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胡在县里嫖娼被抓的消息,很快就在小杨村传遍了。人们见了他全都忍俊不 禁,妇女们更是嘀嘀咕咕,还平添了许多枝叶,说老胡以抗洪功臣自居,吃馆子不 给钱,逛小姐也不给钱,都赶上沙家浜里的刁德一了。 老胡很沮丧,所谓拉干屎,撒黄尿,眼起眵,嘴起泡,系列农民焦虑综合症, 在他身上得以全面的体现。老胡不大敢出门,走路也拣僻静的小路,见了人不抬头, 嗖地就过去了。老胡特别怕孩子,他们放假没事,满处闲转,见了他就喊胡大吹, 喊大流氓。喊急了老胡就返身追赶,一边气咻咻地骂道,谁家的孩子小兔崽子没教 养?我要是不被上头诓了,你们的妈还能嫁给你爸?巴不得给我铺炕呢,你们就都 是我的儿子了! 南公安把老胡叫到乡上,进行了诫勉谈话,内容也是很人道的。 南公安说,你三十多岁还在苦熬干修,想尝尝女人的滋味,在青纱帐里日日野 ×,也是可以理解的,干吗非要跑到县城去丢人?让你一条鱼,腥了满锅汤,治安 指标受影响不说,你都成臭狗屎了。 老胡说,事情不是那么一回事,事情是很有玄机的。 南公安说,玩意儿长在自己身上,你还狡辩啥?再有下一次,我就是想高举轻 打,恐怕也不行了。 老胡说,人家把老二都磨秃了,鸟事没有;我刚脱裤子,警察就到了,你说是 不是怪啦? 南公安说,那你说说是咋回事? 老胡说,不能说,我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南公安说,你他* 的中大邪啦?总是藏一半露一半的,来这套哑巴禅! 老胡就不出声了,默默地看着脚前的地面,那有一块被树枝筛碎的光影,和风 拂动,那些奇异的斑驳明暗变幻着,万花筒一般。 盛兰花把得加里送过来,脸上红一红,没说话就要走。老胡却拦着不让,非让 她把话听完不可。 老胡说,兰花,我对不起你。 盛兰花说,你是你,我是我,你的石可碜事跟我有啥关系。 老胡说,我并不想干那种事,我是被同学灌多了,一想你马上就要嫁人了,我 就…… 盛兰花说,再扯上我,我可急啦! 老胡说,说来也怪,在我的朦胧醉眼里,那小姐咋看咋像你,我就…… 盛兰花怔了一下,随之大哭起来。她说,该死的胡达飞,你咋能拿小姐比我? 你真是个臭流氓,咋不判你十年八年的,让你死在里面才好呢! 老胡知道惹了大祸,扑通就跪下来,指天誓日说,兰花,我是真心喜欢你,你 不会不知道。尽管我知道不能娶你,可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你…… 这么说着,老胡就流出泪来。一个男人跪着流泪,效果很是令人刺痛。盛兰花 捂着脸,哭着从他身边跑过去,说你跪给谁呢,你不怕丢人,我还怕折寿呢。我就 知道,你不是那种花花肠子,你肯定又被别人给涮了! 我们的老胡就躺在炕上,蒙着脸,人像死倒一样,好久都不动一动。没有人前 来探望,也没有人陪他说话,只有得加里不时从窗外探进头来朝他咩叫。班级的毕 业合影挂在低矮的土墙上,我们四十多双眼睛透过脏兮兮的苍蝇屎,看着这个落寞 而倒运的人。日光眼见得斜下去了,照热了他的一双赤脚。村里的大喇叭猛地响起 来,呼喊的竟是胡达飞的名字,老胡这才诈尸一般跳起来。 老胡来到了村部,老盛和南公安都在,小鸡炖蘑菇的香味飘荡在鸽笼似的小屋 子里,这对饥肠辘辘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见了老胡,老盛打招呼说,吃了没?没吃就坐下吃点嘛。 老胡咽着唾沫说,吃是没吃,可我不能吃公家的东西,我又不是领导。 