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杜想,李白杜甫如果不写诗,会不会活得好一点? 李杜近来老是想这个问 题。当初他把笔名叫“李杜”,就因为向往李白和杜甫。那时候他只看到他们荣耀 的一面。后来发现,那些荣耀全是他们死后才得到的。他们生前其实活得像丧家狗。 现在,李杜就像那样的丧家狗,在街头流浪。他又想到这问题。他其实不在乎 生前活得好不好,他是有文学史意识的诗人。何况他本来就爱写诗。只是他没想到 自己一点名气也没有。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到了现在21世纪了,已经没人要看诗 了,他还没有出名。还只是一家公司职员。在公司,他脾气乖张,不合群,上班也 写诗,工作老出差错。老板已经几次警告他了:再这样,我让你回家永远写诗去! 只要不是傻子,这意思都能听得出来。可是李杜似乎听不出来。他照犯不误。 大家说,他被写诗搞傻了。其实李杜是明白自己处境的,只是他改不了。他不能不 写诗,每当构思的时候,他浑身会通了电似的畅陕。他会像吸毒鬼一样,迫不及待 地抓起笔纸,只要是笔纸都行,找个地方,刷刷刷写了起来。这时候他感觉自己身 体轻飘飘的,飞了起来,凌驾在这世界之上,什么公司啊,老板啊,同事啊,甚至 工资啊,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制约着他了。他需要这样的飞翔,要不然,一天到晚, 朝九晚五,一年到头,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永无休止,还不把人憋死? 写完了,回落到地面上了,他仍然是那个全公司最窝囊的人,那个被老板威胁 要炒他鱿鱼的人。诗呢,也没有地方发表。文学杂志几乎全都成了小说杂志了。他 的一些诗友纷纷开始改写小说了,好歹小说字数多,能够多赚些稿费补贴家用。可 是他不,他爱的是诗歌,又不是小说。李杜就是这么个固执的人。他说:如果为了 谋生而改去写小说,那倒不如改去拉板车! 你拉板车?拉倒吧!妻子王妃说,就你这身子骨,板车拉你还差不多。 妻子王妃说这话时,她还能跟他说几句话。现在她连这话也懒得说了,彻底绝 望了。只剩下一句话:我算是明白了,要让一个人没饭吃,就让他去写诗! 李杜心里痛。想当初王妃把他看得那么重,他多么有力量,因为诗歌有力量。 他给她念诗,她听得热泪盈眶。现在她根本不听他念诗了。他也早死了让她听念诗 的愿望。她根本都不让他碰她,还动不动彻夜不归,说是登山协会露营。李杜知道 肯定没好事。他是搞写作的,文艺圈,他虽然没进去,但是住在餐馆边,也会知道 人家吃什么。开头,王妃不回家,还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后来就连电话都不打了。 第二天她回来,他就责问她,她就跟他吵,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错。有一次他还瞧见 一个男人用车把她送回来。是越野吉普,什么牌的,他当然不知道。可是她却明确 告诉他,那是“三菱吉普”。并说这就是他们野营用的车,上面可以装很多生活用 品,包括帐篷。妻子王妃越来越猖狂了。李杜知道是为什么,有人给她充底气。玩 得舒服吗?李杜问。 舒服。王妃应。 有人让你这么舒服啊?李杜干脆说。 是, 你忌妒了?王妃答。 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他瞧妻子,妻子昂着头,还故意冲 他邪恶地一笑。李杜说:我忌妒?你有人,我也可以有人!李杜甩下一句话,跑了 出去。 可是他没地方可去。混到他这份儿上,还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你?现在李杜奇怪 自己刚才怎么就那么有底气跑出来?只因想到了她?但她只是个按摩小姐。在王妃 没回来其中一个晚上,他曾去找过她。他感觉是对妻子的报复。现在他掏掏衣袋, 还好,带着点钱,百元一张。他向那家按摩店走去。 那小姐迎了出来,要抱他。这让李杜很开心。他就趁机紧紧搂住了她。他感觉 到了她鼓囊囊的乳。那乳他曾看过,亵玩过,只是有点印象模糊了。于是就又吊着 他的胃口。回头再想想自己的老婆,就惊讶自己的死心眼。想想,假如老婆不离开 他,他其实也没多大兴趣的。他其实是只野狗。这么想着,他竟然有些被老婆释放 了的感觉。这时,对方又把他一推:这么久!你死哪里去了? 倒好像是他抛弃了她了。李杜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抛弃一个女人,他开心地嘿 嘿坏笑了起来。小姐追问:这么久了,你去哪儿了?很久了,他在人们眼里已经是 可有可无的东西了。现在居然也有女人在乎自己,李杜很得意。他就是不招。不招 不饶你!对方作出要打他的样子。李杜的身体迎了上去,渴望她真的打自己。打死 也不说!他回答道。对方撒娇地呜呜发出哭声来:你欺负我! 李杜就去安慰她,说自己工作太忙,以后再也不敢了。他说不敢时,感觉到被 对方真的揍了一下。他的骨头酥了。小姐把他推进里间,安顿在按摩床上。他闻到 了烟的味道。他不抽烟,这不是他的房间,他是在跟别的男人共用一个房间。他猛 地爬了起来。他说,要带她出去。小姐问:去哪里?他想:去哪里呢?是不可能带 到自己的家,把这个女人替代了现在的妻子,他没这个胆。也不可能,这只是个妓 女,我只能是借借她。到外面……他说得很含糊。外面?小姐道,你不怕抓啊?他 一怔。怕什么?但是他嘴上还是回答。小姐就叫了起来:哇,你好拽!李杜又是一 阵得意。不管怎样,被人家夸奖总是件得意的事。