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莓回家问了高冬池半天,听到一个让她不知该说什么的答案。高冬池说他不 想当是真的,处里那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处理起来够头 痛的,还有一个理由,如果他提了副处就得搬到处长办公室,而他不想和黄处长一 个办公室。 为什么? 高冬池没吭声,停了一会,我受不了她身上那股味。 什么味,香水?苏莓知道他讨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除非淡到若有若无。 不全是,是种说不出的味,再加上那股子刺鼻香水味,我一闻就想吐。 为了这个味你有官不当?苏莓说,你不应该呆在机关,应当出家去庙里当和尚。 苏莓想这事说给谁谁信?多少人为了向上爬命都豁得出去,别说只是股味儿, 就是让在动物园里待上几十宿也乐意呀。 你就不能克服一下?要不把你那些香点到办公室去? 高冬池喜欢香,枷南香,沉水香,隔上一两个月就去南大街那个印尼华侨开的 “沉香屑”店里买一些。香一点上,满屋就都弥漫着股清幽之气。高冬池不抽烟不 喝酒,钱都费在香上了。苏莓有次同他去买才知道这香一点不比好烟酒便宜,香里 添了种精油,和一般檀香不可同日而语。 我又不和她诵经颂佛,点办公室去干吗?再说她那味,再好的香都得串味了。 一口气堵在苏莓胸口,她都不知该说什么了!说实话,她不是特别虚荣的女人, 但哪个女人不巴望丈夫混出些名堂,在别的女人面前也好胸脯挺得高些?昨天在单 位,她对桌的同事朱莉还说她老公吃顿饭都不能安生,才举筷子硬被客户请出去了! 朱莉嘴上说烦死了当点小破官成天不着家!脸上却一点不烦,明摆着得意。 但苏莓也知道高冬池的性子,他拿定主意轻易不会改,他最烦人家勉强他做不 愿的事。年初,高冬池单位元旦聚餐,局长为表明与民同乐,很亲切地选中了高冬 池坐他身边。冷菜后,接着上了道红烧甲鱼,马上有人殷勤地把肥美的裙边夹到局 长碗中,很注重养生的局长因为胆固醇高,一直对饮食很注意,于是把这番好意转 让到高冬池碗中。高冬池急得面红耳赤,说不不不,局长还是您来……局长亲切地 说,小高就不要争了!这桌数你身材最苗条,平时工作也辛苦,正好补补。你不吃 可就是不给我面子。高冬池还想说什么,但大家都说,这体现了局长对咱们职工的 关爱啊!你就代表我们吃了吧!高冬池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对这道经过了两双筷 子的荣幸他直犯恶心。他想先搁着,但偏这道局长亲自夹给他的菜大伙都很关注, 都想看着他代表大伙把这荣幸无比幸福地咽下去。局长也望着他,目光慈祥。裙边 覆在高冬池碗上,他夹了几次都没夹起来,同事说,激动的,冬池准是激动的!在 众人殷殷注视下,高冬池好容易夹住了裙边,但他的表情就像吞一块烧红的煤球, 在他把裙边快举至嘴边时,手不知怎么一抖,裙边掉在了地上。 苏莓想起这事就对黄处长身上的气味对高冬池的压迫多了些理解。吃进去的东 西可以吐掉,气味总不能每时每刻屏住呼吸吧?可是,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难道就要 随黄处长那股味儿飘走了吗?高冬池啊高冬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苏莓又急又 无奈,在心里叹了一百回气,在几次劝说无效后,她说,高冬池,你不该待在气味 龌龊噪音超标的城市里,你应该像北宋隐士林和靖那样,在西湖边过梅妻鹤子的日 子! 高冬池提副处的事还悬在那儿,他大姐就到城里来了,同个女亲戚来陪小姑子 看病。小姑子得了“甲状腺刺激素细胞瘤”,瘤子不算小,县里医生让到省城来看。 小姑子住了院,女亲戚陪床,高秋月就住苏莓家。 进门,苏莓正要去接她的行李,她摆手,别,别!路上脏,灰大。她使劲拍打 了好一阵才进屋。苏莓把被套都换了新的,菜弄得少而精,剩菜从不摆上桌。高秋 月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对苏莓的用心是满意的。