南公安笑了,说胡达飞啊,你狗日的溜光水滑,文化也够用,咋就老是那个一 根筋?领导不联系群众是毛病,你不联系领导更是毛病。 老胡说,群众咋联系领导?舌头再长,也舔不到眼睛。 南公安说,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还是同桌,你看人家辛成,如今要风有风, 要雨有雨,可你呢,还在为温饱挣扎呢! 老胡说,时不利兮骓不逝,我有啥办法? 南公安说,你总整文言文,难为谁呢?都知道你学习好,可换不成币子,满肚 子东西,都是稀屎。 老盛拦住两个,告诉老胡说,姜县长刚来了电话,给他安排了工作,单位就是 豆制品厂,是多年的盈利单位,工资也挺可以。 老胡一听就急了,说是不是我给村里丢人了,你们往外撵我,要开除我的村籍? 再说,把我放到盛兰花丈夫的手下,那等于骂我呢! 老盛说,你自己掂量掂量,小杨村你还能不能待了。我估摸姜县长不是看你的 面子,而是看辛成的面子。 老胡说,我这么走,丢不起人。 老盛说,人已经丢了,就坡下驴也好,何况是去端铁饭碗,吃国库粮,我们都 为你高兴哩! 老胡怔了一会儿,便说,也好,一走了之,省得城隍土地的气都得受。 老盛说,要走的人了,随便你说,没人跟你计较。毕竟都是喝一口井的水长大 的,还有啥要求,你一股脑儿都提出来吧。 我们的老胡早有准备,看看机会到了,便从兜里摸出两页纸,竟然是一张养殖 损失清单:余致力于养殖七八年,至今尚未成功,天灾人祸,难以说清。现将各个 门类损失獭祭如下,诚望各级领导明鉴。 养柞蚕,损失八万八千元。起初只是防范灰喜鹊,哪知县乡干部听说油炸蚕虫 子好吃,纷纷前来解馋,村长老盛得罪不起,打发人连偷带买,把几百万条从南方 引进的蚕宝宝大部分吃光了,剩下的已经不成规模,扔在柞树林里自生自灭,连一 寸蚕丝也没见到。 养肉鹅,损失一万七千元。鹅苗贵得离谱,六元五角一只,据说是少年马季放 牧过、尼尔斯骑着旅行过的那种瑞典和匈牙利的杂种鹅,全由村长老盛向下硬性摊 派,其实是县里某领导的亲戚搞的,村里也得罪不起。说好的秋后三十元一只收购, 结果根本就没兑现,后来靠蹲市场,靠同学辛成帮忙,以低价卖出去三十多只,剩 下的只好送给亲朋好友,吃了整整一冬,直吃得打嗝放屁都是鹅腥味儿。 养蝎子,损失三万三千元。事先明明说好的统一到村收购,结果又不算数了, 找不到正经买主,全部砸在手里。开始还怕它不繁殖,后来又怕它繁殖得太厉害。 结果闹得不可收拾,蝎子们胜利大逃亡,蜇伤无辜村民多起,赔进医疗费上千元。 实在没办法,弄来一大群小鸡,一次性将其歼灭掉,为了斩草除根,还撒了一次绝 后药。 养貉子,损失十一万元。主要原因是,县乡技术指导全面缺位,防疫没能及时 跟进,结果得了犬瘟热,所养貉子无一幸免,还搭进了一条看家狗…… 综上合计,如能不赔,本人至少已有二十多万积累;如能获利,我辈已是百万 身价…… 老盛看看清单又看看他,呵呵地怪笑着,脸色也随之变幻,最后稳定在一种姜 黄上。 老盛说,你啥意思? 老胡说,就是想让你证明,实际上我不贫困,之所 以闹到屌蛋精光,是上头瞎忽悠瞎指挥,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并不都是我个人的 原因。 老盛说,证明了又咋样?谁又不能赔你。难道你还想拿着它到处招摇撞骗? 老胡说,我就是想对老师同学有个交代。 老盛说,神经病! 老胡说,就算我是神经病,可毕竟还有神经;你们活来活去,连神经都没有了, 根本觉不出痛痒来。 老盛和老胡的口水战已经持续多年,每一次基本都是平手,对此早已厌倦。