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陶正发家干打垒的房子,就在森林边上,打开后门就可以走进森林,就像那些 海滨别墅,一开门就面对大海一样。他的父亲是头年去世的,而他的母亲死于难产。 他满三岁的时候,别人告诉他,母亲将要为他生一个小妹妹,可是最后母亲死了, 而那个妹妹甚至都来不及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陌生的世界。就长眠在了母亲腹中。 父亲在世的时候,陶正发读过六年小学,临要到白马镇去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对他 说:“有个事很为难。”他说:“什么事?”父亲说:“给你买了书,就没有钱买 酒喝;买了酒,就没有钱给你买书。”陶正发于是就回家来帮父亲种地,同时跟随 父亲学喝酒了。 父母给陶正发留下了一个院子,三间住房和一个猪圈,猪圈空着,而三间住房 只住着他和两只狗。父母还给他留下了九块总共三亩包谷地。春天,他一只手挥着 一把小锄头刨地,另一只手把包谷种子撒进窝塘里,花三天时间,把三亩地种完, 往后的日子,他就去森林里打猎,挖药,用小兽的毛皮或是药材,到白马镇街子上 换回酒和盐巴。两三个月后,包谷地里的杂草长出来,但是过不了十天半月,杂草 又不见了,那是邻近地块的妇女或是姑娘们,在薅自家包谷地的时候,顺手替他薅 了。是谁啊?他不知道。覃家相说,那时候,陶正发刚好二十岁左右,性格开朗, 活泼幽默,会吹苗笛,尤其吹得一手好芦笙,有好几个苗家姑娘在心里喜欢着他。 覃家相是一个小学教师,每月有二十四元的工资,他积攒着买了一块手表,是 块上海表。覃家相讲着讲着,看了一眼他的上海表,说:“前两年饿饭的时候,差 点用它换了一口袋包谷。——快要到了!”这时是上午十点半。 那年那天早上的这个时候,陶正发正在老林里,在太阳缓慢地升高的同时,他 渐渐走进了森林的深处。阳光在树冠上徘徊,想照进林子里来,但枝叶太密了,只 有一些细碎的金色的光点,穿透绿云似的树叶的缝隙漏进林子里来,在前方闪耀着, 像飞翔着的鸟的翅膀。覃家相说,陶正发这一天很兴奋,他希望打着一只麂子,用 它去白马镇街子上换一点酒。他家里有两个装酒的瓦罐,这也是父亲留给他的遗产。 这两个酒罐,是他们家祖传的宝贝,连上他的父亲已经用了三代人,每一个罐子可 以装十斤酒,他小心翼翼地继续使用了十年,装过的酒已不下千斤。现在一只罐子 里的酒满着,而另一只罐子却已经喝光了,他要赶快把它灌满才心安。更主要的是, 他打算买一些糖果,带去参加踩花山节。白马镇上出售一种从越南贩进来的糖果, 在嘴里含化之后,会剩下一些个塑料的五颜六色的戒指、耳环、小象,以及猫、狗、 鸡、猪之类的小玩意儿,据说这种糖果是法国货,在踩花山节上,姑娘们是最喜欢 的。他希望在今年的踩花山节上,结识一位心爱的姑娘。 森林是一首绿色的交响乐,有它自己的节奏。在密林深处,像蛇一样地开着黄 花、白花和紫花的藤葛在林中缠来绕去,茂盛的枝叶简直是在人面前竖起一道道篱 墙;在那些小路的边上,高大的树木惊天而起,它们庞大的绿色华盖之下,小树很 少,荆棘东一丛西一丛地点缀着长着野草的空地。而有的地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在树林的中间突然出现一片草坪,一股清泉从雪白的碎石上汩汩流过,在某一小块 地上有烧过篝火的痕迹,那是猎人们野炊的地方。有条两柞宽的小路从林中穿过去, 说是沿着这条路走两天,可以通达老林的另一边,而那另一边已经是越南了。但是 后来勘测的结果表明,这条路实际上只不过是切下了老林的一小只角落。往林子深 处。 人像在大海里潜游一样地前行,这里只有一些更小的、有时甚至是若有若无的、 弯来绕去的毛路,这些毛路只有猎人才会走,外人走进去,就出不来了。 茅草上和树上的露水还没有干,老陶的麻布衣裳被打得透湿。猎狗老黄始终在 他前面十来步的地方,兴奋地向前蹿着。陶正发经常不从路上走,而是在树林间搜 索着前进。太阳晒干了露水,晒干了他的衣裳,晒干了狗的黄毛。太阳慢慢地升到 两丈多高了,可是陶正发和老黄还连麂子屁也没有闻着。 他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枯树上坐下来,从麻布兜里摸出包谷粑粑,又从腰间拽下 酒葫芦吃喝起来。他丢了一个粑粑给老黄,老黄几大口就吃完了。吃完了包谷粑粑 的老黄,还在老陶旁边站着,目光跟随着他的酒葫芦送到嘴边,又回到枯树上。老 陶举着酒葫芦对老黄笑了笑,说:“你也要喝一点?”