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上的菜豆腐固然是我最想吃的,但是那会儿我最想的还是要打到一个猎物, 最好是一只麂子,所以一进入森林,我就把猎枪从肩上取下来,提在手里,异常警 惕地前行。可是我们在林中走了好长一段路,却没有碰到什么在地上跑的动物,天 上飞的鸟倒是不少。不时还有一种拇指那么大的、深棕色的蜂子在我们的头顶上绕 着圈子。 “你千万别招惹它!”覃家相说,“这种蜂子牛都叮得死。”又说,“把枪背 起来。森林边上来往的人多,野兽都躲到远处去了,还要走好一阵才有可能碰到它 们呢!” 进入森林之后,覃家相和陶正发两个就不停地讲着话,我曾经这样想:他们这 不是要把野兽都吓跑吗?原来我们还没有进入狩猎区呢!他们说的还是那一棵大橡 树的事。他们说,大橡树还在是一棵普通的橡树,还在不能称为大橡树的时候,它 是生长在森林里,再往里走大约一百米的地方的,可是现在它离森林,已经有五里 远了。我小的时候,常听我的父亲还有不时到白马镇来的覃家相说,森林是很强大 的,小树、藤葛和野草,经常蔓延到寨子边上,甚至把人家的后门堵住。人们要进 森林,经常要带上砍刀和大拴刀开路。大拴刀是将一把大弯刀插上一米多长的刀把, 以便用两只手挥动。但是人们费尽力气开拓出来的小路,一两个月之后,又被树木 的枝蔓淹没了。不料十年过后,饥饿的人们开始疯狂地毁林开荒,砍伐那些贵重的 树木,丢进那种简陋的土炉子里,“大炼钢铁铜”。森林像落潮的大海开始溃退了, 退回到更高的山上,退到离村寨更远的地方去了。以前那棵橡树同所有的树木长在 一起,而现在,它孤零零地站在支麻家的包谷地中间,其他的树,就像被收割了的 庄稼,永远地消失了。橡树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它对共产党的游击队有功。当 砍树开荒砍到这里的时候,覃家相一瘸一拐地站到橡树面前来了。他给这里的乡亲 们讲了十多年前那次打仗的故事,又从乡政府开了一个证明来,才保住了它。橡树 那时是站在人民公社的地里,现在人民公社的老熊寨生产队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去 种,橡树就是站在支麻家的地块上了。支麻的汉名叫李昌明。李昌明对大橡树没有 什么成见,过去在热天,集体出工干活时,他还同社员们一起长时间地在大橡树下 乘凉呢。他抬起头来,看不见炽烈的太阳,头上有一块大橡树的枝叶织成的绿色的 太阳伞,那时候他想,有这棵大橡树多好啊!可是现在他认为大橡树的阴凉遮去了 他好大一片地,大约有半亩地包谷都长得不好,因此他打算把大橡树砍掉。李昌明 当然知道覃家相同大橡树的关系,知道他年年来祭拜它,他预料到,话一传出去, 覃家相就会找上门来,但是他不怕,他认为覃家相也该谅解他,现在地是他支麻家 的,歉收的损失也成了他一家人的了。 果然,这话通过在白马镇赶街的人传到火烧地,覃家相又一瘸一拐地到老熊寨 来了。从火烧地出发的时候,他曾告诉我说要顺便去处理一件事,原来就是大橡树 的事情。 “我要是每年补偿他一点钱呢?”覃家相说。 “他不会要。因为那样人们会看不起他。”陶正发说。 “他认为他每年少收多少包谷?” “他说四五十斤。其实不会超过三十斤。” “哦,知道了。”覃家相说,“我明天上门找他商量去!” “其实也不用,”陶正发说,“今晚他会来我家,同我们一块儿喝酒……” 草丛中刷的一声响动,我立即把枪从肩上取下来,可那声音和风早已无影无踪。 “是只野兔。好吧,那就今天晚上喝酒的时候谈吧!”覃家相说。 陶正发吹了一声口哨,把风唤回来了。覃家相说,陶正发在森林深处的某地, 发现了麂子和破脸狗的脚印,我们不应该为一个野兔耽搁时间——再往里走,野兔 多的是。民间有“飞鹌走兔”(天上飞的是鹌鹑最好吃,而地上走的是兔子最好吃) 的说法,但是覃家相说,真正的猎人认为天上飞的,最好吃的是鹧鸪,而地上走的 最好吃的是麂子,他说炸鹧鸪和麂子干巴是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他还说我姑爹也 非常爱吃鹧鸪,曾经说鹧鸪是天下第一飞禽。有一年秋天,杨家品到火烧地我姑爹 家打短工,他在地边的小树林边下扣子,捕到许多鹧鸪,因为姑爹给过他两件旧衣 服,他就把这些鹧鸪给了我姑爹,我姑爹让厨房里炸了,叫杨家品来和他一起喝酒, 还让覃有福、覃家相父子作陪。姑爹觉得鹧鸪非常好吃,天下第一飞禽就是那天晚 上说的,他那天晚上喝了许多酒。杨家品很高兴,认为我姑爹请他吃饭是给他面子, 他也喝了很多酒。这是杨家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我姑爹喝酒,他在火烧地的 酒友是覃家相,而在老熊寨的酒友则是陶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