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想不到去车站接白作家不是荔枝一个人,李市长也要到车站去接白作家。何泥 坐着市政府秘书处的车,没有先去车站,而是去了市政府,在见到白作家之前,何 泥却先见到了李市长。李市长也想不到荔枝把丈夫何泥拉到了秘书处。李市长见到 何泥时显得不冷不热,而何泥却显得极其热情,他握着李市长的手,说道,李市长 的学识水平,全市人民都知道,你特准我和荔枝一块儿去接白作家,这其实是把接 待白作家的规格提高了,我是留学德国的哲学博士。德国伟大的文学家,诺贝尔文 学奖得主托马斯·曼的孙子就在我就读的这所大学学哲学。李市长,请您相信,我 和白作家见面以后会有许多共同语言。 李市长笑着说,听荔枝说,何老师是一位非常前卫的年轻哲学家,尤其是对马 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有许多新的见解,今天见到何老师,感到非常荣幸,将来我向 市委宣传部推荐你,请你给我们作一场报告。 何泥说,您最好别让我做报告,我在德国接受过正宗的马克思主义教育,但是, 我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探索也出现过许多偏差,如果让我给大家作一场哲学和人类 生存的报告,我倒能讲得更生动一些。 李市长说,如果你能就哲学和人类生存这样的命题作一个演讲,那当然会更生 动,但我必须要知道你的哲学观和人类生存观是不是积极健康的,对提高全市人民 克服困难的精神力量有无作用。 何泥说,人类生存面临的最大危机不是能源的枯竭,也不是各种怪异瘟疫的产 生,而是人类的不自信。当年,成吉思汗骑马踏上欧洲的土地的时候,他在马背上 唱道:这蓝蓝的天空和我草原的天空一样,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这句经典的话在 后来的蒙古长调中多次出现过,而在我们现在的流行歌曲当中却再也见不到这样自 信的经典的话。 李市长笑道,好,都是我的。真是一句经典的话。 荔枝也插了一句,某省的一位省长,进了监狱,我记得也说过一句这样的话。 李市长说,从狭义上理解这句话,那是贪婪,如果从人类社会学的角度理解这 句话,那就是民族自信心。 其实何泥和李市长的这段短暂的对话,也是他们两个 人智慧的对白,荔枝知道两个男人的较量其实已经开始了。 李市长和荔枝、何泥各乘一辆汽车去了火车站。李市长和白作家是大学同学, 他们虽然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但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他们肯定都能认出对方, 可市政府秘书处还是制作了一个长四米的条幅,让两个汽车司机用手高举着,那上 面写着:欢迎作家白××来我市访问。 白作家下了火车就看到了这个条幅,他急忙走过去,将条幅扯过来,扔到地上, 他还打了李市长一拳,长庚,你这么做是不是在恶心我,你在学校的时候是很注意 使用词汇的,你的毕业论文不是写的词汇背后隐藏的N 个语汇意义吗。你的条幅如 果换一种写法,能让我热泪盈眶,比如:老白,你他妈才来! 李市长说,是我们政府秘书处写的,我才不给你写这玩意儿呢,就是扒了你的 皮,我也能认出你的骨头来。随后,他把荔枝和何泥介绍给了白作家。李市长在介 绍他们的时候,语汇当然非常谨慎,陈荔枝,我们政府秘书处负责接待外宾的秘书, 除了是一位普通的政府干部,还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她的先生何泥老师,是师范大 学的教授,也是文学爱好者。 白作家说,这和我在×市讲学时接站的两位同志酷似,一位市委副书记,还有 一对夫妻。男的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女的是宣传部的副部长。 没等李市长说话,何泥说道,中国体制的模式化也造成了社会礼仪模式的庸俗 化,正如歌德在《浮士德》中的一句台词:上帝,你把同样的酒让我喝,我为什么 昨天没醉,今天却醉了。 白作家抓住何泥的手,何……何老师,太让我吃惊了,上一周接站的那位大学 教授引用的是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的台词:女人,用同样的方法伤害了两个男人, 为什么一个男人哭了,一个男人笑了。 李市长和荔枝都忍不住哈哈地笑了。 白作家和李市长进了同一辆车里。汽车开进了已经有些冷清的城市街道,白作 家问李市长,晚饭在哪儿吃?肯定又是在大宾馆或者是大饭店,能不能给我一个特 殊待遇,咱去一个小饭馆吃饭,尝一尝你们当地的风味小吃。你们城市的大碗馄饨、 风味年糕、苞米面锅贴都是好玩意儿。 李市长说,也行,那一会儿咱们就去郊区的生产队食堂,一个老知青开的,啥 样的风味小吃都能吃到。说完,他给荔枝打电话,让她的汽车别往宾馆开,直接开 到西郊区的生产队食堂。 荔枝还没有去过郊区的生产队食堂,但给她开车的司机知道。荔枝说,这肯定 是那个白作家提出的要求,这个白作家也不是一个好饼。 坐在她后面的何泥说,白作家是一个高尚的人,但也是一个低级趣味的人。 几分钟以后,李市长和白作家先到了生产队食堂。