老黄张开嘴巴。发出嗨嗨的 声音,一面熟练地摇着尾巴,那意思是说:“是的。”陶正发给它灌了一口酒,它 这才咳嗽着,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一只羽毛绚丽的长尾野鸡连飞带跳地跑过去,老 黄撒腿就追,它们很快就消失在密林深处…… 地气蒸腾起来。小鸟飞来飞去,捕食那些出来晒太阳的树蛆和飞虫,一面唧唧 喳喳地叫着。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小蜜蜂绕着陶正发转。有什么贵客到了? 他想,万一真有什么客人来到,我只有半壶酒,没有菜,麂子也没有打到,只有用 包谷花下酒了。 用包谷花下酒,还有哪一回比在赵神仙那里喝得更痛快呢?陶正发想。 赵神仙名叫赵奉章,但是谁也不叫他的名字,都是叫他赵神仙,因为他精通医 道,不论什么病,他总是药到病除。赵神仙最神奇的本领是“喊子”,子弹头打在 身上,他可以把它“喊”出来,那年覃家相在自马镇的战斗中,大腿被枪弹击中, 就是赵神仙把子弹从腿上“喊”出来的,我在《云南的山》那篇小说里,详细地描 述了当时的情景。 陶正发认识赵神仙,那是因为支麻。“支麻”这两个字,是苗族话“没有”的 意思,他出生的时候家里一贫如洗,父亲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支麻有一天早晨到 山上去拾菌子,远处一个糊涂的猎人把他看成是野物,一枪打过来,正中臀部。那 天早晨,刚好陶正发也在附近的林子里拾菌子,就赶紧背了支麻去老彝寨找赵神仙。 赵神仙对着支麻的伤口念了一阵咒语,焚化了符篆,喷上两口酒,对着伤口威严地 喊了几声“出来”!子弹头就从伤口上冒出来,掉进了酒碗里。赵神仙给人看病或 是“喊子”——人们把他凭口从人体内呼唤出子弹来的神奇的疗法称为“喊子”— —从来不明码实价地索取报酬;人们来看病,一般是随意从家中带一点吃的来,比 如半背篮包谷、一块狗肉干巴、半个猪头、一小口袋红薯,或是一只鸡、几个鸡蛋、 一只野兔之类,或多或少,或贵或贱,他是不计较的。也有的病人,家里穷得什么 都没有,他也照样治疗不误,有时还给别人救济。所以附近村寨各民族的山民们, 都认为赵奉章是玉皇大帝派来济世救人的神仙。 这天中午赵神仙留陶正发和支麻吃饭,可是没有下酒菜,原先吊干巴、猪头的 楼棱上现在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几根草索。赵神仙从背箩里抓了几把包谷,撒在火 塘里,用一根木棍刨了几下,顿时包谷就叭叭地炸开来,炸得满屋灰尘。他们把包 谷花拾在碗里,又在火灰里焐了几个红薯,就开始喝酒,虽说是没有什么下酒菜, 但这顿饭吃得很高兴。赵神仙的睿智和爽朗的性格,吸引了陶正发,把支麻背回来 以后,过了两天,他又去找赵神仙喝酒。之后,要是打到了什么野味,也请赵奉章 过来喝酒,一来二往,他们就成了朋友。赵奉章妻子早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也 已出嫁,他不把陶正发当做朋友,而是当做儿子、当做他的职业的传承者,平时教 他一些治病、接骨的秘法,临死的时候把“喊子”的绝技传给了他。同时传给他的 还有那个酒壶。这个被赵神仙的手摸索光滑了的、深咖啡色的酒葫芦,刚好能装一 斤酒,陶正发可以一次喝个底朝天,脚不飘,眼不花,嘴不说胡话。 在附近的村寨里,陶正发有一些各民族的酒肉朋友,酒量都不小,但谁也喝不 过他,可他还是乐意跟他们一起喝酒。他们用野兔、野鸡肉下酒,运气好的时候也 用麂子肉下酒;更多的时候是用狗肉下酒,包谷花、烤红薯下酒。甚至在饿饭的年 月,用从遥远的河滩上拾来的小小的圆石头,在锅里放油盐炒一炒下酒;这种石头 是不吞下去的,只是在舌间咂一下味道,然后弃掉。什么都没有了,他就一个人用 葫芦笙下酒。他坐在自家的屋檐下,对着高远的夜空,对着半牙儿月亮,对着一片 白云,或是对着一天的星星,吹一阵葫芦笙,喝一口酒,直到把自己的头喝得晕晕 的,然后睡觉…… 狗叫声穿过密林,从远处传来。不是麂子,老陶想。遇上麂子,狗不吭声,只 会往前拼命追。他懒洋洋地收拾好包谷粑粑和酒葫芦,向狗叫的方向快步走去。狗 一直在不停地叫,忽然变成了狂吠。“发生这种情况,狗一定是遇上大野兽了!” 陶正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老林里一纵一跳地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