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没过多久我就见到那个叫秦大山的汉子,大娘领着他来跟我认兄弟了。 我一开始就对这人印象不大好,又矮又瘦。贼眉鼠眼的,进了我的单身宿舍, 一双眼睛就满屋转开了,川耗子,川耗子,还真像只耗子。大娘让我叫哥,我很不 情愿地叫了一声,又把大娘拉到一边,说实话,大娘把这么个来路不明、没有数主 的人弄到她身边,我还真的不放心。可我刚把那意思说出来,大娘就狠狠地剜了我 一眼,大娘说,春仔你变了啊,你一长成个人模狗样的就变得认不得人了哩,我跟 你说,他就是你亲哥,你要不认他,我就带他走,再也不来找你了,你也莫上咱那 小土院去! 大娘脸上已布满了干巴巴的很深的皱纹,一发起脾气来,脸就变得像裂开了。 我惊慌失措,赶快闭了嘴,心里却更加替大娘捏了一把汗。大娘不光找我,还拉上 我去找余县长。老天,她莫非想让余县长也认这贼娃子做兄弟?余县长没在家里, 余县长忙哪,干上正县长了,就更是日理万机,他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谁心 里都没数,她媳妇也没数。她媳妇一个人待在家里,像是闷坏了,巴不得有个来上 门给她解解闷,哪怕是上门推销保险的,她也要唠嗑半天,说不完的热乎话。这让 秦大山受宠若惊。一口一声地叫大嫂,叫得怪甜的,那张嘴就显得更尖了。 大娘运气还真不错,余县长回来了。 他大哥,你可回来了啊!大娘喊。我感到有点儿异乎寻常,大娘怎么这样激动 呢。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终于盼到大人回来了。秦大山也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大娘把他拉过来,说,大山,这是你哥。大山谄媚地叫了一声哥。余县长怔了一下, 好像这才注意到屋里来了这么个不三不四的人。他正奇怪呢,大娘又抢着说了,他 大哥,这是我认下的儿子呢。也就是你的亲兄弟啊,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娘儿俩做主 啊! 我猜对了,大娘果然是找余县长有事的。她哕啰嗦嗦说了半天,我听明白了, 村上分责任地时,叶四海不肯给秦大山分,也不肯给他们一家在村里落户。一个农 民,有没有户口倒无所谓,可没有土地。那就是天大的事。我也眼巴巴地看着余县 长了。一个县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嘴巴一张,问题就解决了。可余县长脸色竟 是那么犯难,他摸出烟来,抽到一半,又把那半截烟掐灭了。他慢慢地开口了,老 人家,这事我可管不着呢,你想啊,县下边有乡,乡下边有村,村里边还有村民小 组,一级组织管一级的事哩,我不好把手伸得那么长。你还是先回去,跟村长、村 支书说说,我相信只要是合情合理又不违反政策的事,组织上是一定会给你老解决 的。 大娘一动不动,温顺地笑着,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把余县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听懂。我们余县长,他真像个上帝啊,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就像圣经。一个乡下的老 妇人,又怎么能够听懂呢?可大娘令人迷惑不解地显得头脑很清醒,毫无迷惘的神 态,这个乡下女人起身告辞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哩,你是大官哩,管 不了我们小老百姓的死活哩,我不该让大山叫你一声大哥哩,我该叫你县长哩。她 缓缓地站起身,对秦大山说,山儿,咱娘儿俩走吧。 大山把我大娘的一条手臂搀扶住了,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瞬间,我被这猥琐的 汉子深深感动了,他就像大娘的一根拐棍啊! 大娘走后,我瞒着余县长给谷花洲村委会打了一个电话。我对叶四海说,马上 给秦大山上户,分地,这是余县长的指示,谁要敢顶着不办,就撤谁的职。我听见 叶四海一个劲地嗯哪嗯哪,连我是谁他都没敢问。 余县长上次嘱咐我别给他捣乱,这回我可给他捣乱了,凭我一个团县委的小干 部是吓唬不了叶四海的,我只好打他这张王牌了。现在那些当个小官儿的,都鬼精, 我吩咐下去的事,他们果然就照办了。可也迫不及待地向余县长表功了,我也很快 被余县长叫过去了。 你可真能干啊!他冷笑着说。 没什么难的,一句话的事。我犟着脖子说。 你个王八蛋你个王八蛋,你知道你给我捅了多大的娄子了?谷花洲几百号人现 在就堵在乡政府门口,马上就要闹到县政府来了,你有种你去解决,你去啊! 