再 说,小灶上的老头已经把酒菜端了上来,酒肉的香味四处窜动,竟是十分的撩人。 老盛便简而化之,掣出一支秃笔,把“村长老盛”改成了“村委会”,这样模糊处 理一下,看着就不刺激不具体了。又在下边落款处写了:情况基本属实,特此证明。 然后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的老胡透过一片迷雾,隐约看到了深层的东西,就又找姜黎民来了。这一 次他堵窝掏鸟,直接找到了饭店。因为姜黎民要到省里开会,县里有关的要员都来 饯行,辛成也在场。当时姜黎民正端着杯巡酒,和一桌人砰砰地碰着,刚把那杯送 到嘴边,看到老胡,就定在那里,大张着的嘴巴如同一条幽深的隧道,一丝绿莹莹 的菜叶还塞在牙缝中间。 老胡笑吟吟地拱手说,听说姜县长要开抗洪庆功会去?祝贺呀祝贺! 这话正听反听都行,姜黎民就不自在了,眉头蹙起一个疙瘩。辛成看得明白, 就挺身救驾了。他亲密无间地骂着脏话,扯住老胡的一只胳膊,奋力往外拉他。老 胡不干了,和他撕撕巴巴的,骂他是丧家的老姜家的乏走狗,还口口声声让姜黎民 给摘帽。 姜黎民愣住了,说摘什么帽?地富反坏右,那都是历史了,何况你混到了今天, 也还是个贫农嘛。 老胡说,我就是要摘掉贫农的帽子。农民不分正副,却分三六 九等。正因为我是贫农,娶不起媳妇,心爱的女人,却要给你弟弟做填房了。事有 事在,一笔一笔,我记得都很清楚,还有村长作证,我给大家念念,助助酒兴吧。 老胡也不管别人听不听,掏出那份清单就念。在学校里,老胡的朗读一直不错, 排演节目,还干过领诵,何况又是自文自诵,就运足了丹田之气,读出朗朗上口抑 扬顿挫的韵味来。老胡这么做,绝对有广告效应,桌上的人一拨接一拨地笑着,笑 过之后,又欷歔再三,都把眼睛睃着姜黎民,看他如何应对。 姜黎民把手里的酒杯干掉,走过来扳住老胡的肩膀,扳了一个很大的钝角,动 作粗鲁生硬,有些近于胁迫了。他把老胡搡进一架屏风后面,这就摆脱了众人的监 视监听,然后压低了声音,喷着海鲜和五粮液的混合气味说,一次又一次,你到底 啥意思? 老胡说,没啥意思,就是心里窝着一口气。本来想让你帮我平反正名,不但没 有,还抓了我一个嫖娼。无论是作为县长还是大哥,这么做太不仁义。 姜黎民说,这不纯粹就是东郭先生和狼吗?早知道这样,我何必还要救你?你 出事我也替你说话了,工作我也给你安排了,你还要咋样?你要是再蹬鼻子上脸, 那就是敲诈! 老胡觑定了姜黎民说,你是说,我敲诈你?我拿啥敲诈你?你说出来嘛,反正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姜黎民说,我说话算数,不会说出半句的。 老胡说,我也说话算数,到了今天,我吃了那么多委屈,露过一个字吗?我找 你的事,哪一件不是很正当的? 姜黎民笑了,笑得有点险恶。他说,想抓我的把柄,没那么容易吧。你可以嚷 出去,咋说都行,反正就咱们两个,我概不承认,看看公检法信你的还是信我的。 到时候遭罪的是你,判个十年八年再放出来,你同学都快当爷爷奶奶了。 老胡说,姜县长,你千万别误会,我可是一直都很敬佩你,那件事也是在你的 感召下才干的。 姜黎民缓和了语气说,胡老弟,你这个岁数,应该明白好歹。明天让辛成送你 上班,你摇身一变,成了工人阶级,这有多好,不但旱涝保收,还能领导一切呢! 老胡静默了片刻,就无奈地一笑说,那好吧。我听你的,反正小杨村我也回不 去了。我只是希望,刚才念的清单别当笑话听,起码别让其他农民兄弟再上这样的 窟窿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