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刚解放那会儿,铺子里来了个陌生人,买完饼子还不走,盯着两眼看岳父,岳 父反过来也看他,看着看着,两人就抬起手,相互指对方你是……你是……话没说 出口,紧紧抱在了一起。那人曾是地下党,在北山带过游击队。那人说你在这里打 饼子卖馒头太屈才,跟我到拥军学院去教书,我是校长,我说了算,眼下正缺少你 这号文化人。那人本是回乡探亲的,搂草打兔子——意外得惊喜。 这样的好事像做梦,岳父就从梦里走进革命队伍里。从此,郝建功像个郝建功 模样,白府绸衬衫扎进蓝咔叽西库,站在讲台抑扬顿挫,给那些献出胳膊献出腿的 军官们教生字,讲运算,遒劲的粉笔刷刷刷潇洒在黑板上。这就是命,这就是运。 命运还安排他到长沙去进修,在那里娶个媳妇也是教书的,身边带着三个孩子。 梦里的好事不长久,大姑把岳父的未来看透了。大姑懂古训,用人不疑,疑人 不用。岳父是“疑人”,用他就得出问题。1956年肃反查历史,怎么县长崩了,他 跑了,家庭又是富农成分,其中肯定有大问题。专案组左查右查没结论,没结论不 等于不怀疑,怀疑就得有说法。于是,1938年那样的县政府就姓了阎,岳父那时的 官就是阎氏的官,它和他都成了“白色”的。白色的历史糊成黑色的帽子,上面写 着五个大字——“历史反革命”。从此,岳父扑簌扑簌的眼泪洒别红色的讲台,返 回本已遥远而陌生的家乡。临别那天,老天下着雨,下着雪,雨和雪搅在一起,沙 沙打在脸上,似针刺生疼生疼。火车开了,校长出现在站台上,远远站着,挥了挥 手。 16年过去了。16年前,岳父黑布蒙眼离开这座小县城,16年后,他戴顶黑帽子 回来了。他没有走正街,正街应当从南关进城。他走的西街,那是他熟悉的地方。 西街南面有一排整齐的门面,柜台上摆满百货日杂。这里过去是他家的蒸馍铺、 饼子铺,他曾踩着小凳在案板上团面团,捏面人。 再往前走,过去的私塾变成了当今的药铺。此刻,耳边响起儿时朗朗的读书声, 四书五经从这里走进他的记忆。 十字路口那棵古槐长粗了,他和伙伴们上去掏过鸟窝,暖暖的草窝里有五只小 鸟。小鸟离开窝,当天夜里全死了。他到地里挖个坑,把小鸟掩埋了。 过了十字路口,坐北朝南是县政府,而今还是县政府。他站在大门中央,把怀 里的孩子往高里抱了抱,周身奔涌着兴奋与激动——“岭连岭,山连山,山山岭岭 紧相连,男女老少手挽手,众志成城抗敌顽。”这是他半夜在煤油灯下哈手写成的。 县政府斜对面耸立一座高门楼,门前有一对青石狮子。他站在门口不用往里看, 便知那是两进院落,东西南北四面房檐等齐,檐下横罩铁丝网,网上悬挂大铜铃。 这就是他的家,“土改”时他划定“富农”,院子归了公,门口挂上县教育局的牌 子。三个孩子呆呆地望着狮子,手指木然抠动狮子嘴里的石蛋蛋。院子里走来一伙 人,把门的赶紧把两扇门开圆,冲他们虎着脸吼道,快走开,这里哪是你们随便玩 耍的地方?大姑拽拽岳父的衣角,两脚极不情愿地离开了。 岳父眼里有泪流不出来,迷蒙蒙俯视脚下的泥水。他不再寻找,不再奢望,没 有目光会同他相接,所有的惊奇、疑惑和冷漠统统印在背上。岳母挽着岳父的胳膊, 并排走过弯曲坎坷的青石街巷,步履稳重而坚定。拐进小巷不远。墙豁豁闪出一间 破厦厦。