余县长用手指着门,我这才慌了神。这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对那些执掌着 大大小小权力的人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可我实际上在利用这种权力达到某种目 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是那么崇拜权力,渴望权力,有了权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当然,我想干的都是好事,也从没想过要干坏事。我没想到谷花洲那几百号在我眼 里很纯朴,像牛一样憨厚的老百姓,也是一种力量,从一开始我就忽视了他们,心 里压根儿就没有他们。 最终平息这场风波的还是余县长,为了显示出自己的公正,他要大义灭亲,秦 大山刚分到手的土地,又失去了。但他没有走,他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扳砖、烧 窑、砌墙、拣瓦。大巴山,是巴人的祖居地,地薄人多,世代出泥瓦匠,烧窑汉。 秦大山虽是个瘦小个子,干起活来却敏捷如猿猴,走跳板,上窑顶,两百斤的担子 一肩挑起,腰不闪,脚不打颤。这是个用性命挣钱的汉子,挣下钱了给一家人买黑 市口粮。他女人也勤快。汉子到四乡八里去揽活干时,女人就在我大娘那块口粮田 里翻呀,耙呀,锄呀,像只刨食的母鸡,想从那一小块地里多刨出几粒米来。大娘 在家里带孙子,操持家务,还养了一头母猪两头肉猪。 一家人都活得好苦好累,可也是灶里烟火不断,院里鸡鸭成群。大娘是个揣着 火盆子过日子的人,啥样的日子她都能过得热闹兴旺。逢年过节,熬糖,打豆腐, 洗年猪,熏腊肉,别人家有的,大娘家一样不少,别人家没有的,大娘家也有。年 轻时她就是村里有名的能媳妇,老了她又成了熬糖打豆腐的老师傅,村里挨家挨户 请她去做麦芽糖,给豆腐点卤。正是这些人,不肯给她儿子媳妇孙子上户口、分责 任田,可她并不往心里去,谁请她都去,乐呵呵的。她是真的快乐,她成了村里最 耀眼的人物,她作为一个乡下能干女人的价值得到了充分体现,她说说笑笑就把别 人办不到的事情做成了。老太婆觉得自己好了不起好有成就感。老太婆在自家的小 院里用杨树叶熏腊肉时,在燃烧的树叶味中,站在村子各个角落里的人一个个都神 情庄重,一个个伸着鼻子去闻,好像这熏腊肉的味道中还有一种别的什么味道,更 令他们神往。 突然听说,大娘家要盖新房了。大娘要扒掉那个小土院,拆了老屋,宅基地小 了点儿,院子小了点儿,那就往高地起,离天空近点儿。那时我已很少回谷花洲了, 自从干了那件蠢事之后,我觉得没脸回去了。但从谷花洲传来的都是好消息,秋天 的时候,我听说秦大山已经开始和泥,准备扳砖了。秋高气爽,扳出来的砖坯容易 干透,干透了,在冬天上窑。越是天气冷,火越是有劲儿,烧窑就成了一件美差, 心里暖和了,烧出来的砖也有股暖和劲儿。谷花洲人,一般都在开春不久后起房, 图个新春新气象的吉利。可快过大年时,秦大山突然又出事了,他又被人当贼给拿 住了。 这时候县直机关里也挺热闹,各科室各部门都在发过年物资,鱼、肉、苹果、 橙柑,成箱成篓的,都在往家里搬。我推着后架上堆得像山尖一样的载重自行车从 信访办门口经过时,看见一个老妇人被从里边推出来了。老妇人头发蓬乱,弓着腰, 不停地咳嗽着。她背朝着我,像一团破布被寒风吹着。信访办里推她的那个干部出 来了,我认得,他也像我一样推着一辆自行车,后架上也堆得像山尖一样。待他走 近了,我问,谁啊,眼看就要过年了,还来上访。那人说,还不是谷花洲那个挨了 打的老太婆,是个厉害角色哩,来找过多少次了,赶也赶不走。 大娘?我心里惊呼一声,可能是谷花洲传来的那些好消息让我太兴奋了,我已 经把大娘的另一个样子忘了,我想象中的那个许久没见过的大娘应该是一个挺精神 挺健旺喜气洋洋的小老太婆。当老妇人转过身来对着我时,我真的不敢相认,她的 老态已全露出来了,老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张没有表情的像石头一样的脸,把我吓 住了。她朝我移了一下步子,我半天没有反应。等我反应来,我已经抓住了她那两 只枯槁如木头一样的手,我背后传来呼啦呼啦的响声,那辆载重单车,连同它负载 的全部重量,全都摔在地上。 我大喊一声,大娘,你怎么不找我? 大娘说,我不找你,谁也不找,我找人民政府。 她的口气很硬,我立刻感到了她心的硬度,这已经是个心如铁石的老太婆了。 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打了她,她无动于衷,仿佛完全丧失了意识,眼睛固定 在一个地方,连眼泪都没有,只有冷硬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