儿俩爱理不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就去灶屋里看大娘烧火。大娘低 着头发蓬乱的脑袋不停地往灶里添柴,她已化成一个红色的身影了。这让我感到温 暖。大娘身上和灶膛里的火焰,都散发出杨树枝燃烧的香味。 春仔,大娘叫我。她转过身来,示意我过去,脸上的笑容里有小火苗在跳着。 她的脸被夜色与火光一分为二,这个印象我特别深刻。我被她揽在怀里了。饿了吧? 她顽皮地摸摸我的小肚子。我痒,咯咯咯地笑起来。大娘越发高兴了,更加不停胳 肢我。在我的阵阵欢笑声中,我感到她的嘴唇从我脸上擦过来。她在亲我。那种亲 像是一种动物般的爱恋。我感觉到了那张饱满得像火焰一样热烈的嘴唇在颤抖。 再苦的日子,有了大娘这样一个女人,她也总能给你过得热气腾腾。大娘好能 干,很快就将热乎乎的饭菜一碗一碗地端上了桌。还有酒,在鹤嘴的小铜壶里煨热 了,斟在酒盅里,让那两个像做客一样的男人喝。我们吃饭时,大娘不上桌,也不 端碗筷,只不时地给那哥儿俩斟酒,给我夹菜。每碗菜里都放了些辣椒,吃得我满 头大汗。我深深地吸了一下鼻涕,鼻涕随即又流了出来。给嘴里扒拉着饭粒时,我 发现父亲正瞪着我发呆。我握住筷子的手就有些紧张了。 大娘问,怎么不吃了?米饭煮硬了? 我的鼻涕又被大娘揩掉了。大娘爱干净。这一个土院,三间土砖屋,无处不显 示出一个乡下女人想要的干净生活。房子里的每一样家什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杯盘 碗盏都揩拭得发亮。我也从来没感到自己的小脸蛋有这样干净过。可父亲这时却忧 伤地看着我,他头上的雪早已化了,脸上的表情却仍旧僵硬,有些发青,像他剃光 了的头皮。良久,他把筷子放下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眼巴巴地看着大伯大娘。 哥,嫂,我把春仔交给你们了,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们的亲儿子,你们就是他 亲爹亲娘了!他叹着气,手中的筷子不知怎么就掉了一根在地上。 大伯还是不吭声,只闷头喝酒,闷闷地咳嗽一两声。我爹又把目光移向大娘, 那眼神几乎是哀求了,嫂,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啊,怎么说春仔也是你们的血亲啊, 可比外人强哩,可不像火狗那狗日的,你们把他养得人长树大了,到头来还是跑了 …… 这回,大娘也把头偏到一边去了,她瞅着那倒了一半的院子愣了会儿,就走了。 很快我就听见栏里的猪在叫。等我们吃完饭了,大娘已把猪和鸡都喂过了,夹了几 筷子我们吃剩下的菜,坐到灶门口吃,朦胧的火光使大娘看起来更像一个淡淡的影 子。我又走到灶屋里去了。但这一次大娘对我很冷淡。我站了一会儿,听见后边有 喘息声,父亲也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大娘并不回头,却晓得我和父亲都站在她身后。大娘叹了口气说,老五兄弟啊, 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带这个孩子,是怕负不起这个责任啊,这谷花洲大河大水的,你 该知道,一不留神就……那后半句话,大娘可能是觉得不太吉利,滑到嘴边又咽回 去了。我爹张了张嘴,似乎没想出什么恰当的话来,却突然说,就是死了他也是你 们的儿子呢,我不管哩,不管哩! 我爹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砰地一响,大伯不知把什么东西摔碎了。他在猪栏 里骂猪,畜牲,白养着你哪,养条狗还会看家护院哪!大伯破口大骂,大娘吓得不 敢说话。我爹尴尬一阵,心里好像愧得慌。又站了一会儿,他突然低着头牵了我的 手说,春仔,咱们走。 我被父亲拉扯到门口,大伯还站在那破院里犯倔,刚才他把那猪食盆给摔了。 我没看见猪在哪里。天已经全黑了,刚走出小土院,一阵狂风扫过雪野,飞舞的雪 花迎面扑来,我什么也看不清。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那样恐怖,我转过身, 朝小土院里那一点儿微弱的灯光看了看,大娘忽然又追了出来,春仔,春仔,你莫 走…… 就这样,我留在了这座磨坊边的小土院里,成了大伯和大娘过继的儿子。我爹 走后,大娘把我抱到膝头上,解开她的对襟老棉袄,给我把那个大雪纷飞的严冬挡 在了外面。乡下女人的胸口真热啊,像揣着一个小火盆似的。我一动不动地闭上眼 睛。我困了。睡梦中,听见一个女人在抽抽搭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