高冬池这段日子单位忙,常加班, 晚上就剩苏莓和高秋月,一聊就聊到很晚。 高冬池母亲原是杭州人,外公是留过洋的西医,运动中被打成右派,因为认罪 态度不好罪加一等,他外公不堪凌辱以西医的精确手法割了脉。高冬池母亲被下放 到这个偏僻村庄一个月后才得知父亲死的消息。精神打击与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她很 快受不住了,每次出工前她都面色苍白,好几次在劳动现场晕倒。一年后,她接受 了一个壮实男人的爱情,他是当地小学老师,他包揽了许多她分内的活,他们结婚 了。她根本看不到一点回城的指望。婚后,她生活得并不快乐,这是谁都看得出来 的,只有在洗澡时偶尔能听见她小声哼唱几句,作为结婚条件之一,高冬池父亲让 做泥瓦匠的叔公为她搭了间简陋的淋浴房,还有个小厕所。婚后她依旧忧郁寡言, 但并没影响高冬池父亲对她仰视的爱情。 从小,高秋月姐弟就被母亲严格教导着,包括卫生习惯,这是她唯一能守住的 东西了,除此以外,她和村里女人穿一样衣服,吃一样饭食,一样养孩子过日子。 有一次姐弟俩和村里的孩子去后山烧红薯吃,弄了一嘴一身的泥,被她母亲痛打了 一顿,她边打边流泪说,总有一天你们要回去的!别像个没教养的到时让人看不起!! 高冬池6 岁时,他母亲被叫去村委会,说省里来了考察团,来了解当地锡土资 源情况,高冬池母亲形象是村里最整洁的,还有她的普通话,村委会要她陪着介绍 下情况。那天,她听到了许久未听到的江浙口音——考察团里有个男人是杭州矿务 研究所调来的,当他看到她时愣了一下。当她开口说话时,他更惊讶了,他用非常 惋惜的口气问,你是江浙人吧?一直……留在这儿?高冬池母亲沉默了一下,点点 头。男人没再说什么,但目光分明痛惜,像眼看一块玉被埋在了脏灰堆。临走,他 送了她块杭州产的丝质蓝格手绢,说留个纪念吧,他碰到她的手,凉得让他吃了一 惊,分明正是炎夏。 那天回去,高冬池母亲一直没说话,流了一夜泪——高秋月后来听父亲说,那 个男人长得很像母亲当年在杭州的恋人,她下放后不久,他也被下放到江苏一个偏 远农村,扒货车来看过母亲一次,分手时母亲哭得快背过气去。半年后她听说他找 了一个镇革委会头头的女儿,他们断了联系。 考察团走后,她和往常一样烧饭喂鸡拾掇家务,一周后,她和高冬池父亲说, 想让丈夫去县城为她买件白衬衣,她说天眼看就热了,她想穿件新衬衣,最好是小 圆领的那种。高冬池父亲很高兴能为妻子做些什么,清晨他搭了辆农用车去县城, 傍晚回来,新衬衫便成了妻子的殓农。 中午,她去了村后河边。顺着河走,在靠山的转弯处有大片浓茂的草,草的学 名叫水丁香,村里人都喊它作水灯香,这花从春开到秋,父亲带冬池姐弟俩认过, 根茎嫩叶都能当野菜吃,茎叶晒干了可煮茶,喝了清火。高冬池母亲穿了条从杭州 带来一直压在箱底的白裙子,腕上缚着那条蓝手帕,从那片开满黄花的草一直走向 了水深处,像盏水上的灯,漂远了。 那种叫水灯香的草,高家再没碰过,无论是炒是晒干煮水,草上仿佛还残余着 高冬池母亲身体的气息。 苏莓听愣了,她没想到会有这样一段悲凉故事。高秋月叹口气,我妈死后,我 爸得了场病,病后身体一直虚,家里境况就不行了,但他坚持供冬池念了大学,冬 池是我们那儿最会念书的。可能是我妈去得早,这事对他……他话少。也不晓得怎 么对人好,你多担待。 苏莓说,没事,我知道。她还在高秋月讲的故事里转不出来,这些事情高冬池 从未和她说起过,她有些失望:一个男人肯向女人袒露过去才是一种实心的交付吧 ——和一个女人有多亲近,也许不在于两人共享了什么荣光,而在能分享多少伤痛。 可高冬池未说起过一点,当然,也许他不愿提及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但苏莓心里还 是觉得了失落——结婚能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得多近?她有些怀疑,高冬池是 否还有秘密不愿与她提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