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妃感觉自己是被扣押了。被要挟地活着。她没有钱。平时一味地享受,连私 房钱也没攒,根本没去想会发生什么。现在却发生了。 她急躁,和丈夫吵。两口子在医院对吵,扭来打去,已没人来劝了,大家只看 着他们打。王妃觉得丈夫实在可恶,这样一觉得,倒把死的念头给岔掉了。她有时 会跟细末较真,比如在他们扭打时,他的手划到她的脸上了。她跑去卫生间镜子瞧, 还好没有伤痕。但是她也要划他一下。他揪她的头发,她感觉到被欺负了,伤了尊 严,她就用脚踢他的腹下。他的力气比她大得多,有时候他会死死拴住她的脖子, 她觉得要死了。她会挣脱出来喊,说了一句常人会说的豪言壮语:打死我,也没钱! 边上人笑了:你应该说,打活我,也没钱! 她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对了。她只是 在愤怒之下,顺口说出那句话。护士又来催了,说你们要打,回家打好不好?你们 大人这时候还争什么呀?再不缴款,孩子就没治了! 他们都愣了。‘他们都跑到 抢救室去,孩子还躺在那里,仍然昏迷着。他的头上、身上都是伤。李杜忽然问边 上的医生:会留下后遗症吗? 医生没好气答:不仅会留下后遗症,还会死! 李杜愣了。想到后遗症,多么可怕!好端端的孩子都养得这么难,再有个后遗 症,那不如死了好! 李杜猛地打了个寒战。他为自己冒出的念头感到可怕。他瞥妻子,妻子王妃一 下扑到孩子身上,叫:死鬼!你死了啊!你死了就解脱啦! 李杜一惊。难道妻子跟他一个心思?接着发生的情形证实了李杜的判断。王妃 只知道哭、闹,不思如何筹钱,也不求医院先手术,再交钱。这是个阴谋!她是在 拖延,在放弃,放任孩子死亡。要是孩子死了,就解脱了!李杜想。他也有意把孩 子的伤情放大,后果非常严重,简直不可收拾了,简直绝望了。他甚至让自己想到, 医院根本是没有希望救活他儿子的,医院要预交款,只是在骗他的钱。孩子是非死 不可了!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他也叫。 蓦地,他们都停住了。几乎同时,他们都抬起头来,目光撞在了一起。迅速逃 开。他们的脸都绿了,好像鬼撞见了鬼。 他们不敢再看对方。他们彼此帮助对方提吊绳时,他们的心还是坦然的。那是 他们自己的事情,把自己摆平就行了。夫妻的情义一旦消失,只是两个不相关的个 体,对方的帮助,也只是路人的帮助,帮就帮了,不帮也可以。帮了,道个谢也就 行了。现在,是处置儿子的生命。他们竭力想抹掉自己身上的义务。他们甚至为自 己不尽义务寻找理由:孩子活着也挺苦的,我们大人责备他,否定他,他一定也很 觉挺委屈。读书,没完没了地读,叫我们大人都受不了。一读就是十二年,如果有 幸考上了大学,研究生,还要再读下去。读了后怎么样?照样要竞争,无穷无尽地 折腾。简直可怕!他是否想过:我为什么要这样? 小多确实曾问过父母,为什么要上学。李杜说:为了学知识。小多问:为什么 要学知识?李杜说:为了知道得多。小多说:不上学也知道得多。李杜没词了。确 实,不读书,走社会,也知道很多,所谓书本上的知识真的那么有用吗?李杜只得 说:至少为了升学,上大学。不上大学,将来怎么活?小多说:不活就不活,这么 苦,还不如不活。 不活,你去死吧!李杜火了。孩子不懂事,他并不懂得什么叫活,什么叫不活。 但是李杜想到了。是啊,孩子为什么要活?但是他已经活着了,怎么去死啊?总不 能让他去自杀吧?那对孩子来说,太残忍。由大人去杀他?也下不了手。现在好了, 命运对他下手了,他已经走在死亡的路上了,他快要超脱了,就让他顺顺当当地去 吧!好了,迷下去了,迷下去了,好了……李杜记得自己的父亲去世时,人们就是 这么说的。他父亲是患肝癌死的,死前非常痛苦,即使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想到死 是他唯一的解脱。现在李杜也在心里念着:好了,好了,孩子,爸爸妈妈为你送行 ……他禁不住瞅了妻子一眼,好像在征求她这个妈妈的意见。王妃也看了过来。这 下他不惊慌了。王妃眼神淡定。她朝李杜摇了摇头,几乎是多余地说了一句:小多 不行了! 说得很悲痛。李杜也受感染了,也无可奈何地摇头:不行了! 这时候,他们感觉彼此走得异常近。因为他们是同谋。 王妃又叫:小多,你别这样! 李杜也叫:你别这样! 小多眼睑忽然跳了一下,仿佛是被他们喊醒的。他们一愣,惊喜,但是紧接着 就意识到危险,不敢吱声了。