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陶正发家的火塘边,两个朋友在烤狗肉下酒。这条狗是老陶帮一个人治病, 人家送他的,他杀了没有舍得吃,腌成干巴,等着杨家品。香油灯里添着两根灯芯, 金秀不时地把它挑得更亮一些。酒一碗一碗,像水一样往两个山里汉子的嘴里灌。 金秀不敢劝他们,也不敢先睡。 “老陶,告诉你吧,兄弟我参加红军了。”杨家品舌头在嘴里不灵便地打着转, “你也跟我们一起干吧,我当了小队长了。” 老陶以为他在说醉话。 “我这次出来,”杨家品又含含糊糊地说,“是来侦察沈希堂这个狗日的动静 的,他的日子长不了啦!” 金秀走过来:“你们喝得太多了,我收了吧?” 陶正发摆摆手,让她走开。 杨家品双手抱起酒罐,准备要给老陶倒酒。这个酒罐已经是七八十年前的旧物, 因为经过陶正发家三代人的双手的抚摸,变得光滑无比,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烁着 深棕色的油光。杨家品抱着酒罐,他的脚在火塘边弯过去拐过来,他觉得有点不对, 感到要不是地不平的话,就是房子建歪了,否则自己怎么会走不稳路呢?他走到陶 正发身后,陶正发站起来说:“我来倒!”杨家品说:“不行,老是兄弟你倒,我 也要倒一回!”他把酒罐子举高一点,让它倾斜,但酒没有出来,因为所剩无几了。 他奇怪地“咦”了一声,又试图让罐子更倾斜一些,不料酒罐却突然从他手中挣脱 出来,跳到地上,自己把自己摔成了无数碎片……假如有个古董商人在场的话,他 一定会无比痛惜,但是没有古董商人在场,在场的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换了一 个酒罐,仍然不停地喝着、说着,但他们显然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了。杨家品哼起 在红军里学会的歌,只是已经不成曲调:豌豆芽,才发芽,背时的蒋匪就拔了它: 对门的哥哥才长大。 背时的蒋匪就抓了他。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倒在了火塘边。金秀过来把火捂好,吹了灯。 这一夜狼没有叫。但后来狗叫起来了,先是一两声,后来就渐渐热闹起来,半 分钟之内,全寨子的狗都叫了起来,狗叫声像暴雨、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整个寨子和 山野。两个男人都惊醒了,一齐蹦了起来。 “上屋顶!”杨家品说。 天刚蒙蒙亮。 陶正发看见许多支枪像收割过又干透了的包谷桩似的,从土埂下面齐刷刷地伸 出一截来。 有人喊:“杨家品,你被包围了,乖乖地出来向你沈老爹投降吧!” “陶正发!”这是沈希堂的声音,“我只是来抓杨家品,还有来带项金秀的, 你把他们放出来,我们不伤害你!” 原来沈希堂在得知杨家品参加红军,并且打了自己的手臂一枪后,就一直在寻 找机会报仇。昨天晚上,杨家品才一到老熊寨,就有人来向他报信,他赏了报信人 两块法银,亲自带了十几个人来捉杨家品;原先又听人说项金秀嫁了陶正发,就认 为这次行动是一举两得的买卖。他指挥手下的人把陶正发家的房子团团围住,自己 则隐蔽在更远的大石头后面,声音从那里发出来,但不见人。 一个士兵从土埂下冲出来,他似乎是要去侧面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却被杨家品 一枪撂倒,赶快滚回土埂底下,哎哟哎哟大叫。 对方没有动静了。 天上厚厚的 云彩还没有散开,可是好像是被杨家品的枪声惊醒了似的,这会儿在靠近山头的地 方,裂开了一条缝,仿佛是一只细长的、刚刚睁开的朦胧的眼睛。于是山逐渐地清 晰起来,山上的树林现出了绿色。笼罩着寨子的薄薄的雾气正在散去,东一间西一 间的房屋里外,在雾和树枝的掩护下,人们从窗口,墙角,或是匍匐在屋顶上惊慌 失措地观察动静。近几年,这一带经常发生战斗,这里的山民们像听惯了枪声的鸟 儿一样,已经见惯不惊了。撵山狗老黄在屋子里不停地狂吠,项金秀哆嗦着小声呵 斥它:“不要叫!”它停一阵,过后又大叫起来。 杨家品悄悄爬到老陶身边。 “能不能让狗把沈希堂引出来?” “能。好办法!”老陶说。他爬到天窗口,对项金秀说:“喂,阿秀,把门开 一条缝,放狗出去!” “往沈希堂那里打。”陶正发说。 两支枪一齐向沈希堂藏身的大石头射击。同时老陶对刚放出去的猎狗高声叫喊 :“瓜木着——瓜木着——”老黄就向他们射击的方向冲去。 大石头后面藏着三个人,沈希堂和他的副官,还有一个连长。狗吼叫着冲过来 的时候,首先是沈希堂向它开了一枪,打中了狗的一条腿。狗哀叫一声,忽然又怒 吼起来,向沈希堂扑过去,郭副官赶紧跳起来拦在沈希堂面前,同时开枪击中了狗 的脖子。就在这一瞬间,杨家品的枪响了,郭副官怦然倒地,后脑壳上鲜血直冒。 “为郭副官报仇!”一个国民党军刚伸出半牙儿脑袋叫了一声,就中了陶正发 放的一枪,虽然没有死,却削掉了一层皮。 沈希堂的队伍顿时大乱。 那一年,共产党的游击队和国民党的残余部队,犬牙交错地驻扎和活动在滇南 的大片土地上,这附近既有国军,也有共军,沈希堂顾忌时间一长,会引来共军的 大部队,就喊了一声:“撤!”接着就有人跟着喊:“弟兄们往山上撤!” 远远的山坡上,白军抬着郭副官的尸体,背着伤兵,惊慌失措地撤走了。 这一回,杨家品击毙了白军团长的少校副官,本来是应该记大功的,但是他是 在执行侦察任务时,私自去找朋友喝酒,才与敌人遭遇的,所以糊里糊涂,也不记 功。也不处分,只是跟团长做了个检讨算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