大姑从墙豁跳过去说,先住这儿吧。这是张大娘家原先住的地方,土改时 她分到好房子搬了家。 纸幡扎好了,低垂在门楼上。我到门前看了看,挺满意的。扎纸幡的说,老汉 人缘好,给扎大一点。那纸幡就比平常的大了好几层。我好生感激,好生感慨,为 那几层纸。 岳父放下行李,找治保主任去报到,他苦笑着点点头,双手呈上遣返介绍信。 治保主任佝偻在一张单桌子后面,抬抬屁股接过信,眼球触到那五个字,脱口啊了 一声,随即瞪大眼睛,像雷达一样在岳父身上搜索来搜索去,仿佛能够搜索出异样 的信号来。然而,渐渐地,渐渐地,圆睁的小眼眯眯上,斜斜地瞅着桌子上散乱的 烟卷,两片厚唇黏合住,不漏一丝儿缝。岳父憨掂着脸,期盼治保主任再说些什么。 毕竟合伙掏过鸟窝,毕竟好多年不见了,毕竟往后要常打交道,毕竟……就在这时, 跟他脚后跟进来的那个人,立马上前一步,伸手递上一根纸烟,把剩下的多半盒放 在桌子上,然后在悠然的烟雾里,把要办的事三言两语说妥了。岳父在外营生近十 年,哪能看不出这点门道。但是,岳父不抽烟,身上也不带烟。只得再次微笑,哈 腰,点头,那意思便如同敬烟一般。治保主任还过一些些没有肉笑的皮笑,挺一挺 胸脯说,仁娃,回就回来吧,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日后找社里划块院基,盖上几间 房子。岳父再次笑得更自然,腰弓得更深了。 吃公家饭两个肩膀抬张嘴,干庄稼活得自己摊家什。岳父刚回来,要啥没啥, 割草得借镰刀,锄田得借锄头,送粪得借小推车,有时借三家五家才能借得到。岳 母常跟岳父开玩笑。岳父说我去东家借什么东西去,岳母说你去化缘吧。岳父说我 去求西家办什么事去,岳母说你去化缘吧。大姑在一旁叹口气,说你就到处化缘吧, 现在运动一场接一场,往后还少不了。岳父听了,笑咧咧的嘴骤然无声,肉愣愣僵 在脸上。 岳母和大姑说岳父去化缘,如同流水有源头。岳父天生不会笑,长到三岁还不 会笑,任凭怎么逗也不笑,胳肢他胳肢窝都不笑。祖母也沉不住气,抱着他到大佛 寺去求佛。住持见母子俩进来,上前搭语,阿弥陀佛,贫僧等候多时了。说完,转 身把母子俩带到布袋罗汉塑像前。据传布袋罗汉成天背个大口袋,串东家走西家, 走到哪儿笑到哪儿,人还未到笑声先到,从早到晚笑得合不上嘴。他人缘好,好化 缘,披着星星回庙时,布袋总是鼓鼓的。面对布袋罗汉,住持垂下眼帘,念念有词, 赐名“郝怡仁”。祖母点点头,心领神会,分明要儿子当一个好人。岳父跪下去是 个闷葫芦,爬起来成了嘻嘻妈,满寺里疯跑,乐得屁颠屁颠的。此后,有谁举手打 他,他就做个鬼脸,嘿嘿一笑,躲了过去。 岳父去犁地,扶犁扶不稳,粗一犁,细一犁,深一犁,浅一犁。驴拉犁一下子 轻,一下子重,轻了往前倾,重了拉不动,不一会儿,驴脾气上来,四蹄定住嗷嗷 叫。他可嗓子瞎吆喝,快走、快走,再不走打死你!驴根本不懂他这话,依然站着 不挪步。他用鞭子赶,鞭梢缠在鞭杆上。后面人催他快一点,他掂过鞭杆抽打驴屁 股。驴猛地尥蹶子,踢在他大腿上。他抡起鞭杆正要猛打,后面的人赶快挡住说, 你千万不敢这样打驴,想挨批斗呀?地主李登科打了牛一鞭杆,连着批斗了他三回, 回回都得学牛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