他们盯着孩子,竭力让他再沉迷下去。小多显出痛苦 的表情,眉头紧皱,好像在遭受折磨。他要被折磨死了!他们想。他们看着小多渐 渐地力不从心了。他们又有点失落,又想去叫他。这时候,小多突然凫出一口气, 像从水底挣扎着凫出来似的,那声音简直是咆哮。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他硬把自己 给拉回来了。这让他们震撼。小多居然睁开了眼睛。他们惊慌得简直要逃走,好像 对方是鬼,孩子被他们害死后,变鬼来找他们算账了。 但是小多的目光茫然,好像已经精疲力竭。李杜想起小多刚学走路时的情景。 站不稳,摇摇晃晃,终于倒下来了。他又把他拉起来,再来!小多也竭力站住。又 摔下来了,再爬起来,站,走,跌跌撞撞,走,又倒了,他精疲力竭地在喘气。起 来!起来!李杜像拳击裁判似的对着他数:一、二、三……孩子终于又爬起来了。 这让李杜时常想起出生不到几个小时的马崽,摇摇晃晃,还是站了起来。求生本能, 是多么的神奇!自己当时还为此写过一首诗《马》,其中有几句:它是否知道。 它这一站起来,就永远不能再趴下? 它是否知道,等待它的是无尽的苦难? 它为什么偏要站起? 马它懂得生命的苦吗?它不懂。它只知道活着,吃草,干活,再吃草,再活着, 再干活……如此简单。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它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惨。也许就因 为你想得太多了,还把问题放大了。李杜想,也许是。诗人的敏感,写作的夸大。 自己所有的错误,就在于去写作。假如不写作,就会过得好的,就不会到了现在这 地步。自己毕竟大学毕业,有工作,有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妃瞧着孩子的眼睛。那眼睛望着她,但视而不见。她想起小多刚出生时的眼 睛:直定定瞧着她,她所有受的苦,都可以略而不计了。后来她才知道,婴儿其实 是没有视力的。现在他有视力吗?但不管有没有,她都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感到悔恨。 小多是她的孩子。原来小多没有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她感觉有点隔离。现在,她 真切感觉到了,他是活生生的自己的小多! 可是小多又昏迷下去了。王妃拼命叫他。护士又进来赶他们。他们不肯离去。 王妃道:这是我的儿子,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护士道:你们又不去交钱,待这里有什么用!这么久了…… 王妃道:我们没 有钱! 护士道:没钱?去想办法呀,去借呀! 王妃道:你借我! 护士被激怒 了。我借你?凭什么呀?好,那你就这么待着!你们再拖下去,就跟死尸待一起了! 护士的话把他们刺激起来了。李杜腾地跳了起来,拽住护士领口,叫道:你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 护士挣扎。外面的人拥了进来。其中有几个穿白大褂的过来解救护士。院长也 来了,说:你们干什么嘛! 干什么?王妃道,她要我儿子死! 护士争辩。李杜拽过护士,问:你是不是说我儿子是尸体?好啊,你要我们死 啊!李杜唱歌似的叫起来。你们要我死,我们偏不死!小妃子,我们偏不死! 王妃愣了一下。李杜很久没有这么叫她了。他们恋爱时,他这么叫她的。我的 小妃子!他这么叫,把她往胸口一揽。王妃觉得他像皇帝,很有力,很震撼。现在 王妃又被震撼了。她说:就是!我们不死!偏要活着,活得好好的,给他们看,让 他们难受! 对!李杜又说。 院长说:什么嘛!我们医院治病救人,你们好了, 我们也高兴,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嘛! 王妃道:治病救人?说得好听。那么你们 为什么不救? 院长说:你们去预交手术费,我们马上手术。 王妃说:不可能!你们是要我儿子死的! 倒好像问题不是交不交手术费,而是医院的可信度了。我们要求转院!王妃说, 对你们,我们信不过! 于是转院。到了新医院,他们也同意预交手术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