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娘小产了。那些日子,磨坊边的这个小土院里充斥着弥漫不散的血腥味,有 我大娘流出来的血,也有大伯呕的血。 大伯急火攻心,从此便一病不起,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断了。我爹我娘都 来了,我娘照顾大娘,我爹给大伯熬草药。大伯躺在床上,那些干在被子上的血和 药汁,被他蜡黄的脸蹭得发光发亮。他还剩下最后一点力气,一个劲地咒骂我爹, 咒骂叶四海,咒骂他们断子绝孙。该他咒的,真的是这样,这个世界欠我大伯的实 在太多了。我爹硬着头皮忍受着他的咒骂,始终一言不发,这也是这个蛮不讲理的 汉子一生最老实的时候。 大娘没有一句怨言,很少听到这个乡下女人的抱怨,她好像早已习惯了一天天 的漫长忍受。不光是我大娘,谷花洲的女人,大河边的女人,或许所有的中国女人 都是这样,从她们在寒冷腊月被逼着打赤膊挑土开始,她们就习惯了命运给自己安 排的一切,接受一切无法逃避的事实,接纳一切痛苦。这也是她们能够找到的面对 生活的唯一办法。我大娘可真是个强壮的女人啊,只在床上躺了一宿就爬起来了, 把我爹我娘都赶回去了。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想着别人。说起来我爹我娘也挺不 容易,六个娃儿,还有我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猪没人喂,鸡没人管,他们不回去不 行。 大娘起来了,扶着墙壁进了灶房,淘米,煮饭,那只乌黑的铁锅,很快又被她 烧得热气腾腾了。很快又能看到她处处忙碌的身影了。家里,地里,菜园里;日里, 夜里,这个倔强、苦命的女人,注定要一生劳劳碌碌,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流了那么 多血,在你以为她累得快要倒下时,她却执拗地送来了微笑。 大伯一天不如一天,他挨过了秋天,但最终没能挨过那个寒冷的冬天。谁都知 道我大伯快不行了,大娘还是去镇街上卖了鸡蛋,给他抓药,煎药,喂药。大伯不 肯喝,大娘就让我掐住他的鼻子,一匙一匙地给他喂。大娘说,喝啊,当家的,这 是为了你好。大伯说,你对我真好哩,照顾我就像照顾一头牲口哩。他老是这样说。 喝剩的药渣,大娘让我倒在村里人走得最多的那条街筒子里。大娘说,病要千人踏, 万人踩,才会好。可村里人一见了那药渣,都小小心心地绕开了,踩得最多的,是 我,大娘,还有那些不知人事的畜牲们。可大伯的病还是一天重似一天。先是开始 掉头发,掉得只剩一层胎发似的绒毛了,然后又开始掉牙齿,像死人惨白的牙齿。 很快牙齿也全掉光了,只剩下牙龈了。他的身体也缩得越来越小,就像个皮包骨头 的婴孩。他不再骂人了,只日夜不停地啼哭。 谷花洲下第一场大雪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游医,那是个极狡猾的老头,鼻 子像鸟喙一样强有力地弯曲着。他说能治好我大伯的病,但要收一条牛腿的钱。大 娘说,别说一条牛腿,你要真能医好咱当家的,一头牛我也舍得,我扒了这院子, 也要凑了钱给你。 那游医进了房间,翻起大伯的眼皮看看,又看看牙口,满有把握地说,还有救, 你当家的身上寒气太重,几十年的寒气都积在身上了,连骨头都发霉了,得驱寒哩。 大娘听了,觉得挺在理,叶四海和我父亲也说还真是这么个病根,很快就按游 医的吩咐,找来一只大木甑,把大伯装了进去,架在灶上的一只大扒锅里,灶膛里 架起劈柴。游医说,这样能把湿气蒸出来。但游医划燃火柴,我大娘又犹豫起来, 一口吹灭了那火,问,真能行? 村里人都劝大娘,那意思是死马当着活马医,说不定能救下一条命哩。这话有 些难听,但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大娘又问大伯,当家的,你要是怕,咱就不治了哩。 大伯突然冲大娘破口大骂,你个破娘儿们,你不该把那火吹灭哩,你是巴不得我快 点儿死哩。 众人连忙喊,点火,快点火! 蒸了一阵,甑里开始冒热气,还有抓挠之声,几个汉子按游医的吩咐,赶紧把 盖子捂住,渐渐地,里边没了动静。大伙儿都怔在一旁,还以为甑里那个人蒸熟了。 游医不慌不忙地揭开盖子,嘹亮地唱一声,好了哩! 盖子一揭开,我大伯果然是好了,满脸鲜活红润,像个刚从子宫里钻出来的婴 儿。游医又喊,快用被子包起来。我大娘连忙抱来了被子,把大伯一把裹了,又抱 到了床上。众人都笑了,一是为我大伯的病治好了,都高兴,二是看见我大娘抱丈 夫像抱孩子似的,觉得挺好笑。 那游医很讲信誉,只收了一头牛腿的钱,那时一条牛值一千块,一头牛四条腿, 大娘给了游医两百五,外加一筐鸡蛋和千恩万谢的许多好话。游医走时再三叮嘱, 病人暂时还下不得地,还得在被子里捂到满月。 