他对被夸奖的渴望,就像一个乞 丐对美食。 小姐问:你是干什么的? 他说:保密。 还保密啊?小姐说,看来你还真的有点来头。 那当然。他说。 要我猜? 他点头。他忽然想:要是她猜自己是个诗人,那该是多么美妙啊!她应该知道诗人 是了不起的、很拽的、很有来头的人。他甚至想跟她谈谈诗。可是小姐说:你是公 安! 他一愣。猛地觉得倒胃口。她怎么会这么猜?哪怕你猜我是小职员也好啊!李 杜历来讨厌那些权力机构。可是他马上明白了,公安对她们来说,确实是最了不得 的。是不是?小姐问。 李杜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要是公安,你还敢跟我做啊?你说。他这话说得很 含糊。 小姐道:你敢动我,我为什么不敢? 这倒是。李杜笑了。你说,你是不是公安?你承认了吧,我就跟你去。她居然 自己说。 去哪里?李杜反而恍惚了。 随你。小姐说。 到你家。李杜说,试探地。没想到小姐说:你要是公安,就让你到我家。 你一个人住? 是呀!小姐说。 李杜立刻想象出一个单身女人的居室,里面飘着香水的味道,横七竖八挂满了 女人的东西。这给他家的感觉。虽然他清楚这个女人只是妓女,他也知道对方只是 因为你是公安,有权有势,才让你去的。但是他还是挡不住那诱惑。他点头了。 去小姐家的路上,小姐不停询问公安里的事。李杜就瞎编,说一些道听途说的 公安整人的故事。他尽量渲染得令人发指。他编得越可怕。小姐就越紧地依偎着他, 好像她得到了保护似的。 小姐待他很好。那身体展现了,跟他的记忆和想象合叠了,他既稀奇又感宽慰。 如果对方不是妓女,那么他想得到的就全得到了!可惜生活没有“如果”。还是享 受吧!小姐被他进攻得嗷嗷叫。有一刻,小姐咬他的肩膀叫:你可真公安!你是公 安就可欺负人吗?你是公安我也不怕你!他就叫:我让你怕!我让你怕!他真的觉 得自己是强有力了,端着枪,蛮不讲理。他就要向对方猛烈开火!正当这时,门被 敲响了。 李杜起初还有点不相信,以为是自己弄出的声响。但是自己明明已经愣在那里 了,这声音还响着。门在震动。门外有人叫:开门,查户口的! 小姐倏地从他身下脱出来,拉起一件衣服,钻到床下去。李杜这才一激灵,也 钻床下。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好像千军万马向自己冲来,他挡驾不住,他就要 身败名裂。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小姐看到了他,反而冷静了,说:你也进来干吗 呀! 她自己反而出去了,说开门去。他也急着蹿出来,拉住她。 那你去,小姐说。愣着干吗?把你的公安证拿出来呀! 他摇头。 没带?小姐问。 他点头。他怎能让对方发现你根本不是公安呢? 那也没关系,大不了给你同事打个电话。小姐说。看来她不止一次有这经历了。 她反而安慰起他来了。自己穿好衣服,就去开门了。李杜慌忙又钻到了床下。他瞧 见门开了,进来的人穿着公安制服。他被拉出来了。 小姐对来人说:等一下,他有话要对你们说。 公安们看着他。他没什么可说的。小姐急了,叫:你说呀! 他不知道怎么说。 他是你们的同行!小姐索性替他说了。 他慌忙摇头。 小姐以为他是被吓傻了,她催:快给你同事打个电话呀!他仍然在摇头。这时 候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公安啊!可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诗人,手无缚鸡之力。小 姐似乎明白了,冲他吐了一口口水。 李杜是被罚了五千元,由单位领回去的。家属不来领。所以一下子外面传开了 :诗人嫖娼,身败名裂。诗人大家本来就看不起了,再去嫖娼,更被看低到骨子里。 你说你是诗人吧,你又是龌龊的,你说你是嫖客吧,你又是傻乎乎的诗人。他也无 法面对自己,你又不屑于公安,却又要去冒充公安,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再想想 那小姐幽怨的目光,他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她。那小姐,被带进去后,他再也没有见 到她。 回到家里,他又是诗人加嫖客。两样都不能见容于妻子。王妃说:你还有什么 脸活在这世上?如果我是你,就去上吊了! 他发现,自己倒真想一死了之。他应:好啊,麻烦你给我找个吊绳,我谢谢你! 不客气!对方应。她真的去找了。找不到麻绳什么的,她就拿来尼龙丝连裤袜, 两条腿连一起,她就把它们缠起来,缠成麻花,还抻了抻。丢给他。他接了,就去 找地方。他真的想死了。可是没有可以挂的地方。他猛然记起厅上有个建房时预埋 的铁钩,挂大吊灯用的。只是现在被罩在吊灯里。他就在吊灯上找牢靠的部位。他 终于找到了,一抛,把尼龙丝袜挂了上去,拉一拉,吊灯上的玻璃坠子摇摇晃晃, 让他眩晕。但是很结实。他开始结套子。再搬椅子。他无意中瞥见妻子站在大厅的 门边,倚着墙,袖着手,冷冷瞧着他。他无所谓了。他爬上了椅子,把自己的脖子 伸进套里,闭上眼睛,想:全好了!可是突然,妻子捣乱地冲了过来,叫道:你死 了,我还得给你收尸! 他道:我不要你收尸! 她道:我不收尸怎么办?你倒好,你死了。放着我来收尸。我让你给我收尸看 看! 她说着,就来抢绳索。他不让。她说:这是我的袜子! 好吧,李杜就抛下她的袜子,自己去找。没有绳子,他不知道该找什么来替代。 脑袋好像已经死了,不能用了。他再转回来时,发现妻子王妃已经吊在那里了。他 慌忙扑过去把她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