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化了之后,水腥味开始在谷花洲四处弥漫,白气缭缭绕绕,看上去很不真实, 仿佛某种飘然而至的梦境。 按说,谷花洲实在是个好地方啊,这里早先是长江和云梦泽的交汇处,后来泥 沙淤积,烟波浩渺的云梦泽只剩得了一条尾巴,挂在长江上。江与湖之间,形成了 一小片三角洲,从我曾祖父那辈开始,历经世代开垦,早已是名副其实的谷花洲了。 洲上的土地是极肥沃的,水稻,棉花,大麦,小麦,黑荞麦,黄豆,豌豆,花生, 种什么都肯长。可这样一个地方,竟也饿死了那么多人。在我之前,大伯大娘也曾 收养了一个儿子,叫火狗,他亲爹亲娘都是饿死的。那时他正在县高中念书,还不 知道亲爹亲娘饿死了,回到家里来背米时,揭开米箱子,就看见了他爹娘,两具干 尸躺在箱子底下,也不知死了多久了。他们家就在我大伯家隔壁,大伯大娘那会儿 刚从水利工地上撤回来,分回来了一袋口粮。我大娘看见那饿得只剩了一口气的火 狗,一句话也没说,就把那小半袋口粮拎到了他手边。倒是火狗迟疑起来,拎着米 袋进了我大娘家,想倒一些出来,我大娘使劲地把米箱盖捂住了。 这袋米救了火狗的命。自这之后大娘还经常去县城给他送米,送钱,一直送到 他念完高中,上了大学。他后来放了寒假回来,把我大娘的米箱盖一揭,才知道我 大伯大娘吃的是什么,只看了一眼他就跪下了。一堆的杨树皮渣子。我大娘光着腚, 趴在空空的灶门口,她已经饿得没力气穿衣服了,也没力气把原本穿在身上的旧衣 服脱下来。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天了,那衣服一片片地从身上掉下来,像是烧过的灰 烬。而我大伯那会儿就蹲在米箱边,一声声地惨叫着,使劲地拉,他肚子里其实没 什么东西可拉了,可越饿越想拉,拉出来的是自己的小半截肠子…… 火狗眼泪汪汪地喊,爹啊,娘啊,你们就是我亲爹亲娘啊,从今天起我把你们 认下了,我就是你们的儿子,我要报答你们,我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吃香的,喝 辣的。他用拳头塞住眼窝,极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火狗考上大学之后,第一志愿就是填的水利工程系。毕业之后他又主动请求分 回家乡,从江堤管理委员会的技术员干起,一直干到县水利局副局长。万里长江, 险在荆江,谷花洲正处在荆江的要害之处,洪水溃堤是这一带世代的隐患。水边上 的人苦啊,夏要防洪抢险,冬要兴修水利。 每次大娘牵着我上了河坝,总要朝大坝左右两头看看,说,这都是你火狗大哥 做的好事哩,垸里好多年没遭水灾了,就是这大坝的功劳哩。河坝很高,蜿蜒逶迤 如万里长城,一眼看不到尽头。临江的那一面,铺着块石,一色的虎皮石,被早春 的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看上去很辉煌。我看见大娘笑了,可又觉得她的微笑里似 乎隐藏着深深的悲伤。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道大坝成就了我那火狗大哥的辉煌,让他年纪轻轻就当 上了副局长,也把我大伯一辈子给毁了。火狗干大坝工程指挥长时,我大伯也被征 调到了工地上。他又瘦又小,本以为自己的过继儿子干上了指挥长,可派个轻松点 儿的活给他,比如说去收收土方,记记工分。这只是火狗一句话的事。他没想到自 己却派上了最重的活,和最壮的劳力一起去抬石头。他便上指挥部去找他的过继儿 子了。他的过继儿子眼瞅着一面巨幅的施工蓝图,手里夹着一支红蓝铅笔,正对几 个围在身边的人指指点点,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瞟大伯一眼。也可能是我火狗大哥太 聚精会神了。血气方刚的他,心里那时充满了一种迎战的紧迫和激情。除了自己亲 手描绘出来的蓝图,他不可能再看到别的。 我大伯知趣,他又悄悄地从指挥部里退出来了。那个年代,连女人也打着赤膊 挑土,冷得要不停地跑,不跑很快就冻僵了。大伯抬着石头,几百斤重的石头往肩 上一抬,就只看见石头,看不见人了。他的过继儿子几次到工地上视察,从他身边 走过,都像没有看见他。没多少日子,大伯便累垮了,开始拉稀,吃什么拉什么, 一天要上那土坑子里拉十几趟。队长叶四海说他是故意偷懒,操起木杠就打。 我大伯当时被打得趴在地上,火狗正从那个工地走过。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 认下的爹啊,他依然像是没看见。大伯用一只手,痛苦地支撑起身子,他看见自己 的过继儿子越走越远了,又绝望地把眼睛闭上了。大伯慢慢地坐了起来,慢慢地拣 拾着在自己身上打碎了的木头袢子,像是拣着自己碎了的骨头。 大伯的痨病就是那时候患上的,打坏了的可能还有别的地方。更可恨的是整个 大坝修建过程中,火狗一直对我大伯视而不见,别人也不知道我大伯是他认下的爹。 在工程竣工典礼上,火狗只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他拿起一根鞭子,说这是他小时 候放羊的鞭子,又拿起一把铲子,说是他小时候铲粪的铲子。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大 伯大娘还有所有的民工都在台下充当听众。我那站在主席台上的火狗大哥,好像这 时才突然看见他认下的爹,他走到台下,揽住我那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大伯,热泪 盈眶地叫了一声爹。那一刻,无论主席台上的领导,还是坐在台下的和我大伯一样 的民工们,在这一声呼唤中都泪流满面。人们这才知道,指挥长他爹也是那成千上 万的蚂蚁中的一只啊,而且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许多年后我才悟出,火狗的这一 声呼唤,其中的意义是非凡的,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把大伯派去抬石头,一开始 就是他的蓄谋。用心良苦啊。但我也相信这也不完全是政治动物的矫情,许多人都 在那天看见了他眼角的泪光。如果不是使劲地控制着自己,他可能真的要哭了。 大娘却从不讲火狗一个不字,她是那么相信命,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哪 怕我吃饭时摔碎了一只碗。她也说,每个人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命啊。一说到命, 我就感到她脸上有古怪的神色,气氛顿时神秘起来。那只碗好像不是我摔碎的,是 另外一双手,它离我们这么近,你却看不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