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950年转业的时候,杨家品在部队里的职务已经是副团长。云南宣布和平解放, 安排他在我们县当了副县长。 杨副县长从许多别人介绍的女人中,选了一个叫袁芳的汉族女人做老婆。他带 着老婆到老熊寨去了一次。老陶杀了一只狗,隆重招待他们夫妇俩。但袁芳不会吃 狗肉。她后来对老杨说:“狗是吃屎的动物,怎么能吃!”项金秀拈了一块狗肉在 她的碗里,老杨怕得罪老陶夫妇,强迫她吃了下去。她一吃下去,就“哇”的一声 吐了出来。老陶的眉头皱起来了。 袁芳在陶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一亮就闹着要走。她一夜没有睡着,翻来覆 去,嘟嘟嚷嚷。 杨家品问:“你说什么?” 袁芳说:“虼蚤虱子叮。” “有哪样虼蚤虱子!” “怎么没有?没有怎么会全身痒!” “大哥,你这个老婆……”送他们走的时候,老陶悄悄对杨家品说。他没有说 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摇了摇头。 以前老陶经常赶的街是核桃树,现在杨家品在白马镇,他就来赶白马街了。每 次赶街,他都要去看老杨。按照山里人的礼信,他每次都要带一点东西去,一只狗 腿,一块麂子干巴,几棵名贵药材或是别的什么;到了夏天,青包谷可以吃的时候, 就带金秀做的包谷粑粑。老杨爱吃包谷粑粑,袁芳也爱。 他穿着麻布衣裳,打着赤脚,指头黑黢黢的、张开得像棕树的叶子一样。他的 头发是用一只大碗罩在头顶,用剪刀剪出来的,前面留了很长的一小绺头发,从前 额拉过来,挂在耳朵上。他走进县政府,走进杨副县长的家,就像走进核桃树,走 进老杨过去那间破屋子一样。县政府大院里上班的、穿着灰布中山装的工作同志, 都以一种惊疑的目光跟踪着他。闲言碎语在机关的院子里传播开来。 “听说是杨副县长的老朋友。” “听说他每街子都来跟杨副县长喝一台酒。” “每街子一回?” “你不知道杨副县长爱喝酒吗?” “听说他原先在部队上的时候……” 这些话陆续传进了袁芳的耳朵里。但老杨却一无所知,仍然是在街子头天,就 叫袁芳去把酒壶灌满,张罗酒菜。 “打酒、打酒!”袁芳说,“你也不去听听,群众是怎么议论的!” “怎么议论?” 袁芳把听到的,添油加醋地告诉了他。 老杨听了,说:“这有什么?去,打酒买菜!” 事情终于提到了党的会议上。同志们严肃地给老杨同志指出:老杨同志,经常 喝酒是会误事的。是不利于革命的。过去,我们不是有过这方面的教训吗?不喝酒 会不会死人?不会。但喝多了,保不准是要死人的。 “对,喝酒保不准会死人的。但那是在过去。今天,人们安居乐业了,喝一点 酒总不至于死人了吧?”老杨在会议上扯长了脖子说。他甚至劝同志们多去抓一点 大事,不要互相干预个人的生活。同志们说服不了副县长,事情搁置下来了。 但是过了半年,上级有意要提拔他当县长或是书记,派人考察的时候,同样的 问题又提了出来。上面来的同志找他谈话,说是领导干部要注意形象,袁芳则在家 里又哭又闹。这次杨家品真正的苦恼了,妥协了。我不喝,无非是难过一点,也就 罢了,但是老陶来了怎么办?他想。他在袁芳的帮助下,想了一街子也就是六天, 最后的结论是:我在心里对老陶没有丝毫的变化,喝酒我们是好朋友;不喝酒,我 们仍然是好朋友。这样一想,他觉得心安理得了。 那一个街子天,老陶背来一腿麂子干巴。吃饭的时候,他坐在他每次来坐的那 个凳子上。桌子上摆了许多菜,每人面前摆了一碗饭,袁芳把筷子分发到每个人手 里。“吃!”老杨指着菜说。“老陶,拈菜吃,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袁芳拈了 一块鱼在老陶碗里。 “老杨,忘了一样东西。”老陶幽默地说。 “什么东西?”老杨说。 “酒啊!”老陶以为老杨是忘记了,哈哈大笑起来。 “老陶,酒……”老杨却说,“酒,今天我们就不喝了吧!” 陶正发大惑不解地看了看老杨,又看了看袁芳,慢慢地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老杨连忙隔着桌子抓住他。 “哎,你干什么?”老杨说。 袁芳也说:“老陶,没有酒,就请将就着吃一顿吧!” “我不是来你们家讨饭吃的!”老陶挣脱杨家品的手,向门外走去。 “老陶!”老杨一面叫着,追出去,袁芳却死死拽住了丈夫的手。夫妇俩对望 了一眼,长叹一口气:“唉——” 第二个街子天,老陶照样背了一背药材到白马镇赶街。但他没有再进县政府去 找杨副县长。卖完药材,他就到饭店喝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才一歪一斜地走出 来。 他想回家去,但路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街道和房子东倒西歪地在他眼前晃荡, 好像要把他摇倒。 “路躲到哪里去了?”他说。 他眨眨眼睛,似乎看见了路。他用脚步去踩路。“路在这里。”他说。 几个孩子觉得好玩,跟在他后面,嘻嘻直笑。覃家相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因为这些孩子当中就有我。 “哪个在我的后面笑?”他转过身来。 我们被他吓得四下奔逃,但马上又跑回来了,而且带来了更多的孩子,像一条 彗星的大尾巴拖在他的后面。 “哦,走到塘子边了!”老陶说,他把水井当成了塘子。“我要喝点水,”他 说。他趴在水井边上,伸手去抓水。“噫?怎么拿不着?” 一个人拦腰把他抱起 来。 “不要拉我!我要喝水!”他挣扎着。 “老陶,走,到家去!”这个抱老 陶的人原来是杨副县长。 “你家?你是老杨?”老陶说,“我不去,我不是叫花子!” 他挣脱老杨, 又在街上摇摇晃晃地扭起来。我们在他的后面,“呛,呛,呛呛哧”地为他喊着节 拍。他自然地合着节拍,歪歪倒倒地走着。 这天晚上,老杨在水井边上找到他,他已经睡得生死不知。老杨把他背到旅社 里,并替他付了费用。 一觉醒来,老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问旁边床上的人,“噫?我 怎么会睡在这里?”那时不兴有标准间,小旅社里全是通铺。 人家告诉他:“杨副县长送你来的。”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回老熊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