老板认识李市长,就让服务 员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将一间最宽敞的雅间收拾干净。李市长和白作家刚落座,荔 枝和何泥也到了。荔枝不知如何安排饭菜,就先请示李市长,李市长说,你是负责 接待的,你应该知道怎样安排。荔枝就把老板叫了来,让他介绍生产队的风味小吃, 老板不愧为老知青,他一气儿说出了知青年代流行的农家小吃。荔枝就说,把你刚 才说出的所有的小吃都端上来。白作家说,对,这才是够规格的接待。 一会儿的工夫,桌子上就摆满了农家小吃。白作家说,这绝对不是我矫情,而 是我喜欢折腾我的老同学。在我们同班的同学中,有三位市长,一位副省长,一位 省高院的院长,一位作家,两位大学教授,还有被判了十八年徒刑的罪犯,还有一 位吸毒者。今天我和我的老同学见面,心情也很复杂,我们的这些老同学都在挣扎, 而挣扎靠的就是人性中仅存的那点儿智慧,当这点儿智慧没有了的时候,我们才知 道质朴是多么重要。倒不是因为我们吃了农家饭人就变得质朴了,而是我们必须要 用质朴的人际关系来换得质朴的感情,我这次来这个城市讲学,只是一个由头,主 要还是来看看我的老同学,既然是看老同学,我还客气什么…… 李市长说,记得在大学的时候,你是最没有质朴情感的人,你同时和两个系的 三个女同学恋爱,而最后她们都不爱你了。 白作家说,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成吉思汗的经典独自,却已经知道了只有执 着,才能都是我的。 荔枝给三位男士斟酒,说道,今天只有这酒才是经典,它才都是你们的。 白作家接过酒杯,盯着荔枝说道,陈秘书,也许这生产队的灯光是暖色的,才 让你变得这么漂亮。我不是在恭维你,我至少有半年多没有认真地去打量一个女人 了,当然,我也没有见到漂亮女人的机遇,你真是我这半年当中见到的最漂亮的女 人。 荔枝脸有些红了,说道,你这是典型的作家的语言。 白作家又对何泥说,你真幸福。不过,我这句话可不是因为仅仅是你有了这么 漂亮的夫人你才真幸福,而是因为我不会在这里长期呆下去,你缺少了一个强劲的 情敌。因为你没有强劲的情敌,你才真幸福。 何泥说,一个人要没有敌人,他也是不幸的。我倒希望自己能够有敌人,其中 包括有情敌。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李市长说,一个人能够意识到有敌人,当 然,他是理性的,也是能让他的生命质量得到提升的。其实人最大的悲哀不在于他 是否有敌人,而是在于他不知道人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荔枝说,我对哲学一向很反感,我们还是喝酒吧。白作家风尘仆仆地到了我们 这座城市,我们唯一能表现的真诚那就只能是喝酒了。我谁也不代表,就代表我自 己,对白作家的到来表示感谢。说完,她就将一杯酒干了。 白作家说,这是我刚到这里真正见到的真诚。 何泥说,荔枝刚才没有代表我,这也说明我夫人是质朴的,一个人向另一个人 去表达自己的真诚,说我代表谁谁谁,这很不具有人性化。白作家能来到我们这座 城市,我不知道您能给我们这座城市的人民带来多少幸福,但至少我认为,你是给 我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因为我不可能有其他的机会能和你认识,更不能因为我熟悉 你的作品,或者喜欢你的作品而冒昧地和你取得联系,如果我是一个年轻的追星族, 可能会这样做。我之所以说你给我带来了意外的惊喜,是因为李市长给我提供了这 样的条件,才能够使我有机会得以和你对话。可能你也不会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对话 对相互之间会产生多大影响,但至少一个国内知名作家和一个在国外都有影响的哲 学家之间的对话将是有意义的。 李市长笑了,我这当市长的功不可没。何老师你也给我带来了意外的惊喜,现 在你在宴席上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我倒希望听听你们之间的对话,对我有什么启发, 让我这个愚蠢的人变得聪明。 荔枝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老何容易兴奋,有时候也不知道深浅,请你们多加 谅解。 白作家说,你们家老何容易兴奋,我就不容易兴奋吗,今天我和老何见面,有 一见如故的感觉,他非常像我的一位朋友,国内一位已故的著名的诗人汪汪。汪汪 敢于向所有人挑战,但他最喜欢向强者挑战。著名的诗作是《假如雷锋》。后来, 他又写了《喜欢血的斯大林同志》、《残疾姑娘,我们向你学什么?》……汪汪的 死也很有个性,他是吃年糕噎死的,后人嘲弄说,汪汪话语恶毒,是上帝用年糕堵 住了他的嘴。我总觉得何老师是哲学界的汪汪。 何泥笑了,看着桌子上的农家小吃,他看见了一盘黏豆包,他就夹了一个,也 不说话,蘸了点白糖,慢慢地嚼了起来,他在吞咽的时候显得很顺畅。大伙就笑。 何泥自嘲道,上帝还没有抽出时间来堵上我的嘴。 李市长说,我非常想听听你们真正的对话。 白作家举着空杯对荔枝说,再拿一瓶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