这一个月是大娘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心中满盈着马上就有一个健壮丈夫的喜悦 和希望。大伯也能吃能喝,别说呕血,连喷嚏也没打一个。一个月后。他觉得自己 可以下地走动了,他想到外面看看雪下得有多大了。他手扶门框站在门口,被冷风 一吹,那红润鲜活的身体就开始迅速恢复原形,只一小会儿。就恢复到了原先那瘦 小枯萎脸色苍白的样子。他慌了,赶紧爬上床,缩进被筒子里,喉咙里哇地一响, 又喷出一大摊血…… 这回大伯真的没救了。大娘还没死心,想去寻那位游医,她走了几天,回来了, 没找回那个游医,可她的肚子又幸福地翘起来了。 我又怀上了呢,娃他爹,你可不能扔下我一个人走哩,你怎么也得看你娃一眼 哩。大娘说。她握着大伯的手,让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脸却朝一边偏了偏,像要落 泪。大伯的手捂在了大娘的肚子上,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骄傲神情,突然发出 了一种毛骨悚然的笑声,像笑,又像哭。我正万分吃惊时,大伯两条腿使劲一蹬, 床上湿了一小片,像是婴孩滋出来的尿。 大伯死了,村里人也觉得没什么,其实他活着时就等于死了。那时是大集体, 人都是公家人,大伯的丧事由生产队操办。大伯死的当天,叶四海就找了几个汉子 来,把大伯装在一口杨木的白茬棺材里,抬到乱葬岗去埋了。他还没有活到寿终正 寝的年岁,又无子息,是不能进祖坟的,也就只能睡这样的棺材埋在那样的野坟地 了。我爹口口声说自己是大伯唯一活在世上的亲兄弟,但也没说什么。你要想把丧 事办得隆重一下,你就得掏钱出来,我爹舍不得掏这个钱,也没得这个钱。我想也 好,野坟地大多埋的是小孩儿,大伯就可以和那些天真顽皮的小鬼崽子们生活在一 起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是大伯唯一的孝子,大娘给我绑了一身的白大布。出殡时,她在我耳边反复 叮咛,春仔啊,你可千万莫笑啊,你一笑人家就会说你傻的。可我还是忍俊不住要 笑,我觉得我这从头到脚白乎乎的一身,挺好玩,尤其是当着村里那么多的小屁孩, 我更加得意忘形。大娘把头一偏过去,我就咧着嘴无耻地笑了。孝子手里应该捧着 逝者的遗像,可大娘翻箱倒柜满屋找过一遍,也没找出一张大伯的相片。这个男人 在人世间走了一遭,真是赤条条地走的啊,连个影子也没留下来。棺材抬出村口, 该摔瓦盆子了,以示从此阴阳两隔,生死两界互不打扰。我捧在手里的是大伯的药 罐,嗡的一声,摔成无数碎片,每一块碎片都被草药熬得黑黢黢的。到了坟地,我 爹和几个汉子敲开冻硬了的冰雪,挖了一眼墓穴,最后一锨土是叶四海挖的,居然 挖出了一个不知埋了多少岁月的骷髅,叶四海反手一锨捶碎了,冲几个人喊,把这 个痨病鬼埋得深一些。 大娘始终没哭一声,她似乎终于从某个纠缠了自己半辈子的噩梦中解脱出来了。 她挺起来的肚子又消了下去。她没怀孕,是哄我大伯的。大娘念叨。人活一世就是 活个念头哩,人死了也得带个念头走哩。她唯一有些后悔的,是不该在那个游医划 亮火柴时把那点儿火苗吹灭了。可能一直到死,她都从没有怀疑过那走南闯北的江 湖骗子会治好我大伯的病,她觉得大伯的死与她吹灭了那点儿小火苗有关,这也是 命吧。 她越来越相信命了,用命来解释一切她不可理喻的东西。 大伯死后不久,大娘患上了梦游症。她这梦游症挺怪,不能看见月光。每逢日 子轮回到一个静谧如水的美丽月夜,她就会悄悄打开门,像个幻影似的飘然而去。 一次,我蹑手蹑脚地跟上了她。她没去别的地方,每次都去大河边上,那个曾经出 现过桃花水母的地方。一道月光照亮了水杨树林间的小径,冷寂地散落在落叶与枯 草间,那寂静,又加深了。远远地我就看见她了,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寂静无声 的河谷,头向后仰着,没看那河,而是异样地瞅着月亮。她身体的边缘十分清晰, 蓬乱的头发笼罩着宁静的月光。我抬起头来,也看见了,大河上空悬挂着的那一轮 又大又圆的明月,真美啊。一种如宿命感的东西使我震惊,使我感到莫名的惊恐。 我是逃回来的,我的眼睛像是突然瞎了,除了月亮,我什么也看不见了,闭紧了眼, 也还是满眼的月亮。我吓坏了。我像掉了魂似的这样乱跑时,撞上了我睡意蒙眬的 父亲。他起了个早床,不知要干什么去。我一撞,把他给彻底撞醒了。他回去后跟 我娘说,那小子好像做梦梦见什么妖怪了。 慢慢地,大娘也知道自己患上了梦游症,没过多久,她请泥瓦匠把那扇窗户堵 上了,堵得严严实实的,就是一堵墙了。自那以后,大娘就没再梦游过,可她也再 也不能看见月亮了。她的夜晚,从此变得像坟墓一样黑暗而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