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事过去了我也就忘了,他顶多也就是个神经病。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事都有, 和我们办的报纸上的新闻比起来,魏千万基本上还是个正常人。真不知道我们的记 者从哪里搞来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可是第三天我又见到了他。 当时我心情相当不好。楼下又装修,电钻轰隆隆地直往我脑袋里钻。我要是坚 持把手头的稿子看完,那可能得冒死掉的危险,起码也得给噪音整疯掉。我决定下 楼随便走走,捏着烟屁股,还没走到公园拐弯处,一抬头,魏千万人五人六地坐在 那里,低着头看裤裆。头上看不到任何血迹,完整无缺的脑袋。从外面看,绝对健 康,智商都不会低。他面前还是个黑塑料袋,又是一个九转乾坤的宣德炉。没见过 这样卖假货的,他们应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回他穿的是双黄帮解放鞋。没穿袜 子,裤腿卷了两道。真是出门撞见鬼,我立马转身,转完了我又想,妈妈的,凭什 么怕他。怕老婆已经够窝囊了。 我不是怕老婆,是怕她唠叨,有事没事撂个脸给你看,你受得了?女儿撂撂也 就算了,她不懂事。你说你都三十出了好几年头了。整天叨叨个啥呀。她还就叨叨, 气势汹汹地叨叨,苦大仇深地叨叨。她说全世界就我这么一个好男人给她撞上了, 真是一头栽到牛屎上了。她气我当初没把现在正装修的房子买下来。从昨天一大早 她就开始不安生,她看见两居室那条线上的三楼已经运料到了楼下,要装修。 两个月前那房子还空着时,老婆要买,二手房,首付得二十五万。这就意味着 我得去求亲戚告朋友至少借十五万。十五万,离天文数字不远了。我可拉不下那个 脸,就是拉下脸,借不来怎么办,那我可得跳楼了。我就安慰老婆,要买也买新的, 别人用过的咱不要。你想想,屋里的各个角落人家都走过了,跟租的房子有啥区别。 再攒点钱,咱买新的。我意气风发的样子可能感染了老婆,她犹豫再三最后说,好, 那就等着买新的。但是昨天早上她下楼买包子,看见三楼的新主人正在指挥工人卸 车,水泥,涂料,木材,突然想到,即使旧房子,装修之后也成了新的。当初怎么 没想到呢。事就来了。她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明摆着我在骗她,气得一口气把女儿 吃剩下的包子都吃了。一个没给我留。 今天早上我们刚起床,楼下就起了动静,老婆的眼神又不对了,又吵又闹。具 体我就不说了,反正就那一套。我见识过好多次,差不多习惯了,但它还是闹心啊。 一家就三口人。两个人吵闹这日子还怎么过。我忍了,这事说来怪我,不能把责任 推到她头上。直忍到老婆上班孩子上学,我坐在阳光充足的袖珍书房里想干点正事, 电钻浩浩荡荡地响起来。我觉得就是地球现在也该被它打通了,但它还在响,我就 下来了。 我经过他面前,看这家伙还能耍什么花样。他精确地站了起来。 “买菜?”他问。我没吭声,继续走。他拎起假古董跟上来。“二百四,我一 分钱不多要。”我放慢速度,冷眼看他,他似乎一点都不胆怯,跟我并了肩走。 “你是一个好人。” “别惹我,现在杀人的心我都有!” “出事了?” 他还挺他* 的烦。我只顾走,想跟你就跟着吧。 “谁过日子不出点事,”他又说,“咬咬牙就过去了。你叫啥名字?哦,不说 就算了。” “魏千万!” “要给我钱了?” 看他那样儿,真诚地装傻。我突然就不想说话了。顺着公园边上往北走,我觉 得很久没有散步了。照说我一周三天班,时间多得应该不知道怎么打发才是。散步 的时间都干吗去了。魏千万的影子跟我的贴在一起,这狗日的影子都缠人。 “你真买菜?”魏千万说。 我一看,竟然已经过了万泉河桥,再往前拐个弯就到早市。两条腿也被生活收 买了,我气得东张西望,看见“阿尔萨斯”的招牌,一家破旧的小酒店。经常看见 民工和早市里卖菜的在里面搭酒伙。“请你喝酒,”我说。 “不喝,”魏千万警惕地摆摆手。“喝完了二百四就没了。” “不喝也没了。”我走过去,撩起玉蜀黍做的帘子进了酒店。 魏千万抓着脖子犹豫半天还是进来了,坐下时说:“说好了,我只喝二十块钱 的。吃完了你还得给我二百二。” 我懒得理他,要了两瓶小二锅头,四个小菜。打开酒瓶时他抽了一下鼻子说香。 我低估了他的酒量,我的那瓶还没喝一半,他的就见底了。索性让他喝个痛快,就 让服务员送上来一个大瓶的二锅头,一斤装的。好长时间没跟别人一块儿喝酒了。 “你这假古董生意还不错?”我问。 “凑合吧,别的干什么呢,”魏千万喝酒的时候有种天真的贪婪在里面。他一 定好酒,虽然不愿意表现出来,但一低头看见酒,眼神立刻变得深情款款。“在家 挣不到钱,整天挨老婆骂,就硬着头皮出来了。开始害怕,怕啊,没来过大城市, 还是首都,我还是很小的时候想过要来北京。那时候天天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 安门上太阳升。想那天安门得多高啊。你说长大了想不想?不想,不是不想,是不 敢想。哪敢想呢。怕啊,真怕。现在好了,能挣到钱的日子还是满好过的。” “不想老婆?” “那怎么能不想?再骂我她也是我女人嘛,半夜里醒了更想,呵呵,你别笑话 啊。当然,孩子也想,想儿子的小鸡鸡,呵呵。” 挺正常的一个人嘛,怎么头脑突然不好使了整天缠着我。我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用下巴示意他继续喝。 “你是一个好人,”他说,“你会把二百二十块钱给我的。” 又来了。我把酒瓶对着桌子猛地一墩,瓶底掉了,半瓶二锅头流了一桌子。 “你他* 的神经病啊,”我说,操起了掉了底的酒瓶子指着他,“你给我出去!” 我已经很多年没对别人如此野蛮过了。 魏千万讪讪地站起来,抽着鼻子吸酒香,说:“那我下次再找你。”赶紧跑掉 了。